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豪
由余太山、李錦繡二位先生主編的《歐亞譯叢》第1輯,是一部專門收錄域外學者研究歐亞學論文的專輯。此輯共收錄論文12篇,作者分別來自蘇聯(俄羅斯)、蒙古國、美國、韓國等多個國家,其內容涵蓋塞人文化、匈奴墓葬、突厥冶鐵技術、蒙元政治、回回醫藥學等多個方面。所譯介的論文,既注重前沿性,又兼顧經典性,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與較高的學術價值,是國內近年來歐亞學研究領域的一項重要成果。
正如《編者前言》中所說:“歐亞學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一門國際性學科。該學科原始資料涉及的語言文字特別多,研究者也遍及世界各地,不用說論著也多數是用他們的母語寫成的。由于思考的角度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不同國家的學者往往有自己的研究特色,其成就也各有千秋,均有不可取代的參考價值。”職是之故,歐亞學既是一門令人向往、擁有無限發展前景的學科,但由于其涉及的領域極為寬廣,對研究者的學識和水平有著很高的要求,因而不少初學者,往往面對紛繁復雜的語言文字以及堆砌如山的研究論著,而苦于找不到入門的途徑,轉而心生畏懼、望而卻步。其實,在歐亞學的研究領域,無論對于初學者還是卓有成就的學界大家來說,充分了解和掌握國際學界的研究動態和重要成果,都是十分重要且不可或缺的。加之,由于時間、精力的限制,個人不可能完全掌握如此眾多的且不少具有高難度的語言,因而閱讀翻譯的論著,對中國學者來說就顯得尤為迫切而必要。可以說,此輯的出版,將為國內學界打開一扇了解和掌握國際學術成果的窗口。其篳路藍縷之功,或許在數十年之后,方能得到更加真切的顯現。
由于本輯所收論文涉及領域十分廣泛,限于篇幅,筆者難以對其一一進行評述。在此僅擇其一二,略作評介。掛一漏萬之處,尚祈讀者見諒。
在此輯的12位作者中,勞費爾(Berthold Laufer)的大名,想必早已為中國學界所熟知。此次譯介的《中國和歐洲的鳥形車》(The Bird-Chariot in China and Europe)一文,同樣是勞氏研究中西物質文化交流的典范之作。該文從愛德華·摩爾斯(Edward S. Morse,1838-1925)的論文《一件奇特的阿依努玩具》出發,詳細征引中國的文獻記載與考古發現的出土器物,首先指出卜士禮(S. W. Bushell)《中國藝術》一書關于祭祀的論述缺乏中文文獻的支持,繼而翻檢《博古圖》《古玉圖譜》《西清古鑒》等古籍的記載與圖錄,進一步指出鳥形車的年代無法得到確切的指認。接著,勞氏又敏銳地注意到《西清古鑒》中著錄的另外兩件“鳩尊”,指出這一器物不過是“作為一種玩具”,得出“有輪的禮器不會也不可能運用于宗教或者禮儀”的重要結論。勞氏認為:“相關文獻的付之闕如讓人覺得奇怪又可疑,而本文所引用的一些考古成果的注解對考察鳩車的起源問題也十分有限,在這樣的情況下,很難讓人相信這類器具是中國人的發明。”勞氏大量征引了有關青銅時代結束前描述鳥形青銅車的文獻,并在此基礎上“大膽建議考古學家,應該承認關于歐洲鳥形車的問題還存在討論的可能”。從而對傳統意義上的中國古代和近代的交通和運輸方式以及亞洲車輛的起源、歷史等問題提出質疑。該文延續了勞氏一貫的治學風格,即以嚴格的考證為基礎,廣泛搜羅中外歷史文獻與出土資料,詳加比堪,從而謹慎地提出自己的觀點。以小見大可以說是該文最大的特點之一。
此輯所選論文,不僅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學術價值,而且大多講究學術規范,在學術研究中具有示范性意義。所謂的“學術規范”,首先表現在必須清楚交代該課題的“學術史”。英國物理學家牛頓曾說:“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上。”自然科學的研究尚且如此,歷史學的研究,更需要研究者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高、看得更遠。然而,由于中國學界長期與國際學界脫軌,良好的學術規范尚為完全建立;近來又受到社會上浮躁風氣的影響,多數學術論著不遵守學術規范的現象極為常見。交待學術史的做法,其意義不僅在于要求研究者樹立良好的學術規范意識,更在于讓后來者心存敬意,讓其明確某課題的研究業已達到何種程度,其有待發掘的方向又在何處。
