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艷紅
創作心理學視野下的彌爾頓作品研究
——以《失樂園》為例
杜艷紅
1608年12月9日,約翰·彌爾頓出生于倫敦一個富裕的清教徒家庭。年輕的彌爾頓瀟灑俊秀、心地純潔高尚、舉止溫文爾雅,曾因個人獨特的魅力獲得“基督學院淑女”的綽號。擔任政府拉丁文秘書期間,彌爾頓因任務繁重而日夜工作,導致雙目相繼失明。為此,他寫下了著名的十四行詩《哀失明》。
我思量,我怎么還未到生命的中途,
就已耗盡光明,走上這黑暗的茫茫世路……
但侍立左右的,也還是為他(上帝)服務。
(《哀失明》,1-2,14)
這首詩揭示了人生的辛酸和悲劇,傾吐了失明帶來的極度痛苦和詩人從宗教信仰中尋求慰藉的心情。隨著查理二世的復辟,彌爾頓歷經被捕、著作被焚、財產充公等悲慘境遇。生活的重重苦難給彌爾頓的心靈烙下了無法愈合的創傷。面對二十年的艱苦奮戰付諸東流,而自己卻因失明、年邁、疾病纏身而無法繼續身體力行地參與革命斗爭,彌爾頓頓感到莫名的失落和對于現實的無可奈何。熾熱的理想和殘酷的現實,年富力強與風燭殘年之間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反差。“創傷既是動力,又直接表露在作品中。”[1]這種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激發了詩人強烈的創作沖動。他要借自己所憧憬的人物意象來超越和彌補心靈的創傷。
《失樂園》向我們呈現的第一個人物形象是撒旦。經歷九天九夜深淵的沉淪,撒旦逐漸恢復。他碩大的身軀從燃燒的湖面站立;身披金甲、手執長矛、肩負巨盾;身材高大而威猛,雄偉而莊嚴。他張開翅膀,凌空崛起;有著王者之風范和將軍之威嚴:
(撒旦)把他的頭抬出火焰的波浪上面,
兩只眼睛,發射著炯炯的光芒,
身體的其他部分平伏在火的洪流上,
又長又大的肢體,平浮幾十丈……
(I,193-196)
壓抑的欲望使彌爾頓內心渴望成為撒旦:勇猛有力而精力充沛。因此,在描繪撒旦時,詩人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其形體美和力量的描繪中,以補償自身的缺陷和力不從心,從而“獲得實際生活中所缺乏的安慰”。[2]當我們來到伊甸園中,情不自禁被人類始祖高貴而神圣的外表所吸引:
兩個高大挺秀的華貴形象,
他們的高大挺秀儼然神的挺立……
他被造成機智而勇敢,
她卻柔和、嫵媚,而有魅力。
(IV,288-2289,297-298)
即使是撒旦也被樂園中兩個居民的姿容所打動。他甚至試圖放棄引誘人類的邪惡企圖,瞬間欣喜若狂而變得“善良”起來。“心理活動與某些現時的誘發心理活動的事件有關……于是在幻想中便創造了一個與未來相聯系的場景來表現愿望滿足的情況。”[3]弗洛伊德認為幻想的動力是在現實中無法滿足的愿望。其意義在于,它可以作為一種替代品,以間接的方式來補償不滿足的現實。撒旦、亞當和夏娃就是這樣的替代品。雙目失明、貧困潦倒、年老力衰和痛風疾病的折磨,使彌爾頓無法面對面地繼續抗擊暴政。詩人因不幸遭際所引發的痛楚和悲憤需要釋放和宣泄出來。他有著一吐滿腔郁結和傾訴內心苦悶的沖動。“創傷也是動力,但通過補償或變形作用,反向表現在作品中。”[1]彌爾頓用筆作為武器,創造了一個幻想的世界。他將自己在現實中無法得到的光明和力量移情到史詩創作中,在幻想世界里如癡如醉地描繪人類始祖“光輝”和“圣潔”的容顏。他希望通過高大偉岸的光輝形象和秀麗挺拔的高潔儀表,來間接地彌補自身生理的缺陷和對現實的無能為力。
受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彌爾頓性格叛逆,追求自由平等和個性解放,反對封建禮教和專制壓迫。他認為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大學畢業后,他因不肯“屈從教會職務陳規陋習的種種束縛”,[4]而放棄了父親為他安排的“令人尊敬的”牧師職務。1644年,彌爾頓發表了著名的小冊子《論出版自由》,強調廢除書刊檢查制度,給人民言論自由。在《論國王與官吏的職權》中,他認為國王的權力來自于人民,人民有權力反抗和廢除暴君。擔任共和國外交秘書期間,詩人相繼用拉丁文撰寫了《為英國人民辯護》(1651年)、《再為英國人民辯護》(1654年)政論散文,再次提倡和論證公民自由,表明了彌爾頓為自由而戰的堅定信念。
在《失樂園》這部氣勢雄偉、鼓舞靈魂的英雄史詩中,我們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彌爾頓對自由的熱切向往和追求。雖然“外表的光彩改變了,但堅定的心志和岸然的驕矜決不改變。”(I,98-100)撒旦邁著沉重而堅定的腳步,走向火湖岸邊:
我們損失了什么?
