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2007年,本刊記者前往四川邛崍、溫州、北京、上海等地,探討“知識改變命運”這個曾經響亮的口號是否還適用于當下。經濟狀況相對窮困的地方,人們會用更加實際的眼光去考量教育的投入產出比。8年之后,本刊決定重返邛崍,試圖觀察人們對待教育態度的細微變化。知識與教育是一個國家未來發展最重要基礎之一,而如今,教育似乎更加工具化和功利化,它并沒有成為人們上升通道的必然階梯,有時卻愈發從起跑線上就分化出成功者和失敗者。
知識改變命運是中國的共識。父母不計成本供養子女接受高等教育,但逐漸,教育對于命運的改變似乎不再那么明顯。原生家庭的經濟狀況、社會地位決定了孩子們從起跑線開始就迥異的命運,而教育化解階層固化的作用似乎有所衰減
23歲的吳平最近每天都在想:我要怎么換工作?
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從西南民族大學畢業還不到一年,好不容易才擠進成都一家小公司,月薪2200元,每個月省吃儉用,基本月光。
他想起以前自己曾發誓給父母寄錢,“現實真是張牙舞爪。”他搖搖頭說。
對于自己現在“混成這樣”的原因,吳平有些迷茫。一開始,他這樣總結:“以前成績不好,沒考上更好的大學”;但后來想了又想,提起今年春節期間爆紅的“博士返鄉筆記”:“其實就算成績好又怎樣?博士又怎樣?留在市里的同學,修車賺得都比我多。”
吳平來自四川省邛崍市回龍鎮。2007年,《中國新聞周刊》曾經走訪這個距離成都75公里的縣級市。當時,鄉村和中小城鎮的人們已經開始現實地考量自己在教育上的投入產出,他們明白,“考上大學”不等于“改變命運”。8年來,這里的人們對待教育的態度仍然在發生細微的變化。他們既想努力掙脫升學教育模式的束縛,又不得不在傳統教育體制下無奈妥協。
“以后不如把孩子送去澳洲搬磚”
勉強考上高中后,吳平的成績一直在三本分數線上下浮動。他學習一直一般,分數不高不低,馬馬虎虎。他一直不認為這是個問題,也沒有考慮過以后自己的出路。一直到高二那年寒假,媽媽突然對他說:“考不上一本二本,就干脆不要念了。”
以這樣的方式,“未來”第一次出現在了吳平眼前,但他對此并不驚訝。在鄉里,讀書、考大學當然是同學們的首選,可只有成績非常好的孩子才會被家長寄予厚望。
他現在模糊記得高中那幾年的幾則新聞:“清華碩士賣菜”,“北大學生賣豬肉”,具體內容他說不上來,但對成績不好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而言,那些成為一個談資,或者是放棄大學學業的論據。“大學改變人生”似乎是很久以前的論調,在家務農的父母和自己對此都沒有太認真。
爸爸對吳平的期待是,學個有用的技能,有“真本事”,以后好找工作。吳平喜歡看書,中學時常常讀些小詩,寫點小文章,但文理分班時還是果斷選了理科。鄉里的同學大多數都念理科——專業選擇范圍寬,聽說以后掙得也多。
直到高考前,他才發現,“原來那么多人要上好大學,而好大學就那么幾所”。考試期間他一直很忐忑,想不到最后竟然超水平發揮,考上了西南民族大學,一所二本學校。他興奮極了——無論如何,得到父母的支持到省會上大學是件好事。每次假期回家跟同學朋友見面,他都非常自豪。
可他只自豪了三年。大三時,他開始試著找工作,卻剛好遇上了“最難就業季”。這是在2013年,中國高校畢業生人數比前一年多出19萬,創歷史新高,而就業崗位卻不增反減。吳平發現,有一些企業甚至喜歡要大專生:工資能比本科低好幾百,“性價比高”。
在長達7個月的尋找、碰壁、試用和放棄之后,他終于被一家小公司錄用。在這里,他所學的專業基本用不上,自己的工作“高中生也能干”。最受不了的是每次回老家,一些高考失敗的同學經常無意間聊起一個以“讀書無用”為中心的話題。吳平每次都訕訕地坐在一旁,心里不大高興,但卻無力反駁。

教育的本質是讓每一個人更好地發展、消除等級。現在我們的教育功利化了,反而在增強等級。攝影/Elizabeth Dalziel
30年來,在他生活的這個小城市,人們對教育的態度在不停地發生變化。上世紀的家長們執著于“知識改變命運”,這樣的觀點一直延續到本世紀初期:孩子只要上一所大學就已經不錯。
