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綜合


10月9日,102歲的杜潤生在北京逝世。他的離去引發了廣泛的追思,關于他貢獻的評述和思考將他的名字再次推到聚光燈下。
杜潤生被稱為“中國農村改革之父”,被認為是最接近諾貝爾經濟學獎的中國人。
杜潤生1913年生人,出生于山西太古縣,北京師范大學文史系畢業。1936年入黨,解放戰爭期間開始進行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工作,建國后一直負責中央農業方面的工作。
“一號文件”
1980年中共中央第75號文件《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村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出臺時,中國農村正處在一個時代改革的轉折點上。彼時農村的人民公社制度走入困境,“手中無糧,心中發慌”是很多農民需要面對的問題。農產品供給的匱乏、農民的貧困以及國內市場的限制,成為整個國家經濟發展的瓶頸,中國的現代化似乎走入了一條“死胡同”。
在1980年的中央長期規劃會議上,時任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的杜潤生借機提出先在貧困地區試行包產到戶。但在隨后召開的中央省市區第一書記座談會上,多數與會者不同意杜潤生起草的“只要群眾要求就允許包產到戶”這條原則,意見的嚴重不統一使得會議無法繼續。杜潤生就和胡耀邦、萬里商量對策,他巧妙地改寫文件,提出“要從實際出發,因地制宜,分散決策,可以包產到組,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這一著名的“杜氏公式”,從而獲得了各界的認可。在那個路線斗爭慣性猶在的時期,能夠推動這樣飽受爭議的政策落地,需要的是高超的政治智慧。萬里就曾由衷地感慨道:“為什么同樣的道理,從我們口里說出來,和從杜潤生同志嘴里說出來就不一樣。話讓他一講,不同意見的雙方都能接受。”
一年后,杜潤生帶領團隊根據中央精神主持起草了一個重要文件,這就是中共中央在1982年元旦這一天發布的1982年第1號文件,即《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后來也稱為農村改革的第一個“一號文件”。文件指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或大包干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是社會主義農業經濟的組成部分”。文件第一次以中央的名義取消了包產到戶的禁區,給予其合法地位,尊重群眾根據不同地區、不同條件的自由選擇。通俗地說,就是為包產到戶上了社會主義戶口。從1982年到1986年,杜潤生連續5年參與主持起草5個“中央一號”文件,對于家庭承包責任制在中國農村的推廣和鞏固發揮了重要作用,從而引領了80年代如火如荼的農村改革。
九號院的回憶
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的舊址位于西黃城根南街九號的院子中,正是在這里20世紀80年代一條條改變中國農民命運的政策被討論制定并開始走向全國。九號院是個神奇的院子,一棟3層灰色辦公樓坐落在南區,農研室大多人員就在那兒辦公。充滿干勁的年輕人無數次走進小樓,研究或是爭辯。
和推動改革的智慧一樣,杜潤生對年輕人的發掘和培養也為人們津津樂道。王岐山、翁永曦、陳錫文、周其仁等當年的改革青年,都是在參與“一號文件”起草工作中開始聆聽杜潤生的。“那時的青年有傷感的、哀嘆的、悲憤的、抗爭的,也有批判的,杜老引導著一幫批判的年輕人走向建設……他破格培養,委以重任。”曾轟動一時的“最年輕副部級官員”翁永曦這樣回憶道:“九號院的靈魂是杜潤生,九號院的色彩是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在杜潤生手下,他們閱讀、思考,到農村去,收集最真實的細節,杜潤生則總是重復毛澤東那句著名的“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每次從農村調查回來,頭一件事就是向杜潤生做匯報。匯報之前,年輕人都很重視,常整宿熬夜準備材料,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對于農村事務的認知層次提升了。“杜老的辦法就是跟你提問題,跟你討論,說得你心服口服,從來沒有批評我們小組當中任何人,就是問問題。”同樣是杜潤生愛將的周其仁說,在杜潤生身邊的日子,我們年輕人總有的毛病“像打鐵淬火一樣把雜質磨掉了”。
曾擔任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成員兼辦公室主任的陳錫文表示,杜潤生是那種從來不占山頭,卻弟子遍地的包容并蓄式人物。1982年冬天,時年32歲的陳錫文對“責任制,統分結合”的說法提出疑問,杜潤生回答道:“小青年,你從學校剛出來,可不懂得,在中國有時候一個提法不當,是要掉腦袋的。”
杜潤生為一大批年輕人創造了為農民辦事、改變現實的機會和平臺,引導他們投身改革洪流,而他們在變革國家的同時也改造了自己。當年,跟杜潤生一起在九號院工作的年輕人,有一個共同的稱號“杜潤生的弟子”。離開九號院后,他們分別走上了國家領導人、企業家、學者等不同崗位。九號院,還有80年代的改革氣氛成為了那些年輕人們無法磨滅的記憶。
心系土地
“尊重農民,讓農民真正解放。”這是杜潤生老人在農村問題上恪守的原則。這位自20世紀40年代年便開始著手土地改革工作的老同志,他的一生與農村、農業、農民結下了不解之緣,對處于弱勢群體的農民特別關愛,畢生都在為爭取農民權利鼓與呼。可以說,杜潤生老人的百年人生是和中國農村制度變革緊緊相連的。盡管成績斐然,但杜潤生不愿過多回顧自己在農村家庭承包責任制中的貢獻——他把那歸結為農民自己的發明。他說,包產到戶不是他的發明,是中國的農戶自發發明的,是在生產關系踢了生產力的屁股下爆發出來的巨大能量。他更強調面對復雜性和多樣性的中國,“尊重農民選擇”和“調查先行”才是第一位的。
1989年,農村政策研究室撤銷。76歲的杜潤生也正式退休,告別了“激蕩著創造與夢想的改革時代”。但是現代化過程中備受苦難的中國農民讓杜潤生停不下來,他繼續以悲憫的目光關注著農民,觀察并思考他們的命運。這位耄耋老人自愿擔任著中國農民的代言人,他呼吁免農業稅,呼吁破除制造二元體制的戶籍制度,呼吁警惕因征地而造成農民流離失所,呼吁“農民有了經濟上的自主權,政治上也應有相應的民主權利”。在他90歲生日時,他依然還有兩件事放不下:一是轉移農民,再有一件就是組織農民。即便是在最后時刻,多數時間在昏睡之中的他,聽到感興趣的“農口”問題,又能“興奮地醒著”。
杜潤生以他的智慧、堅持與隱忍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同時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榮譽和贊美。他的門生寫道,在出版《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時,封底清樣的介紹曾包括“人稱‘中國農村改革之父’”。然而杜潤生看后,卻把這句一筆劃掉,幾番勸說,杜潤生仍只有兩個字:“不行”。
2012年第五屆“中國農村發展研究獎”頒獎大會舉辦時,正值杜潤生虛歲100歲生日。會上,該獎項的發起者杜潤生被授予“特別貢獻獎”。陳錫文代表專家評審委員會用這樣的頒獎詞向老人致敬:追溯中國農村改革和發展的歷程,無論是在文獻的叢林中檢索,還是在人們記憶的長河里回望,我們都看到一個眾望所歸的名字——杜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