吳先寧
語言是文化創造的基礎,詞語是語言運用的基礎。語言粗鄙,文化創新只是垃圾;詞匯貧乏,文化創造也難出精品。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道理,但似乎并非眾所周知的道理。
幾十年來,我們看到作家、藝術家、文化從業人士孜孜以求的是各種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神秘主義、結構主義、先鋒派、意識流;殫精竭慮的是各種技術:聲光化電、升降(機位、舞臺)、模擬(以千丈紅綢模擬大海);夢寐琢磨的是各種市場:社會熱點、讀者心理、敏感事件、政治擦邊球;而于語言、用詞這些基本的、關鍵的、起最終作用的元素,卻以為是小道,以為不值一提,以為老早就綽綽有余,因而不措一念,不屑一顧。在所謂的“十七年”中,我們還能聽到“學習人民群眾生動鮮活的口頭語言”的倡導,“十七年”后的幾十年,我們連這種倡導也不再聽聞。所以到頭來我們的閱讀所及,到處都是語言漏洞,到處都是語言文化荒蕪導致的不倫不類,到處都是詞語貧乏造成的言不達意、言達錯意。不但一般報紙雜志上的文字如此,即使社會科學的學術作品,也是語言干癟,目光呆滯,除了本專業的幾個專業詞語之外,作者在語言上好像是一無所有;即使是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作品,一眼望去也都是陳陳相因的退化的用語,難見語言上的獨到作為,沒有奔涌的詞語營造的汪洋恣肆,沒有精刻的詞語揭示的驚心動魄,沒有晶瑩的詞語雕琢的剔透玲瓏。詞語簡乏,腹笥貧窶,好像是個人語言修養上寫作上的事兒,但如果一個民族的集體,包括社科學術、文化新聞、文學藝術各界,都出了同樣的狀況,那就會影響到這個民族文化創造上的生機和活力,就不能等閑視之了。
先不必說“白富美”、“高大上”這類鋪天蓋地而單調粗陋的網絡語言了,盡管我們有大量類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般精美雅致的詞語雪藏在各種典籍之中,但這還可以辯白說網絡語言就是即時的、庸眾的、平均線之下的;也不必說“喜大普奔”式的宣傳語言,其實要寫受到鼓舞的情景,我們也有“三軍之士皆如挾纊”(三軍將士穿了棉衣一般溫暖)之類豐富的比喻,但這還可以辯白說報章之文就是急就篇,沒有時間去推敲用語;但頻頻出現的像“中醫大家”、“儒學大家”這樣的稱呼,則十足暴露了在市場對詞語的泡沫化需求背景下,脫離漢語內在傳承和豐富寶藏的生造和瞎扯,說到底是一種詞語貧乏的表現。什么叫“中醫大家”?其實我們稱譽醫術高超的中醫為“國醫手”、“一代國醫”;什么叫“儒學大家”?如果是把儒學當作一種信仰來傳播,則我們稱作“醇儒”、“經師”,如果是把儒學作為一種學問來研究,我們有“著名專家”、“大學者”這樣禮至意到的敬詞?!爸嗅t大家”、“儒學大家”,大個頭??!
這些都不必說了。就是本應把語言作為藝術來對待的文學,也難得一見在詞語的豐富和獨到運用上取得了較高成就的作品。有人說當代文學已經超過了現代文學的水平,我不知道這么好的感覺是怎么來的,即以對現代漢語詞語的貢獻而論,如魯迅,我不知道誰超過了。即使一些當代名作家的作品中,也時見捉襟見肘之文字。
有人會說語言或者詞語對文學重要,然而綜合性藝術就不必如此依仗語言,比如電影,比如大型的舞臺表演。所以我們看到有些表演,作者傾力于聲光化電,炫人眼目。但我們要明白,這些技術手段雖然很有必要,然而炫人眼目的聲光化電的表演最終需要由詞語將其所以如此的內涵和精蘊點出來。比如,為什么要掛那么大那么紅的燈籠?須有一個“囍”字或“壽”字,點明這是在迎親還是做壽,否則你自己在那兒笙歌滿天,人家只道你在發癲。這就是詞語的作用和力量。但現在的問題恰恰就在這“囍”字或“壽”字寫不出、寫不好,激情潮起而最后一下上不去,該有點睛之筆的地方恰恰只有一個或幾個敗筆,詞語平庸老套,不勝淺薄,甚至庸俗,甚至粗俗。于是,所有那些聲光化電都成為一種龐大的不知何意的軀殼,像高溫下的冰山,轟然坍塌。
詞語,多大點事兒,但它卻是文化創造高下成敗的基礎。詞語的豐歉主要不是一個文采有無的問題,而是反映了作者把握世界的豐富性、深厚性、多樣性、獨特性到了怎樣的程度。哲學家懷特海引用過柯勒律治《傳記文學》一書中的內容。該書談到一群旅游者看到一個瀑布,紛紛喊道:“多美!”柯勒律治對此甚表不滿,他認為“多美”這樣熟濫的“退化”的詞語,使多姿多彩的整個景象黯然失色。懷特海據以指出:“優秀的文學作品避免顯示質的范圍廣泛的哲學的一般性。它緊扣那種勢必掩蓋質的一般性的偶然的精確性?!币簿褪钦f,文學作品要實現美的發見和創造,就必須避免使用那些老套的、“退化”的詞語,要通過尋找精致精準的詞語、創造性的用法,來感受和表達作者獨特的美的世界。沒有這樣的詞語,就沒有這樣的發見和創造,也就沒有境界獨特的審美世界,沒有為文學增添什么新的東西。
美的創造如此,對世界事物的理性把握也如此。詞語不同,對世界的理性把握也不同,因為思維與語言有天然的共生關系。從嚴格意義上說,雖則思維并非產生于語言,但人確實主要是以語言來思維,語言深深地滲透和嵌入到思維之中。一個作者、一個群體、一個民族,擁有怎樣一套詞語,使用怎樣的詞語,很大程度決定了他們的思維對世界的認知和把握。比如說,中國人的狗是“汪汪”地叫,而英國人的狗是“bark、bark”地叫,不是狗的叫聲有異,而是漢語和英語對狗叫的形聲有異。正是這一點,使得中國人關于狗的聲音世界與英國人的不一樣。由此引申可見,新穎的、精確的、豐富的詞語導致人們對世界事物認知的擴大和深入,導致新的視角和結論,而退化的、俗濫的、簡陋的詞語導致對自然和事物膚淺的、一成不變的、僵化狹隘的認知。比如,只知道“現實”,不知道“現實”之外還有“制度現實”,所以瞎擔憂“老齡化”,以為是不可移易的客觀規律,以為是經濟發展的障礙。豈不知“老齡”是一個制度規定,它可以是經濟發展的障礙,也可以是經濟發展的動力。不知道“一分為二”之外還有“互相內在”,所以動輒把社會加以割裂,加以對立,非得誰反對誰,誰消滅誰,與和諧社會的目標背道而馳。可見,退化的、簡陋的、俗濫的詞語使人感覺麻木,認知閉鎖,使得普遍接受的思想慢性墮落為沒有實際意義的俗套,它就像各色垃圾撒滿高速公路的路面上,使得思想創造的車輛無法快速前行。又比如,一說文化創造力不足,就想起“體制”這個詞語,體制問題固然重要,但畢竟是外在的,內在的因素還在于文化創造者,首先在于文化創造者的詞語量。這話聽起來好像與日常感覺相悖,但卻是真的。
詞語之用,豈不大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