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樺
“新常態孕育著革命性轉變,意味著中國經濟的‘浴火重生’,經歷了這個階段,中國經濟將從根本上改變傳統的經濟發展方式,最終擺脫對投資和出口的依賴,最大限度地擠去GDP中長期存在的水分。經歷了這個階段,我們將真正實現創新驅動,走上追求質量、效益、生態文明和可持續發展的道路,實現經濟增長中的公平與包容,并由此越過中等收入陷阱,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2014年12月17日,在中國社科院主辦的“中國經濟新常態——速度、結構與動力”國際研討會上,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李揚如是說。
李揚認為,中國經濟由2009年開始進入新常態,其主要特點是結構性減速。全球新常態主要表現在全球經濟增長低水平波動、各國均處于“去杠桿”和“修復資產負債表”兩難境地、貿易保護主義加劇、主要國家政策周期非同步、全球治理出現真空等五個方面,導致全球新常態的因素來自實體經濟長期停滯。
本刊記者就新常態下中國經濟如何抓住機遇乘勢而上采訪了李揚。
今日中國:近年來,“新常態”已成為概括當前及未來一段時期國內經濟形勢的標準概念。請您講講何為“舊常態”,以及“新常態”是如何形成的?
李揚:“新常態”是一個具有歷史穿透力的戰略概念。
一個“新”字,將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的全球發展劃分出存在系統性差別的兩個不同時期。就外在特征而言,兩個時期的平均經濟增長率存在高低之別,與之關聯的宏觀經濟變量,諸如財政收支、貨幣供求、國際收支、就業、物價、利率、匯率等等,均存在系統性差異。就內在根源而論,支持長期發展的實體經濟基礎,諸如高新科技及其產業化水平、要素供給效率、人口總量及結構、儲蓄與投資的對應、以及儲蓄投資均衡狀態下的真實利率水平等等,都顯示出不同的性狀。因此,新常態概念明確昭示我們:在規劃未來之時,我們必須首先花功夫回顧來路,對“舊常態”進行認真分析,搞清楚我們幾十年前從何處出發,何以發展到今天,如今又何以不能循舊軌繼續走下去。
我所稱之“舊”,僅取其“過去”之含義,指的是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21世紀全球金融危機之前長達20余年的那一段時期。這一時期是人類社會難以忘懷的一段“好時光”,經濟持續高速增長、低通貨膨脹率與低失業率并存,同時,經濟周期波動的特征明顯弱化,是這一時期全球經濟發展的基本態勢。因此,國際經濟學界用“大穩定”來概括這一時期。
“大穩定”是全球范圍內科技進步、體制機制變革和全球化深入發展的綜合產物。尤其要指出的是,此輪全球化是促成大穩定并使之區別于以往繁榮時期的最重要因素。這是因為,它沖破了國家和國家集團的藩籬,第一次使世界形成了真正的大家庭。其中,尤以前蘇聯東歐集團、中國和印度積極參與全球統一市場和統一規則的構建,更具有天翻地覆的影響。
毫無疑問,在“大穩定”的總圖景中,最美的風景線還是在東方。中國,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終于擺脫了百余年落后貧窮的惡性循環怪圈,創造出經濟高速穩定增長30余年的“中國奇跡”。
2007年初爆發的美國次貸危機,結束了大穩定的“舊常態”。從“大穩定”轉換為大危機,并隨之進入以長期結構調整為主要內容的新常態,其實只是被“大穩定”繁榮掩蓋下的各種矛盾產生、累積、深化、蔓延和爆發的過程。在我們看來,在這個由多因素導致的高度復雜的歷史轉變中,有兩大因素居于關鍵地位:其一,世界各國普遍存在經濟發展方式偏頗和經濟結構扭曲問題,而且,耽于大穩定的安樂,多數國家特別是發達經濟體,長期“善意忽視”(Benign neglect)愈演愈烈的結果扭曲,不思調整;其二,全球分工重組后形成的不合理國際經濟秩序,引致了日趨嚴重的全球經濟失衡。
一言以蔽之,隨著以“大穩定”為主要特征的舊常態的結束,全球經濟開始進入一個深度調整與尋求再平衡的“新常態”。世界和中國,概莫能外。
今日中國:如您所言,全球經濟進入了一個深度調整與尋求再平衡的“新常態”。那么,在您看來全球經濟“新常態”有哪些特征?