其次,學術規范還表現在:無征不引,無征不信。凡是引用,必標明出處,且版本諸要素齊全,引用版本還需精良,注釋則要詳細到頁碼。這樣做的好處,一是尊重前人的研究成果,二是便于他人檢索。同時,這也是檢驗一部論著是否達到相應學術標準的試金石。在《咸海南岸塞人文化形成問題》一文中,作者首先對有關圖瓦地區阿爾然(Arzhan)墓地研究的爭論進行了全面的回顧,然后再細致梳理相關考古資料,最終得出對薩卡爾-恰加墓地的幾點認識。其所引文獻翔實,且注釋規范。又如在《薩珊國王識字嗎?》一文中,作者首先由一個特殊的問題開始,詳細交待該問題的始末來由,并將A. Panaino的反對意見加以說明。接下來,作者試圖通過“沙卜爾能否閱讀——薩珊國王是否識文斷字——薩珊帝國(224-651)的社會文化程度如何”這樣一條環環相扣的邏輯線索,參考格爾謝維奇(I. Gershevich)、沙克德(Shaked)、麥肯齊(MacKenzie)、維斯納(Wiessner)、雷因克(Renink)等人的研究成果,廣泛征引《沙卜爾干》、吐魯番殘卷、《帕拉維語詞典》、《赫貝斯坦》(Hērbedestān)、古典波斯文獻《列王紀》( āhnāma)和《維斯與朗明》(wēs u rāmēn)、瑣羅亞斯德克爾白碑(Ka‘ba i Zardu t〈 KZ〉)等大量文獻,順理成章地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整篇文章邏輯清晰、注釋規范,為此類學術研究作出了良好的示范。
選文方面,此輯除收錄歐美學界的論文之外,還收入了蘇聯、蒙古國、韓國等國學者的論文。但殊為遺憾的是,此輯并未收錄日本學者的論文。諸如最新刊出的鈴木靖民《東ァシァ世界史と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史——梁の國際關系、國際秩序、國際意識を中心に》等多篇論文,反映出日本學界關于中國中古國際秩序與地緣政治研究的最新動向,對于歐亞學研究不無積極意義,應當在此后推出的專輯中加以譯介。
編排校訂方面,此輯還存在若干不足之處,有待進一步修正。如所收12篇論文,有11篇均注明出處,唯獨金浩東《蒙元帝國時期的一位色目官吏愛薛怯里馬赤(Isa Kelemechi,1227-1308年)的生涯與活動》一文,未標明出處,不知何故。又,本輯所有原文作者均不標明國籍,實為一大遺憾。又因所收譯文,出自多個譯者之手,譯者水平不盡一致,翻譯風格亦有差別。如張楨譯、伍宇星校《咸海南岸塞人文化形成問題》《外貝加爾匈奴墓研究》,孫危譯《德如尼灌溉渠中發現的古墓》,劉文鎖譯《公元6至10世紀阿爾泰突厥的冶鐵與鐵器制作》4篇論文,譯者均將原文中注引文獻譯作中文,且未保留外文出處。一般而言,保留注引的外文文獻出處,可以省去研究者的翻檢之苦;將文獻出處譯為中文,則可為不能直接閱讀原文的研究者提供便利。因此筆者建議:譯者在翻譯時,可采用譯出中文、括注外文的做法。
另外,本輯中還出現了若干錯誤。如《完者都的巡游,1304-1316》一文中的多處注釋,其外文原文單詞之間缺少必要的間隔,以致難以閱讀;第273頁注④引《續文獻通考》原文“所屬八諸路惠民藥局成宗元貞三(1297)年置初太祖于燕京等十路置局官給銀五百錠為本月營子錢以備藥物擇良醫主之以療貧民世祖末年以失陷官本罷之后復置令各路正官提調醫學提舉司至元九年置掌考校諸路醫生課藝試驗提舉一員副提舉一員”一段,皆無標點,不便閱讀。凡此種種,不一一列舉。
長期以來,余太山、李錦繡二位先生主編的《歐亞學刊》《絲瓷之路》及《歐亞學刊》英文版(Eurasian Studies)和國際版(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ursaian Studies),為國內學界開展歐亞學研究、推動歐亞學的國際化發展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最近,由二位先生主編的大型普及讀物《絲瓷之路博覽》叢書,陸續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至今已出版數十種。該叢書以通俗易懂而又不失學術嚴謹的方式,向普通讀者介紹古代中外關系史知識,讓艱深而又充滿趣味的歐亞學知識走進千家萬戶。如今,二位先生又不辭辛勞,主編《歐亞譯叢》并順利出版第一輯。其編譯初衷,不僅僅在于譯介域外的學術成果,更在于推動國際對話與交流,為歐亞學的國際合作打下良好的基礎。拳拳之心,于茲可見。陳寅恪先生曾說:
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
私以為,余、李二位先生的努力,正是寅恪先生所說“得其預流”的表現。刊物雖小,所承擔的學術責任則大。筆者期待著中國學者能以《歐亞譯叢》的出版為契機,加強國際對話與合作,共同促進全球化形勢下中國歐亞學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