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緒波
暑假如期而至,拋卻城市的繁華與喧囂,我回到了思念已久的故鄉。
故鄉在鄉下,這里簡單、新奇的生活對上小學的兒子來說是令人興奮的。在這里,他有很多玩伴,有更多的寵愛,還有無數鄉間獨有的禮物與驚喜。一路上,孩子復讀機一般念叨著自己的期末考試分數:“語文99,數學99,英語100……”我雖然能理解一個孩子特有的虛榮心,但也有些不勝其煩。就在我態度含混地隨意應付時,兒子突然很認真地問道:“爸爸,你小學三年級時候考多少分?”扭頭看著兒子滿是期待的眼睛,我不禁啞然失笑,時過境遷,我哪里還有兒時學習成績的記憶。
回到家中,自然少不了走親訪友。一天,攜友信步,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同學趕緊說:“那是萬老師!”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小路盡頭的背影,我眼前突然景物晃動,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兒時的生活場景。
20世紀70年代末是一個尷尬的年代,雖已改革開放,一部分人先富了起來,但我周圍的大多數家庭還都沒有摘掉貧困的帽子。但幸運的是,我們村子里有一所設施完備的小學,這也是我今后能順利考上大學的一個重要教育優勢。當時,小學教師多是民辦教師,家中有地,上班是教師,下了班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盡管如此,我們的老師還是不夠,以至于在我讀到小學三年級,一直只有一位老師教我們,他教了所有的學科,這位老師就是萬老師。
萬老師身材高瘦,那時大概有30歲,平時一臉嚴肅,嘴角緊閉,不大愛說話。在我的印象里,他大部分時間都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藍色中山裝,頭上戴一頂老干部帽,而且袖子總是會往上卷一小截。他給我們上第一節課時就說:“你們都是我的箭,我要做的就是用盡全力把弓拉開,讓你們飛得更遠!”現在想來,很是勵志,但那時恐怕就只想著弓箭之類好玩的東西了吧。萬老師上課很有特點,一到上課的時候,平時緊閉的嘴便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滔滔不絕,說到動情處,還手舞足蹈。他那卷起的袖子經常掉下,他卷起,掉下,再卷起,再掉下,如此循環往復……下課后,他的藍色衣袖總是會有一半幾乎變成白色。他上課喜歡挑小粉筆頭,然后把它們一直用到沒有辦法寫字為止,以至于我們后來都受他影響,鉛筆不用到最后一毫米絕不罷手。每天放學后,萬老師總會俯下身子在講臺邊上仔仔細細地找尋一圈,起初我們很納悶兒,后來才發現老師原來是在找尋講臺附近被丟掉但還能繼續用的粉筆頭。在這之后,我們班同學課間嬉戲玩鬧時,再沒有動用過粉筆頭。
萬老師也是我學生生涯中唯一一位讓我產生逆反心理的老師。一年級學拼音a,o,e,我們都緊跟老師的節奏?!白x‘a’的時候,嘴要張大,跟我讀‘a — ?a — ?a — ’”,“寫的時候,要先寫一個左半圓,一定要圓而且要飽滿,占滿整個中格,再寫豎彎,注意往右彎……”啪!一個聲音打斷了整個課堂,“沒事沒事,繼續寫,注意要往右彎……”同學們繼續寫著,老師也在繼續教著,但唯一不能繼續的便是我。我那因為寫字時翹起而被老師用教棍狠狠敲打了的小手指頭火辣辣地疼,委屈和怒火瞬間灌滿了我的小胸膛!下午,我便決定不上學了,理由是老師太厲害,動不動就打人!只可惜,我的志氣只堅持了半天,第二天,在父親高舉的牛鞭之下,我飛快地背起書包,腳不沾地地到學校覲見恩師去了。現在想來,萬老師不動聲色的一小棍卻敲掉了一個可能會跟隨我一生的壞毛病。當然,不止我一人如此幸運。
還記得學校東面有一片園子,里面有各種各樣的瓜果蔬菜。在瓜果即將成熟的季節,那里是我們每天下午放學后的樂園,追逐聲、喊殺聲……口干舌燥、滿頭大汗的懵懂頑童們哪里會懂得自律呢?只是可惜了那片即將收獲的瓜果。于是乎,一周后,萬老師在教室門口被攔住了,面對氣憤不已、說個不停的農人,萬老師面紅耳赤,一個勁兒地點頭、賠不是……躲在教室中的我們分明感受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大氣不敢喘一下。許久,萬老師才鐵青著臉回到了教室,我們聽得出,他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你們呀,現在我只能說你們頑皮,但是大了以后,凡事都要想一想?!彼恼Z調忽然變得高揚,聲音也嚴厲起來,“我現在可以包庇你們的年少,但我絕不會包庇你們的靈魂!記住,你們要學會尊重,敢于承擔,要理解別人的辛苦,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他當時因為激動而略顯發抖的高亢聲音和眼睛里一閃一閃的淚光。
小學時最快樂的時節便是收獲的季節了。那時農村小學都會放秋忙假,大概相當于現在的勞動課,只是假期結束后,學校會要求每個學生交上一定數量的農產品,比如幾斤花生、幾斤稻子……記得有一年秋忙假,萬老師神神秘秘地把我們班學生都召集在一起,跟在村里唯一的一臺翻耕機后……奇跡發生了!有的田地里蹦出了白白胖胖的花生,有的田地里跑出了農人遺漏的紅薯……我們歡呼著,跳躍著,蜂擁而上,你爭我搶,好不熱鬧……任務就這樣完成了。萬老師安靜地站在我們身后,瞇起眼睛看我們各種嬉鬧,陽光在他滿是汗水的臉上旋轉舞蹈,畫滿幸福。
但是,快樂往往會有痛苦伴隨,它讓我回憶往昔時,每每唏噓不已。三年級時,萬老師的兒子出麻疹,這在現在看來算不了什么的病在當時卻異常猛烈,它殘忍地奪走了老師幼子的生命。盡管那時我們還不太懂人情世事,但這件事著實讓我們惴惴不安了很長時間。一開始,我們計劃一起去看老師,但是因為麻疹傳染,我們被大人攔了下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祈禱老師能早日回到學校,給我們繼續上課。終于,在我們翹首期盼了無數次后,一個清晨,萬老師出現在了教室門口,還是那身半新不舊的藍色中山裝,還是那頂老干部帽,嘴角依舊緊閉,眼神依舊平靜。唯一不同的是,老師的臉色憔悴、蒼白,高瘦的身軀竟顯得有些駝背、僵硬。年少無知的我們當時并沒有設身處地感受老師的痛苦,很快,我們就淡忘了這一切,萬老師也如先前一樣,和我們一同學習,一同說笑。只是,細心的同學會發現萬老師課間看我們玩耍時,常常會發愣,然后眼角潮紅,默默轉身離開。
日子就這樣如流水般匆匆而過。后來,我們換了老師,再后來,我離開家鄉到外地求學,再到后來,我也做了老師。現在想想,萬老師其實就是我們眾多教育工作者中的普通一員,他嚴厲又和藹,真實又平凡,他寵愛著他的學生,卻藏起自己的悲傷。他希望自己的學生既成人又成才,他把對子女的愛平均分給了我們,正所謂“黑發積霜織日月,粉筆無言寫春秋”。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多虧了“營盤”的執著堅守,流水一樣的“兵”才學會了傳承,把愛和感動帶進了千家萬戶。
(作者系安徽省淮北市第十二中學教師)
(責任編輯:趙彩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