李揚:2007年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的全球金融和經濟危機,終結了長達20余年的“大穩定”時期。在金融海嘯沖擊下,美國、歐洲、日本等發達經濟體不僅立即深陷危機,而且,如今7年已去,這些國家仍然在苦苦探尋未來發展的道路。顯然,目前世界各國面臨的歷史任務,與通常危機周期中的衰退與恢復階段,存在明顯區別,將這樣一個從危機開始,以探索全球經濟發展新路徑為主要內容的恢復過程,概括為全球經濟的新常態。
全球經濟的新常態在各個領域中均有表現,其最重要者有五個方面:一是各國經濟長期在低水平上波動;二是各國均陷入“去杠桿”和“修復資產負債表”兩難;三是貿易保護主義加劇;四是各國政策周期非同步;五是全球治理出現真空。需特別關注全球治理結構的調整問題,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國際貨幣體系正在變革,國際貿易規則出現新的動向,全球金融業的監管規則也在劇烈調整,政治、安全層面的全球治理體系也在發生深刻變化。
今日中國:這一全球新常態的根源是什么?如何應對?
李揚:關于這一趨勢轉換的根源眾說紛紜,其中較有說服力并具代表性的觀點,是美國前財政部長薩默斯提出的“長期停滯論”。在他看來,此次危機標志著以美國為首的發達經濟體進入了一個可稱為“長期停滯”的時期。
既然稱之為長期停滯,就說明矛盾出在經濟的實體層面,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技術進步緩慢,雖不斷有創新出現,但其力量遠未達到能將全球帶出危機之泥沼的程度;二是人口結構惡化,全球中等收入以上的國家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人口參與率下降的問題;三是真實利率水平下移并處于負值水平,以至于歐洲央行前所未有地確定了負的官方利率,美國利率雖未至負,但也將零利率保持了3年多,至今未變。如此看來,即使導致危機的直接原因得到克服,發達經濟體的增長前景仍舊面臨諸多深藏在實體經濟層面的結構性挑戰,因此,說它們將陷入以長期停滯為特征的新常態之中,是有較充分根據的。
正因問題出在實體層面,依靠“標準的”甚至是“超常規的”刺激政策,斷難奏效;努力修補那些在危機中受到破壞性沖擊的體制機制,使之“恢復功能”,似乎也難以回天。這意味著,我們必須重新尋找全球增長的實體經濟基礎,并且重構與之對應的全球治理機制。
經濟學家一致同意,走出長期停滯的唯一出路,在于大膽推進全面改革。改革的著力點則在供給端,諸如鼓勵創新創業、促進教育發展、提高人力資本、增強勞動市場彈性、提高退休年齡、改革移民政策和完善企業稅制等等,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今日中國: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大趨勢下,中國經濟與全球經濟息息相關。中國在全球大穩定時期,抓住機遇,創造了奇跡;如今中國經濟也適時調整,進入了中高速增長的新平臺。中國經濟新常態有哪些特征?
李揚: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固然可以從全球經濟的下行動態中找到解釋。但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社會主義國家,長期走勢自有其內在的規律,而且內因顯然占據主導。在各類研究中,我們認同“三期疊加”的概括,即,自2009年以來,中國經濟基本結束了長達30余年的高速增長時期,進入了增長速度換擋期、結構調整陣痛期以及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三期疊加的階段。我們以為,這一概括不僅明確劃出了中國經濟發展的新階段,而且精當地指出了發生這一轉變的主要原因。
進一步分析,在增速換擋、結構調整和消化前期政策效應三者間,核心因素顯然是增速換擋和結構調整。增速換擋是現象,結構調整是原因。于是,歸結起來,結構性減速,是中國經濟新常態的主要特征。
對未來潛在增長率的預測,可以佐證中國的結構性減速趨勢。中國社科院宏觀經濟運行與政策模擬實驗室的預測結果顯示,在2011-2015年、2016-2020年和2021-2030年三個時段內,中國潛在增長率區間分別為7.8-8.7%、5.7-6.6%和5.4-6.3%,增速遞減的趨勢甚為明顯。
綜合看來,中國經濟的結構性減速勢所難免。人力資本和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速雙重下降。這一趨勢自2008年以來變得十分突出,因此,我們傾向于將中國經濟的新常態確定為由2009年開始。人力資本增長率下降,歸因于人口老齡化,以及人力資本增長的起點隨全民普及義務教育制度的實施而不斷上升;全要素生產率下降,則歸因于后發優勢不斷減弱、創新能力不足、對外依存度大幅下降、投資率隨儲蓄率下降而趨降、勞動參與率持續降低等等,這些都是深層次的結構性因素,與之相比,周期性影響顯然是次要的。
今日中國:經濟新常態下有哪些新挑戰,如何去應對?
