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的話題總會吸引你

《性愛大師》這本書我最近看了，我先看的劇，因為這兩個人太有名了。關于這本書我想講三個東西，我覺得這本書里面有三個東西是最吸引我的，也是最值得看的，第一個是馬斯特斯和約翰遜他們搞這個研究的時候的那種困境，他們在什么樣的環境下搞;第二個，就是他們倆的關系;第三個，是他們的貢獻。

工作伙伴成不了心靈伴侶？

先說他們研究的時候，大家都有點不可想象，他們是60年代在美國做的研究，可能從50年代就開始做了一點點，都是在一種非常非常秘密的環境底下做的，壓力很大。當初他們做的最大的創意就是，做了一個透明塑料的人工陰莖放在女人的陰道里進行拍攝，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背景是醫學，不是性社會學，是性醫學，所以偏重生理方面的研究。他們會做很精細的記錄，把身上弄好多，你看那個電視就可以看出來，弄好多電線，要量血壓、量心跳、量陰莖勃起的長短，所有的這些東西，在他們當時來說確實是非常非常困難，完全是背著人做的。

從這個書里你也可以看出來，當時在美國研究性也跟咱們中國現在情況差不多，至少你可以看出來，研究經費，國家的那些科研資助是申請不到了，后來都是《花花公子》雜志這些私企來資助他們研究。中國也一樣。我在社科院申請搞一個全國的性調查也不會得到資助的，只能搞家庭研究什么的，說我調查城市家庭狀況、婚姻狀況，這行，所以兩邊的困境差不多。我覺得咱們中國現在的狀況就跟美國“性革命”之前，就是馬斯特斯、約翰遜所處的搞研究的那個五六十年代差不多。

有一個細節可以說明他們當時有多困難。當時，在他的那個研究委員會里頭專門請了一個當地的警察局長，因為他的研究要用妓女的，而當時美國還是抓妓女的，所以他把這個警察局長弄到他的研究委員會里來，他的研究才能搞下去。為什么那個警察會答應呢？是因為馬斯特斯這個人是一個非常好的婦科專家，這個警察局長的兒子是他接生的，他要憑借他個人的人脈才能把這個研究搞下來，而且在他后來的性治療里頭會用一些代用者，比如治男性陽萎的時候，會請一個女的來做研究的代用，叫替代者。替代者，這個東西也是觸犯法律的，也是走在法律邊緣，跟賣淫怎么劃分，可以看出來這個困境。

第二點，他們倆的關系，這個也非常有意思。他們倆出那么大名，但是他們兩個名字都始終是各有各的姓，他們倆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從這個書，因為我就是帶著特別大的疑團、好奇心來看這本書，所以就覺得特有意思。他們倆的關系特別復雜，很難說的。一開始馬斯特斯是一個非常著名的婦科專家，那位沒有學歷，什么都沒有，但是很有天賦，她也特別有熱情要做這個研究。他們倆開始做研究的時候，你要看劇可以看到，他們有時候就做實驗，就拿自己做實驗，就跟有些皮膚科的大夫自己讓皮膚先給感染一個什么什么病毒，然后再去治，就跟這個意思差不多，就是身上也都掛滿了電線什么的。可是這倆人后來就又上旅館去約會，而這個男的是有妻子的，有家有口的，這個女的也另有所愛，到底他們倆是個什么關系，這始終是一個謎團，所以看了這本書你就能看出來是怎么回事了。

后來他們倆有20年的婚姻，但是最后在70多歲的時候又離了婚，而且這男的說我從來沒愛過這女的，這女的說我從來沒愛過這男的，是因為工作才跟他在一塊，好像是工作需要似的，倆人為了事業而結合似的。就是說這中間有非常復雜的關系，他們倆人關系本身就很有戲劇性。

