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
8月16日,萬眾矚目的第九屆茅盾文學獎評選工作,以五位當紅作家毫無懸念的獲獎而宣告終結。盡管這次“茅獎”評選被認為是“史上角逐最激烈”的一次,但就結果而言,從252部入圍作品中選出的這五部作品,終究代表了四年以來當代長篇小說最重要的成就,其權威性不容置疑。如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便堪稱“知識分子寫作的典型代表”;王蒙那部“舊作新出”的《這邊風景》則無疑具有“特殊時期”的“特殊的歷史價值”;金宇澄的《繁花》雖存在較大問題,但它的“橫空出世”還是收獲了良好的口碑,能夠獲獎也是眾望所歸的結果;而蘇童的《黃雀記》也顯示了獨一無二的“南方的情調、氣味、氣氛”;李佩甫的《生命冊》更不用說,這部“儲備五十年”筑就的“心靈史”,被認為“揭示了城市和鄉村的時代變遷及其帶給人們的心理裂變”。
在此引人注目的無疑是五位獲獎作家的平均年齡,已然超過了61歲,其中最年長的王蒙已年過80,而最年輕的格非也已超過 51歲。作為創造積累超過30年的作家,他們都可謂功成名就,而此次加冕“茅獎”亦是對其功名的再次確認。一時間人們也恍然大悟,原來當我們評茅盾文學獎時,評的是“終身成就獎”,此言果然不虛。盡管就長篇小說的創作而言,它對作家的經驗能力、思考和思想能力都有著極高的要求,因而更加青睞“文壇老人”其實也無可厚非。但總體上“老人們”的持續獲獎,還是讓人心生不快,這也不得不讓人思索“茅獎”“終身成就”背后的諸多奧秘。
坦率地說,這是一次沒有爭議的評選,因而也并沒有什么關于評獎的負面消息傳出,從任何角度來看,這次的評獎都顯得極為圓滿。但仔細分析,我們也可看到,問題也恰恰在于這種“圓滿”本身。換言之,就其評選而言,各方的滿意在某種程度上恰恰證明了這次“折中選擇”的審慎與平庸。這似乎是各方力量妥協的結果,這種選擇既是文學自身的勝利,也必然包含它的遺憾。
從這次評選的結果來看,很大程度上是來源于“茅獎”評選機制的變化。“茅獎”評選之所以不斷改革,也是為了應對可能的爭議,以及由此而來的不良社會影響。這也難怪,其實不光是茅盾文學獎,一切官方的評獎都逃脫不了媒體聚光燈的審視,這固然顯示了媒體監督的社會進步意義;但另一方面,這種商業式的關注卻是一種質疑式的“挑剔”和“挑釁”,它以尋找新聞的方式制造社會效應,這給評獎本身的“偶然性”與“多層次性”帶來巨大壓力。這一點,在最近幾屆的魯迅文學獎中產生了諸多教訓。在這個背景下,基于制度的改革,對“茅獎”評選方式予以調整便顯得至關重要了。也就是從2011年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選開始,作協引入了“大評委制”和實名投票制。面對62人的龐大評委陣容,顯然沒人有能力左右最終的結果,而內定、賄選等不良操作更是變得越來越困難,這也從根本上杜絕了過往評獎中偶然出現的“爆冷”狀況,當然有利于評選的公正。再加之幾乎所有的評委都來自文學一線,這都無疑使得評獎實現了“回歸文學本身”的夙愿。
然而,純文學內部的表演其實也絕難令人滿意。美學上的廣泛分歧,使得評價一部作品變得日益困難,尤其是在“大評委制”人多勢眾的情況下。而當絕對的“唯作品論”變得舉步維艱時,所有的共識也只能依據作者的名頭勉強展開,這也就是業內逐漸形成的所謂評選“潛規則”。甚至評委們也都理直氣壯地承認,“一種均衡原則在起作用”,“在評選作品時,也同時參照作家的創作經歷與創作積累”,“在看作品的同時,也看作家的貢獻”,即更為“看重作家的持久創作力、作家長期以來累積的文學口碑”,因而,“有多年創作經驗并保持高水準的作家更容易贏得評委青睞”,也是“順理成章,理所應當”的規則。
由此可見,在“純文學”這個狹小的天地里,作者的名望成了裁決作品好壞的重要依據,也成為評獎環節中一種簡單的取舍方式。于是,評獎自然而然地淪為圈子范圍內論資排輩的游戲也就不足為奇了,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比如這次獲獎的王蒙,這是1950年代便登上文壇的“資深作者”,但單就長篇小說的質量而言,他最好的作品被一致認為是出版于1986年的《活動變人形》,這也是那個時代的優秀之作,但當時卻因種種原因遺憾地與“茅獎”擦身而過。而這次《這邊風景》的獲獎既是對當年“遺珠之憾”的補償,也是對王蒙本人多年來堅持創作的肯定。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李佩甫的身上,《生命冊》的獲獎固然是對這部作品的肯定,但也不能忽視當年《羊的門》的落選為他此次獲獎所埋下的伏筆。這種補償式的選擇,早已成為茅獎評選公開的秘密。就拿上屆獲獎的湖北作家劉醒龍來說,他最為看重的作品當然是史詩巨著《圣天門口》,而非脫胎于舊作《鳳凰琴》的那部《天行者》,但事實上獲獎的卻是后者。這毋寧說是評委們基于《圣天門口》最后一輪抱憾落選的愧疚之情,而做出的平衡和心理補償。甚至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也有著同樣的經歷,客觀地說,他的《蛙》很難說就超越了之前的《檀香刑》和《豐乳肥臀》。
這種“杰作”的落選,與事后的“補償”,久而久之也成為了一種評選“常態”,使得原本獎勵作品的重要獎項,逐漸蛻變成為如今這“疑似”的“終身成就獎”。而這樣的評獎也終將滋生出它的惰性來,看看還有誰沒有得獎,看看他這次有沒有新的作品問世,姑且不論新作的水準究竟如何。而沒有得獎的作家,只要堅持創作,便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有所斬獲。“茅獎”就這樣鬼使神差地從“作品獎”變成了“作家獎”。看樣子,這是要傾力打造對于我們時代的“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的情感追認。比如許多評論者都已注意到格非、蘇童同時獲獎的文學史意義,在他們看來,這是當年叱咤風云的先鋒派作家經典化的重要標志,也是對于一代人影響至深的寫作者修成正果的重要標志。而有趣的是,“茅獎”評選也非常及時地滿足了人們這種微妙的情感體認。
總而言之,以對評審“黑幕猜測”的忌憚為由所做出的制度創新,固然極大提升了“茅獎”評選的嚴肅性和公信力,但這樣的方式終究顯得沉穩有余而活力不足,它過于追求“實至名歸”的僵化和保守,使得獲獎本身逐漸蛻變為對于“經典化”的文壇“名宿”的“還債”。在此,“茅獎”的規矩已然建立,它消除了草創之初的簡單和粗糲,卻轉而以中規中矩的“排隊”,死氣沉沉的“分豬肉”,走向異化和無趣的歧途。當獲獎變成一種寫作成就的簡單積累和追認時,年輕作家的光彩勢必會被無情漠視,而提攜后進更是一紙空文。
從“茅獎”“終身成就”的背后,我們看到,這是一個拒絕任何“意外”的評獎,也同時拒絕了任何的“可能性”,它會讓自己因過于“規矩”而流于平庸,逐漸讓人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