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2012年,《中國新聞周刊》報道《教育均貧富》封面文章。長期以來,我國教育存在著東西部地區差別、城鄉差別、校際差別和受教育者群體差別,種種不均衡備受關注。從2005年起,國家實施了一系列促進義務教育均衡發展的重大舉措,但事實上,我國東、西部生均公共財政預算教育事業費差距仍然較大,其中,西部地區廣西、貴州、云南等省份仍低于全國平均水平。而橫亙在孩子面前的那道墻——城鄉教育差距,有所松動,卻依舊高聳。
從城市與農村的差距來看,東、中、西部的差距都有逐漸減小的趨勢。相比而言,東部地區的城鄉差距最大,中、西部地區城鄉差距較小
在“老師,在馬路上面也有人走路的那個,叫什么?”2013年,廣西常青義教的志愿者劉莉帶著24個孩子來南寧參加比賽,其中一個孩子這么問。他們來自廣西百色市田東縣上法中學,七年級了,24個人中有22個是第一次來到自治區首府。
劉莉非常驚訝,回答是“天橋”——城里孩子常常走過的天橋,十幾歲的他們只在電視中看過。
廣西常青義教,是組織城市優秀退休教師到區內農村貧困地區學校,以志愿者身份幫助學校提升教學和管理水平的公益組織。劉莉是南寧市十四中的數學高級教師,2009年退休后即加入常青義教。
類似的,還有“美麗中國”。在2008年成立,招募美中兩國的優秀大學畢業生成為項目老師,前往資源匱乏地區進行為期兩年的支教工作。
“教育公平是社會公平的重要基礎”,2010年發布《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中如是說。綱要還指出,“根本措施是合理配置教育資源,向農村地區、邊遠貧困地區和民族地區傾斜,加快縮小教育差距”。
2012年1月,教育部印發了《縣域義務教育均衡發展督導評估暫行辦法》,決定將“入學機會、保障機制、教師隊伍、質量與管理”確定為評估指標,開展義務教育發展基本均衡縣(市、區)的評估認定。
《中國新聞周刊》在同年刊發了一組《教育均貧富》封面報道。本刊記者實地探訪了以實際行動促進教育均衡的“美麗中國”云南項目點,采訪了廣西常青義教退休教師。
如今,3年過去,他們仍在行動著;而橫亙在他們面前的那道墻——城鄉教育差距,有所松動,卻依舊高聳。
農村學校看上去很美
從云南昆明市到臨滄市云縣茂蘭鎮,大巴要坐7個小時。這是一個位于茶馬古道上的百年老鎮,一條泥濘的青石板土路,便是茂蘭鎮哨街的全部。轉進兩個小胡同里的狹窄水泥路,走十多分鐘,再繞上一段懸崖,直到看見一座稍顯破敗的紅色木質校門,就是哨街學校了。
2010年夏天,肖璇來到哨街學校時,面對的是大致相同的光景。肖璇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在哨街學校帶著孩子晨練,教他們讀《山海經》。2012年4月,肖璇因為健康原因提前結束支教,回到北京。
之后,南開大學曹潤東、吉林大學畢業生王賽賽等大學生,作為繼任者接過了哨街學校的接力棒,還有北京師范大學鄭煦、浙江大學劉鑫。與破敗的校外不同,學校里別有洞天。初中的新教學樓有4層,刷著黃白相間的外墻。教室里有遮光窗簾、雙人桌椅,甚至還安裝了一套可觸控的電子白板。每位班主任老師,配備一臺筆記本電腦。這讓曹潤東非常意外。
他們住在學校旁邊一位老木匠的小院落里。房檐下掛著喂雞的玉米棒,院里種著君子蘭、仙人掌和李子樹。家里還有太陽能熱水器,寬帶下載速度達到每秒3兆至5兆。
事實上,隨著“農村中小學危房改造工程”“農村寄宿制學校建設工程”“農村中小學現代遠程教育工程”“全國中小學校舍安全工程”等等各項義務教育學校標準化建設工程陸續推進,在如今的農村地區,人們印象中的土坯危舊校舍已經很少了。

茂蘭鎮哨街學校的五年級學生魯銀鳳。哨街學校沒有醫務室,學生們生病后都得去鎮上的私人診所,這是令老師們擔心的事情。圖/受訪者提供
距今最近的一項舉措是在2013年末,教育部等多部委聯合頒布《關于全面改善貧困地區義務教育薄弱學校基本辦學條件的意見》。5年共投入1750億元,到2018年,使貧困地區義務教育學校的辦學條件基本達標。
哨街學校的孩子們,每天早上還可以領到一個熱雞蛋、一袋牛奶。食堂每天中午供應免費醬肉末,男生們抬著去班里分,一人一勺。米飯可以敞開吃。這些待遇,有賴于2011年國務院啟動的“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
由東北師范大學農村教育研究所課題組完成的《中國農村教育發展報告2013-2014》顯示,“實施營養改善計劃后,6至15歲各年齡段男女學生平均身高同比增加0.4和0.6厘米,體重均增加了0.3公斤;西部小學男女生的貧血率下降了3.3和3.9個百分點”。