七個貢獻和一個敗筆

第三個比較有意思的是，關于他們倆的貢獻，他們倆在性學上的貢獻，具體來講，我想把它概括成七個貢獻和一個敗筆。

第一個最大的貢獻，是把弗洛伊德的“陰道快感和陰蒂快感”區分開了，心理醫療界都用弗洛伊德的理論，這完全是權威。弗洛伊德有一個基本的理論，就是說女性的快感分成兩種，一種是陰蒂快感，他是否定的，說那是不成熟的。就像男性通過陰莖獲得快感一樣，女孩通過陰蒂來獲得，弗洛伊德認為這是一種男性化的、神經病的、性冷淡的這樣一種壞的東西。女孩經過陰蒂快感的階段之后，她會進入正常的陰道快感，他就說了，那些喜歡陰道高潮的女人是更女性的、更成熟的、更正常的，這是弗洛伊德的經典理論，一直是這么說的。就是說女性快感里頭有兩種，一種是好的，一種是壞的。但這兩位的研究一出來以后，他們整個用非常科學的測量，又用攝像機攝像，之后發現根本沒有這種區分，就是說所謂陰道快感和陰蒂快感的區分是沒有的，是一回事，這是非常大的貢獻，一下子把弗洛伊德的理論推翻了。

他們的第二個貢獻，就是多重高潮，關于女性的多重高潮。也是他們在實驗室過程中發現的，就是說一個女的只要刺激她，有了周圍的刺激和適當的條件之后，她可以在幾分鐘之內，或者說在幾個小時之內連續地多次高潮，可是男人一旦射精之后就會進入一個小時左右的不應期。所以這個理論一出來以后，太顛覆了，就是說以前的美國社會就連女性高潮都不怎么知道，從這個研究一公布以后，大家全都得了那種高潮強迫癥了，就是大家都在談女性高潮，女的要是沒有高潮就會去看病，就說我有病了，性冷淡什么的。所以這個東西也是一個非常非常革命性的貢獻，而且對于女權主義也是一個貢獻，就是女性的性權利，女性和男性哪個性能力強。他們認為女性比男性性能力強，當然這個對女權主義特別有利。

第三個，年齡不是問題。他們的研究發現，男人和女人的性高潮可以持續到80歲，這個東西對好多老年人來說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像咱們中國好多人大概40多歲就很少了，到50歲就不做了，但他們的研究說一般可以到80歲。

而且他講了一個“不用則廢”的道理。就是說有些人覺得我是不行了，到50歲、到60歲我肯定不行了。他們說，不是，老年男性保持有效的性能力最重要的因素是保持性活動，就是說你只要接著做就會有這個能力，你要不做了就沒了，這個東西也挺有意思的。

第四個貢獻，性交和自慰這兩個東西相比，自慰這個東西一直挺污名化的。可是他們的研究發現，尤其女性，研究者發現，女性最強烈的高潮不是發生在和男性伴侶做愛的過程中，而是在她們自己進行自慰時，這個對于男人的自尊就像是一把殺人的劍。這個東西給女權添了柴了，就是說女性的性快感可以完全離開男人，用不著男人了，這個東西更顛覆了，不是顛覆，都是煽動了。

而且他們的結論證明，每一位美國女性都有高潮的可能。有的人就覺得自己是性冷淡，可能不會有高潮吧，然后去找他們看病的也是，好多都是這樣的女人，最后通過他們的治療就發現，每一個女人都可以，只要你學一學就會了。

第五個就講到這種高潮的問題，而我們在中國發現，大概是在2004年有一個全國性的調查，60—64歲年齡組的女人，28%終身沒有體驗過性高潮，這個數字太可怕了，實在是太高了。就是說這些人干嗎來著，她們怎么做的女人啊，她這一輩子做女人就是為了生孩子，除了生孩子之后完全是受罪嘛。

第六個，他們有一個發現，男性的手淫是無害的。比如這書上面說，“那些私下自慰的男人終于可以確定這樣的自慰不會讓他們變得瘋狂。”其實在西方，從17、18世紀以來，有好多關于手淫的這種非常恐怖的說法，就是說如果人要是手淫的話，就會發癲癇癥、就會發羊角風、就會得肺病、會得神經分裂癥等等。各種各樣的罪過都跟手淫連在一起。可是他們倆人的研究發現，這個東西根本就是無害的，比如說有一些說法，說運動員在他們上場之前可不能做，如果一做了的話就耗了他們的精力了。可是他們發現，手淫或者性交之后的射精對運動訓練項目中的男性身體產生不利影響這個說法是錯的，通過他們的調查證明說這是毫無影響的。