2002年以后,大學擴招的影響開始顯現,邛崍市的教育理念漸漸轉變。有人開始現實地琢磨:念完大學出來找不到工作,還不如讓孩子直接去打工。2007年,邛崍市道左鄉教導主任吳剛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年是不上大學一輩子受窮,現在是上了大學馬上就受窮。”
而這之后的8年時間里,大學生找工作變得越來越難。根據第三方調查機構北京麥可思公司的調查,從2012年10月到次年4月間,被調查的2013屆碩士畢業生簽約率為26%,本科畢業生僅為35%,比2012屆同期低12個百分點。
“很多大城市高學歷的同學回來,發現自己還不如在當地有關系的本地同學賺得多,這種情況挺普遍的。”25歲的邛崍人楊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楊川從四川外國語大學畢業后,回到邛崍文昌中學教英語,學生都是“00后”,而她能明顯發現自己現在的學生對成績的追求“沒有自己那一代那樣強烈”。在高中同學聚會上,她的一個同學提起最近網上熱議的“澳大利亞留學不如搬磚”新聞,打趣說:“以后不如把孩子送去澳洲搬磚,另一個當電焊工,當個國際包工頭。”
對目前的農村人來說,所有類似的社會新聞和就業率數字都讓他們對高考、教育的態度走向兩極。“現在很多鄉村家長覺得孩子得上二本、甚至上一本,今后才有可能有出息,”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上大學不再是目標,上一本院校才是目標。”
“只有進入層級更高的學校,你才有可能更有出息”
1997年出生的屈志林來自邛崍水口鎮馬湖鄉,目前在邛崍二中念高二。他生活在單親家庭,爸爸是“70后”,靠打工撫養他長大,從小就告訴他:好工作就是坐在辦公室里,不用出去風吹日曬。
屈志林想過自己的未來:考上大學后要一邊體驗大學生活,一邊進行社會實踐,這樣“將來找工作更方便,也更鍛煉能力。”他不想上研究生,因為“浪費青春,而且出來以后年紀大了,家里又沒什么背景,就算考進了公務員,估計升職也有困難。”除此之外,他沒有更清晰的目標和計劃。
但在家里人看來,從老家考進市里的高中,屈志林已算完成了第一步。
在邛崍,如果成績夠好、家庭條件符合,教育完全可以按部就班。這個城市一共有43所小學,有4所在城里;最有名的初中是市里的民辦學校文昌中學,最好的高中則是省重點邛崍一中。
好學校都集中在城市。鄉村學校雖然近年來有了塑膠跑道、多媒體教學設施,但師資力量十分薄弱。杭州師范大學的研究者容中逵發現,2012年,四川農村教師月薪低于2500元的比例分別為81.4%,而當年四川省城鎮職工的月平均工資為3160元。“現在成都市里學校的老師招收的都是北京師范大學這樣的名校學生,我們邛崍市里的學校招一些本省二本學生,到了城郊、農村,師資來源就越來越差。”邛崍市教育局基礎教育科科長張永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這個縣級市的66萬人口里,中心城區人口只有16萬到18萬,大部分人都分布在當地24個鎮鄉。25年前,邛崍市的鄉村小學有329所,人最多時每個年級的學生達到15000人,而現在村小數量已經銳減至4所。“銳減原因是生源越來越少。”張永紅說。人口流動越來越大,很多農民工帶著孩子外出打工,也有一些家庭遷往城市居住。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這樣總結近十年來鄉村民眾教育態度的不變之處:“我們現在的教育制度沒有發生變化。基礎教育的模式仍然還是升學教育的模式,哪個地方的資源越好,家長就往哪里搬,農村空虛化越來越嚴重。”
在傳統升學教育模式下,念書就像“打怪升級”,重點院校們引導學生一級級往上爬。考上高中的學生無疑是經過了人生中一次重要的分流——在屈志林的初中同學里,除了少數幾個去當兵的,接近一半在中考失敗后上了職業學校,有的現在已經開始實習掙錢了。但整體而言,普通高中還是家長們的第一選擇。
“對絕大多數邛崍家長來說,送孩子去念職業學校是一種無奈的選擇。”邛崍市教育局基礎教育科科長張永紅說。他介紹,市里普通高中和中等職業學校的入學人數大概是3:2,這意味著很多中考達不到分數線的學生還是選擇用各種渠道擠進高中或民辦高中。
就算進入普通高中,學生也要為擠進更好的層級而努力——大多數高中都按成績分為快慢班,比如省重點高中邛崍一中就有“火箭班”。在邛崍百度貼吧,一些學生們在為進入一中的普通班還是市重點平樂高中的“精英班”而發愁:雞頭還是鳳尾,哪個才能考進更好的大學?