看上去,一切都很美。然而,王賽賽卻發現,哨街學校與城市學校的差距,仍體現在各個細節中。比如,這里沒有專職保安、后勤、物業人員。如果燈壞了、玻璃碎了,得校長和老師們親自出馬。更麻煩的是,學校沒有醫務室。學生們有個頭疼腦熱,不得不請假去鎮上的私人診所。
附近雙江縣的一所中學,很早就裝了視頻監控,全校40多個,能用的卻不到10個。沒有后續維修經費,好的硬件設施往往成了“一錘子買賣”。早些年購置的老舊電腦,也大致如此。
山西師范大學教授郝琦蕾,曾在國家級貧困縣山西吉縣調查了6所小學。只有 1 所小學能聯網,只有1所小學有1位信息技術教師;兩所小學有機房,但是電腦臺數非常少。
農村高于城市的,大概只有生均校舍建筑面積了。
城市小學生均計算機臺數、生均實驗室面積、生均教學儀器設備值、生均圖書量等指標都明顯高于農村。2013年,新疆小學生均圖書 12.77 冊,遠低于浙江小學生均圖書 25.5 冊;新疆每百名小學生擁有計算機臺數 5.97 臺,遠低于浙江每百名小學生擁有計算機臺數 15.6 臺。
根據《2013年全國教育經費執行情況統計公告》,我國東、西部生均公共財政預算教育事業費差距仍然較大。其中,西部地區廣西、貴州、云南等地仍低于全國平均水平。
小學生均公共財政預算教育事業費最高的地方是北京,為21727.88元。河南省最低,前者是后者的5倍多。西部地區最高的是西藏,只占到北京的近6成。
“從城市與農村的差距來看,東、中、西部的差距都有逐漸減小的趨勢。相比而言,東部地區的城鄉差距最大,中、西部地區城鄉差距較小。這說明一方面,需要警惕中西部地區的“低位均衡”現象;另一方面,還需要縮小東部地區城鄉之間的差距”,李玲教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是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城鄉一體化教育體制的社會支持系統研究”主持人,預計今年將出版《構建城鄉一體化的教育體制機制研究》專著。
她還注意到另一類情況。“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學校,硬件及資源差距也在逐漸加大。這同樣值得我們重視。”
懸殊的師資
在廣西壯族自治區河池市,位于巴馬瑤族自治縣的甲篆中學成為廣西常青義教的第一個項目點。2012年,《中國新聞周刊》采訪了志愿者金洪濱,他一年中有三分之一時間呆在甲篆中學。3年過去,記者得知,因身體原因,年紀超過65歲的金老師不再作為志愿者了。期滿一年后,廣西常青義教也結束了對甲篆中學的支持。
與金老師同批進入的志愿者、退休高級教師劉莉,堅持至今。初到甲篆,學校教師們的松散讓她印象深刻。如果第一二節沒課,老師們就可以慢悠悠地買個菜再來上班。沒有集體備課,不知道課程標準,對學生心理也不那么關心。
一位學者根據《中國教育統計年鑒》測算,2010年我國農村中小學專職老師中,具有研究生和本科學歷的比例遠遠低于城鎮中小學。以城鎮小學為例,研究生學歷占0.224%;農村小學僅占0.0299%。相反,高中學歷的專職老師,城鎮僅為12.18%,農村則是兩倍以上,為28.12%。
東、西部差距也很明顯。2013年統計數據顯示,北京54981名小學專任老師中,具有高級職稱的占到一半以上;西藏18834名小學專任老師中,高級教師不到三分之一。此外,北京還有1286名研究生學歷的小學教師;至于西藏,只有少得可憐的17人。
在云南哨街中學,長年沒有音樂、體育、美術、勞技課。“美麗中國”志愿者到達之前,全校只有一位生物老師。像生物、政治、地理、歷史這類“副科”,一直都是由主課老師兼任。“如果是年輕老師,基本上什么副科都教過了。”王賽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哨街中學并非孤例。李玲教授研究顯示,在總量上,全國小學階段不缺教師,但卻存在結構性缺編現象。以體育老師為例,全國需要481226~641635名,實際數量卻僅為253766人(2012年統計數據),缺口達到20萬~40萬人。
在農村,教師培訓機會大多落在校長身上。“美麗中國”臨滄地區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云南曾有一位農村學校校長,去上海學習了一個月,回來后主抓校園衛生,要求學生們一天打掃三次。至于別的舉措,他認為“不適合我們”。
教師交流是為提升教師素質、促進教育均衡的一項舉措。各地都制定了支教教師選拔標準,一般要求達到一定教齡、業務能力突出,有中級以上專業技術職務。然而實際上,城鎮學校擔心優秀教師交流會影響本校的教學水平和升學率,一位學校管理者向李玲教授“透露”,“某個老師不好好干,業務成績很差,下個學期就被輪去支教了。”