第七個，關于陰莖大小和性能力有沒有關系，他們證明是沒關系的。這個東西也解除了好多焦慮癥，有好多男的去看焦慮癥，覺得自己太小了。

我說一個敗筆是什么呢？一個敗筆就是，最后他們寫了三本書，第一本叫做《人類性反應》，第二本叫做《人類性功能障礙》，第三本叫做《同性戀研究》。這個《同性戀研究》里提到了，能夠通過他們的治療改變性向，這個東西是一個大敗筆，后來也遭到了好多批判。許多性學界專家都說了他們的樣本不對吧，說他的調查記錄、研究記錄什么都有問題。因為性向這個東西不是能夠通過治療被改變的。但他們說通過他們的治療能夠把同性戀變成異性戀，這個可真是出了錯誤了。不過確實是有一些結了婚的男同性戀后來又能跟妻子進行性交、又可以生孩子了，那怎么說呢？后來有很多人說，實際上來找他看病的男人本來就是雙性戀，不能夠證明通過他們的治療把同性戀改成異性戀。

爭取快樂是女性正當的權利

我覺得不管這兩位研究者開始有沒有女權的動機，但是他們研究的結果對女人的性權利是一個開創性的、革命性的貢獻。

在他們的研究之前，女人是很受壓抑的。美國以前也是男女雙重標準（中國的男女雙重標準更明顯在東方傳統中，男人可以喜歡，女人不可以喜歡。如果男人喜歡性，那是比較自然的，而且全是給了正面評價;要是女人喜歡性，就全是負面評價）。在男女雙重標準之下，女人的性權利非常受壓抑。他們的研究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性反應四段論：開始是初期，之后攀升期，再之后是一個平臺期，最后有一個消退期。這四段論的周期男人和女人是一樣的，無形中用一種科學的發現和科學的語言來為女性的性欲正名了——爭取這個快樂是女性正當的權利，是值得你追求的一個權利。我覺得這個貢獻真是太大了。

有人說中國現在已經陰盛陽衰了。其實你要是仔細分析在社會的政治資源、經濟資源、文化資源各個方面還是男性占優勢，因為他們占領這個領地已經幾千年了，女人到公共領域勞動都是最近幾十年的事，所以女人是一個后來者。現在不但女人沒覺得自己已經比原來進步了，還有很強的倒退的力量，比如說全國現在雨后春筍般地出現女德館，講三從四德，講一輩子不跟老公離婚，講“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男人要找小三也要檢討自己“是不是我不夠女人他才去找小三”，這就是倒退。

我還做過一個研究，叫《中國女性的感情與性》，一般學術書只會賣幾千本，但這本賣了十幾萬。在那個調查里頭，我也問了愛與性的關系，基本上分成兩派，有一派認為，要有性必須有愛，如果沒有愛就不能有性;另外有一種觀點就是說，愛和性完全可以分開。人們是這樣兩種觀點，可能在這里邊有男女差別，女人可能更看重感情一些，但是實際上和愛分開的性是大量存在的，甚至我覺得包括那些沒有感情的夫妻，沒有感情的夫妻的愛和性也是分開的。

我覺得中國已經發生著一場靜悄悄的性革命，它是在人們的觀念和行為上有大變化。我舉一個例子，婚前性行為。咱們中國是特別看重忠貞的國家，以前皇帝都給立貞節牌坊，對人心的內化是特別厲害的。1989年我在北京有一個抽樣，婚前性行為只有15.5%，而且15.5%當中有很多人是準備結婚的，就是他們已經是固定的男女朋友，就是還沒有領證。再看去年2013年清華和《小康》雜志做的一個調查，婚前性行為已經到71%了，71%這里面如果你要是把不同的年齡層一劃的話，對于80后、90后來說簡直就是100%了。這是多大的變化啊，這完全達到革命級別了，人的整個行為方式都變了。

（根據李銀河在2014年12月7日鳳凰網讀書會、上海譯文出版社、單向街主辦的“我們時代的性與愛——從《性愛大師》談起” 讀書會上的發言，速記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