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菲
上海作協會員,都市情感作家,專為本刊撰寫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遠道而來的女友受邀赴宴,帶上了與之同行的閨蜜Z小姐。懂事的蹭飯者通常恪守蹭飯的品格,然而Z小姐不這么想,舉杯時頻頻向滿桌人強調:要想了解她,可立即拿出手機百度她的姓名,網上有大量資訊。
眾友一時沉默,無人接茬。女友臉色稍帶尷尬,而Z卻延續著彩云之南的性情。她大概不曉得即使在自己的城市和領域有所建樹,讓人去百度也是犯了忌的——臉要自己做,面子要別人給,不能去討的;不能在一桌初次見面不知根基的人面前太老魁,更不能僭越當晚帶她來的姐妹。當晚她必須是B角。
酒過三巡,想當A角的Z小姐獻歌一首,技驚四座,挽回1分。若如此氣氛延續到散席,可彌補她開局的失分。不料臨近尾聲,來了兩位專業歌唱家,應眾友要求她們分別演唱了一首代表作助興。Z小姐棋逢對手,無法禪定,才華豈能白白壓抑?遂又兀自忘情點唱一曲英文老歌。曲畢,眾人禮節性鼓掌。桌主坐不住了,一番簡短致辭倉促宣布散席。
天地大美而不言,無論是誰也該謙卑俯首,這就是上海灘的可愛和可憎。后來這段子我用在了最近一檔電臺直播節目上,有聽友嫌我們那晚太溫婉,該直接矯路子:姐不習慣用百度,常用微博玩人肉。
去年此時有位做薩特課題的香港人請眾人吃飯贈禮,席間嘆苦經,引出主題:資料太難尋,拜托各位了。數位內地學者拍胸脯表示這有何難,回去三日內即可快遞過去,而上海先生略帶遲疑地承諾試試看,但沒多少把握。氣氛有點冷場,好在須臾間便順了過去,因為鬧猛的那幾位開始拼酒言歡,相見恨晚,上海先生則被冷落在一邊自斟自飲直到席散。
不久前,這位上海先生向我要香港人的聯絡方式。原來,繁瑣的資料他悉已搜集齊全,且分門別類,清晰有效。他說他不是自作多情,是要盡快在心理上扯平那份不薄的禮,了掉一樁活兒。香港人大為震驚:整整一年,當他自己都忘了當日酒桌上的托付時,上海先生卻沒有忘,其余稱兄道弟者在一年期間均無聯系。喧嘩只留下水印,而沉默卻成為刺青,香港人由衷感慨,自己終于知道了何為上海人,何為A角。
很多時候夸耀只是一種積習,并不存著多少壞心思,而低調者未必骨子里不傲慢,只是他們更掌握一種婉轉的世故。在這個藏龍臥虎的城市,縱使有著足以在別處高調的資本,也須從心理和姿態上匐入塵埃,如此,局即使不大,格也不會低。
L先生45歲即告退休。有回飯局,東道主向生人介紹他:“這是L博士,以前是XX公司(一家上市公司)副總裁,再以前是保利地產的XX??”當對方欠身遞上名片時問道:“您現在何出高就?”L趕緊接口:“我退休了?!边@話引來三人都接不上話的一陣沉默。L知道自己還會遇上很多類似的沉默,可他真心不尷尬。畢竟生活不只有工作和薪水,還有旅行和詩歌。在這桌上,他只想吃自在飯,談菜根香。若有一天他重返江湖,也不會再如從前那般常為身份焦慮而允許追求浮名成為生活的重心。
很多人的奮斗目標是由他內心比照的群體說了算的,以為常坐一桌吃飯就同屬于一個圈子,這只是錯覺。江湖蒼茫,一臂之遙都可能是無法想象的距離和叵測。縱然躋身枝頭,因鳳凰太多,焦慮非但沒減少,一不小心還會掉落地面。自以為獨有的東西其實根本不那么私密,自己也沒啥與眾不同。伊麗莎白·泰勒暮年頓悟到自己一生愛過7個男人,有過8次婚姻,上帝給了她美貌、聲名、成功和財富,所以沒有給她幸福。林語堂也是混過江湖的,他說,人生在世,幼時認為什么都不懂,大學時以為什么都懂,畢業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覺悟一切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