熊丙奇認為,中國學生正在經過從中考到高考的一系列分流、分層:初中高中分重點普通,大學分211、985、一二三本,而輿論、教育的關注點都在更高的層級上,“只有進入層級更高的學校你才有可能更有出息,”他說,“如果所有大學生都盯住金字塔尖,中國的教育就只為這很少的一部分人服務。再這樣強調升學,教育將面臨非常嚴重的危機。”
寒門與貴子
高中時,吳平已經發現,“高考面前并不是人人平等”。
一些同學可以有其他的選擇。有幾個同學準備自費出國;有些同學決定報考藝術類院校或專業,可以以很低的分數考上名校。
吳平幾乎不敢想這些。“那都是經濟條件不錯的同學,”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有個女生從小學畫畫,我哪有機會學?”
至于出國,他連學費都沒敢問過。“當時覺得出國是很遙遠的事。”他回憶。
相較而言,農村孩子起點更低,這在英語學科上有更為明顯的體現。邛崍市文昌中學的英語老師楊川發現,就英語學科而言,農村來的學生雖然比城里學生要踏實扎實、后勁大,但初一剛進校時都基礎很差。“有的城里孩子幼兒園就開始接觸英語,或者有參加補習,我講的很多知識他們都懂;但大多數農村孩子除了26個字母,其他都不知道,感覺完全沒學過。”楊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在她的印象里,多數家庭教育出色的孩子學習能力更強、更有目標。班里有一個男孩的父親是工程師,而男孩從一進校起就對楊川說,自己未來也要當工程師,“成為一個像爸爸那樣優秀的人”。而農村的孩子“更偏向于一定要讀好書,讀一個好大學,讓家里人幸福。”
從官方數據看起來,邛崍當地的輟學率很低。根據邛崍市教育局對《中國新聞周刊》出示的統計報表,2014年全市的初中升學率達到99.81%,高中升入更高一級院校的比率則是98.80%。“這些年基本都保持在這個數據上,”邛崍市教育局高中科科長劉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即使是農村,高中畢業后出去打工的人才會比較多。”
但研究者普遍認為,實際情況會遠遠不如官方數字那樣“看上去很美”。除去流動人口的異地就學情況無法統計,大量的農村留守兒童都存在輟學問題。“我們原來的很多情況是基于人不流動的體系,跟不上時代的變化了,”熊丙奇說,“也就是思路、做法還停留在以前,但是人已經跑到前頭去了。”
在2012年舉辦的“農村教育辦學布局調整研討會”上,北京西部陽光發展基金會秘書長提到,四川某縣的幾個村莊小學輟學率高達70%。2009年,西北師范大學一項關于甘肅、寧夏、青海三地農村留守兒童輟學現狀的研究表明,農村留守兒童的輟學率占留守兒童總樣本的29%,與2005年相比輟學比例有所反彈;而且,由于和父母聚少離多,缺乏監護和關愛,這些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大都較差。
2011年,一個中學教師linyang222發帖稱“這個時代寒門再難出貴子”,指出“成績都是錢堆出來的”“寒門學子輸在了教育起跑線上”,引發熱議。
“現在‘寒門難出貴子’是事實,”邛崍市教育局基礎教育科科長張永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的教育,(成績和能力)偶然性已經大為降低,讀什么學校、接受什么樣的教育,造成的不同結果幾乎是必然的。一般家庭條件優越的孩子從出生開始就會比較注意教育,結果可想而知。”
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楊東平的研究顯示,以湖北省為例,2002到2007年5年間,重點高校里的中產家庭、官員、公務員子女是城鄉無業、失業人員子女的17倍。
熊丙奇認為,中國學校單一通道分層是造成問題的一大原因:“如果所有人進的學校都是平等的,還會有什么階層固化?上職業學校也是一個出路,為什么一定要上重點大學才是貴子?”
“教育的本質是讓每一個人更好地發展、消除等級。現在我們的教育功利化了,反而在增強等級,”熊丙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學校分層、生源固化的前提下,教育的目的已經變成制造成功者和失敗者,制造貴子和非貴子。”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吳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