李揚:經濟新常態下產生了“水落石出”的效果,它不僅凸顯了國民經濟中長期被掩蓋的深層次矛盾,而且引發了新的矛盾。這些矛盾,構成新常態下的新挑戰。
一是“投資、增長、過剩”悖論。增長高度依賴投資,而投資又恰是造成產能過剩的淵藪。因此,逐步降低對投資的依賴,是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必由之路。然而,在今后一段時期,投資依然要在國民經濟增長中發揮關鍵作用,因而,需要用改革的精神來規劃投資,認真研究投什么、如何投和由誰投的問題。新常態下,投資的領域主要會集中于促進消費長期增長的社會基礎設施(主要包括教育、文化、醫療保健、健康服務業等),有利于技術進步的更新改造投資,以及有利于可持續發展的節能環保產業等。如何投的問題,重點是解決好投資資金的期限錯配問題,促進形成動員和籌集長期資本的機制,以及將“發展多層次資本市場”的目標真正落在實處。由誰投的關鍵,是要向社會資本放開準入,同時,要全面審視并改造基礎社會領域的計價、收費、課稅、補貼體系,著力解決基礎設施投資大都存在不具有商業可持續性的問題。
二是杠桿率飆升。杠桿率上升是具有全局性、系統性影響的金融風險。目前,中國的債務風險總體仍然可控,但潛在風險也不可小視。其中,企業負債率畸高且仍在不斷上升、地方政府債務存在惡化趨勢,值得高度關注。
三是城鎮化轉型。城鎮化一直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動力之一,但城鎮化也存在諸多誤區。在新常態下推進城鎮化,必須改變立足于“城里人”來規劃城鎮化的偏頗,必須扭轉“開發區化”的傾向,必須克服“失去市場”的弊端,必須確立提高土地利用效率的基本立場,必須高度重視產業積聚、人力資本積累、知識外溢等對長期可持續發展更為重要的供給面因素的耦合,必須以城鄉一體化為最終目標。總之,要使城鎮化成為提高效率、促進經濟健康可持續發展的長期和重要的支撐,顯然,需要重新審視中國的城鎮化戰略。
四是房地產市場形勢逆轉。2013年下半年以來,各類城市的房地產市場態勢已經開始明顯分化,局部市場逆轉明顯。與此前不同,此次房地產市場下滑的觸發因素不是來自政策面,而是來自城鎮住房市場內在供求格局的深刻變化,其影響也會在一個中期內存在。
五是金融亂象。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流動性過剩”就被公認為中國貨幣政策特別是貨幣供應的主要頑疾。然而,貨幣數量的增長并沒有帶來利率的下降,相反,中國名義利率水平一直處于高位。金融亂象不僅導致各類民間金融、影子銀行、互聯網金融,乃至高利貸等大行其道且屢禁不止,而且由于它固化了“貸款難、貸款貴”困境,將對中國經濟的長期發展形成嚴重的成本約束。這種有悖常理的現象在中國能持續甚久,根本原因在于存在大量制度和政策障礙。現在需要改革現行外匯儲備管理制度,以求徹底擺脫外匯儲備綁架中國貨幣政策的困局;需要改革多部門分業監管模式,根除監管套利的基礎并盡可能覆蓋層出不窮的綜合性金融業務;應當摒棄繁復且多已過時的“政策約束”,還市場以本來面目。
今日中國:無論怎樣說,新常態外在特征之一是經濟增長速度下滑。這一表象,致使有人較多地關注其負面含義,更有人據此再次唱衰中國。您在談到新常態時反復強調: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絕不意味著衰退,而意味著“浴火重生”,進入了更高的發展階段。請談一談。