在中國,教師不屬于公務員系統。不過,《教師法》規定,“教師的平均工資水平應當不低于或者高于國家公務員的平均工資水平,并逐步提高。”事實上,很多地方不能達到。
2009年,我國又開始實行教師績效工資分配政策。此后,“農村教師收入雖有較大提高,但農村教師死守工資,城市教師增收門路多,加上城鄉生活設施環境的較大差距,農村教師失落感比以往更大。”李玲說。
鄉村教育條件和工資待遇較差,對優秀教師的吸引力較弱。去年底,由東北師范大學農村教育研究所課題組完成的《中國農村教育發展報告2013-2014》顯示,農村教師隊伍中有51.2%的人被初次配置到鄉村學校,但在二次配置中有56.9%的教師調進了縣城。在縣域教師流動中,有67.3%為“向上流動”,28.2%為“平行流動”,只有4.5%為“向下流動”,而且流動者多為年輕教師、高職稱教師和優秀教師。
事實上,國家已經實行了一系列政策,如免費師范生計劃、農村特崗教師計劃、國培計劃等,以提高和充實農村師資。2013年9月,國家還決定對連片特困地區的鄉村老師給予生活補助。
在山西國家級貧困縣石樓,在職農村教師每個月補助為300元。在云南哨街,這個數字是500元。還有一些貧困地區,由于地方配套資金不到位,這項補助無法執行。
在廣西田東中學,常青義教志愿者劉莉和同伴們費盡心思培養出的教學骨干,先后調離了學校。劉莉支持的數學組,已經走了3個老師去縣城中學任教。
愿景不斷被現實修正
一年有多少個月?有孩子回答:30個月。
在哨街學校,“美麗中國”的項目老師們發現,初一的孩子們有的仍不會漢語拼音,不會計算同分母分數的加減法。從老師到學生,只在語文課堂上說普通話。孩子們常常將普通話與方言混淆。
這些表象背后,“最大的差距是自信”,已離開項目點的老師肖璇說。她印象中的農村孩子,不適應小組教學、只知道悶頭記筆記;知道正確答案也不敢開口說出來。至于人生規劃,孩子們往往遵循父輩的方向:種綠茶、開拖拉機、到外地“賣工”。
王賽賽初到哨街,還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偌大一個中學,居然沒有一塊鐘表!學生們上課遲到,老師們在課堂上翻手機看時間。為此,他發起了“每室一鐘”項目,募資三千多元,為23個教室掛上了鐘表。
在城市長大的志愿者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城鄉教育差距”這六個字的沉重含義。更確切一點說,是城鄉差距。曹潤東對此有著自己的看法,“教育是一個地區社會生態系統的縮影。其實,家庭教育差距和人們的教育觀念是最難彌補的。”
有的農村家長為生存所累,無暇顧及孩子教育;還有家長信奉“讀書無用論”。一個班四十多個學生,開家長會,最終來的家長以個位數計;縣里開啤酒節,有家長干脆把孩子接走玩耍,不上課了。
前些年,“美麗中國”還在云南臨滄安排了不少美國教師。不料,絕大多數有外教的學生英語成績與本地老師學生成績持平,甚至嚴重落后——在農村,應試教育色彩仍比城市濃厚。課堂活躍了,氛圍不嚴肅了,學習效果反而差了。
2014年起,“美麗中國”已不再招募美國老師。
“美麗中國”還做過一些校長訪談。當被問到項目老師需要提高什么時,當地校長們普遍反映,希望項目老師要多管學生、敢于管學生。言下之意,要更嚴格苛刻地批評教育,而不是西方那套和風細語般的表揚鼓勵。
曹潤東起初并不贊同。但很快,越來越多的事實告訴他,校長的話有一些道理。
“當家長不講道理、只用體罰時,孩子們會習慣于從一件事情的后果來推斷這件事的錯誤到底有多嚴重”。他教育學生只是耐心講道理,連罰站都不忍心。但各種跡象顯示,很多孩子并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
這些優秀大學畢業生們的理想愿景,正在被農村現實一點點地修正。他們從小耳濡目染,相信考大學才是唯一的出路。在農村,他們學會接受,分數與成績不是唯一,“教育”與“上大學”是兩回事。
肖璇離開項目點后,一直記得一個特別的女孩。女孩15歲了,還在上初一,成績很差。有一天,女孩直接來找她,“我要退學,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讀書不是我最好的出路”。
女孩接著說,她想養蜜蜂,作為今后的生活與事業。聽著女孩對自己的分析與規劃,肖璇漸漸釋然,“希望每個人都有自我思維、自我覺察、選擇自我生活的能力,教育的價值不就在于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