李揚:特別要指出的是,速度下滑只是新常態的外在表象。本質上,新常態區別于常規經濟周期中的衰退和蕭條階段,它是經濟發展離開常軌,另辟蹊徑的新發展。換言之,新常態孕育著革命性轉變。在全球范圍內,新常態意味著供應鏈的重組、經濟結構的調整、治理體系的重塑和大國關系的再造;在國內,除了上述全球共性,新常態還意味著中國經濟“浴火重生”。走過這個階段,中國經濟將從根本上脫離開投資驅動和出口驅動的增長方式,走上追求質量、效益、生態文明和可持續發展的道路,并由此越過中等收入陷阱,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換言之,新常態再次帶來了發展機遇,并在新條件下與時俱進地為中國的戰略機遇期賦予了全新的內容。我們一定要從經濟發展的這一階段性特征出發,保持戰略定力,全面調整理念、心態、戰略和政策,迅速適應新常態,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體制機制和法治結構,使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更加成熟更加定型。
新常態有利于“擠水分”。中國經濟中的水分,主要應從投資驅動的經濟增長方式中尋找。毋庸諱言,由過度投資造成的產能過剩這種水分,已經構成中國經濟進一步發展的“死荷重”。如果新常態下的經濟增速下降無非只是壓縮了上述水分,這種減速就值得舉雙手歡迎。而且,不斷地擠出經濟增長中的水分,正是提高效益、提高質量和可持續發展的具體路徑,也正是穿越中等收入陷阱,走向發達經濟體的必由之路。這正是多年孜孜以求的局面,不能葉公好龍。

新常態有利于創新驅動戰略的推行。由于投資和出口等傳統因素不再可以依賴,中國經濟將被迫轉向創新驅動的新軌道上。從體制保障的角度看,要實現創新驅動,必須解決好兩個問題:一是確立“正向激勵”機制;二是“理順價格”。這意味著,在推進創新驅動的過程中,必須將“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落在實處。同時,還應“更好發揮政府作用”,但是,政府發揮作用絕不意味著自己“披掛上陣”,而主要是通過產業政策,矯正市場失效,向企業提供正向激勵。
新常態有利于理順政府和市場的關系。新常態將弱化GDP考核機制,如此,地方政府的招商引資和投資沖動方能得到有效遏制。長期存在的政府“越位”、“缺位”問題也才有了解決條件,才能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使之將居民收入、就業水平、社會保障、維護治安、環境保護等多項民生指標置于更為突出的位置。新常態需要我們進一步強化企業的主體地位和市場在資源配置上的決定性作用,真正實現推動資源依據市場規則、市場價格、市場競爭實現效益最大化和效率最優化。
新常態也有利于生態文明建設。在繃得不緊的宏觀環境下,才有可能著手減少資源浪費和環境破壞現象,實質性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生態文明建設需要一系列制度與政策創新。建議修改統計方法,將企業在環保、治污、生態修復等領域的投入都統計為國民產出,以期提供正向激勵。此外,從制度上保障生態紅線,優化國土空間開發格局,實行最嚴格的生態環境保護制度,建立健全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和用途管制制度,國土空間開發保護制度,能源、水、土地節約集約使用制度,水、大氣、土壤等污染防治制度等,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新常態有利于實現社會公平正義。在過去相當長時期中,由于過于追求速度而高度依賴投資,造成了資本所有者在經濟中長期占據主導地位的狀況,從而,致使利潤占國民收入中比重過高,與此對應的就是勞動者的勞動收入占比過低以及勞動者社會流動性不足。這種收入分配不公格局若長期持續,還會強化兩極分化,致使社會階層和利益格局固化。
放眼全球,新常態實際上意味著中國已進入一個“改革競爭期”。那些對改革的緊迫性、艱巨性及其多樣化內容認識得最深刻、策略最完備、決心最大、效果最明顯的國家,將會在未來的全球競爭中搶占先機。中國共產黨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通過的全面深化改革以及依法治國的決定,堪稱是一個率領中國人民進行新一輪改革、實現中國夢的成熟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