并非什么都丟光。不撓的意志,
熱切的復仇心,不滅的憎恨,
以及永不屈服、永不退讓的勇氣,
還有什么比這些更難戰勝的呢?
(I,106-110)
面對上帝的權威,撒旦敢于抗爭。面對毀滅性的失敗,撒旦不屈不撓,積極進取。他號召眾天使反抗上帝,追求自由和解放;他鼓舞人類始祖尋求知識和自由。在這里,彌爾頓向我們充分展示了一個英勇和不畏權威的悲劇英雄形象。
與其在天堂里做奴隸,
倒不如在地獄里稱王。
(I,261-262)
當我們欣賞這些慷慨激昴、令人振奮的言辭時,有必要走進彌爾頓的內心,了解詩人創作這篇偉大史詩的心理動機。《失樂園》的前兩卷,彌爾頓刻畫了一個體態魁偉、意志剛強、有勇有謀、敢于反抗權威的英雄形象——撒旦。作為一名虔誠的宗教詩人,彌爾頓旨在“向世人召示天理的公正”,(I,25)為什么卻把撒旦描繪得如此高大光輝?這無疑是對上帝權威的挑戰。彌爾頓為什么從第三卷后仍然安排了撒旦的變形和墮落,詩人的真正意圖是什么?
彌爾頓倡導自由的小冊子給英國王黨及教會反動派以致命的打擊。1660年,查理二世重新登上國王寶座。復辟王朝對革命者進行了瘋狂鎮壓和反撲。詩人曾一度被逮捕、監禁,甚至遭受暗殺等威脅。盡管他最終幸免于難,但是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彌爾頓的生活、言論和行動失去了自由。
面對自己的雄心壯志無處施展,詩人內心如巖漿般即將迸發的情感需要發泄出來。“在苦難的日子里,每遭惡毒的唇槍舌劍,身在黑暗中,危險和孤獨包圍著我。”(VII,28-30) 彌爾頓用嘲諷的筆觸大膽影射自己生活環境的暗無天日和危機起伏。“藝術家不滿意于現實世界,才想象出一種理想世界來彌補現實世界的缺陷。”[5]隱憂沉痛之際的彌爾頓創建了一個“空中樓閣”,一個理想的世界。“寧要艱苦的自由,不要做顯赫、安逸的軛下奴隸。”(II,260-261)他將自己對自由的追求和渴望移情到不甘屈服、敢于反抗權威的人物形象中。在這里,他可以發泄壓抑已久的抑郁、憤懣與不平,獲得一種完整的快感。而彌爾頓缺失的自由也通過撒旦這個英勇、不畏權威、不斷追求自由的人物形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補償。然而,由于受基督教文化的耳濡目染,作為一名虔誠的清教徒,彌爾頓的宗教信仰要求他尊重上帝,服從上帝的權威。因此,在撒旦引誘人類偷吃智慧果后,詩人安排了他的變形和墮落,最終恢復了他邪惡偽善的本質。
王政復辟前,許多共和黨人拋棄共和之路,逃離英國;眾多文人墨客紛紛變節倒戈,為王朝復辟搖旗吶喊、擂鼓助威。在內外交困的日子里,彌爾頓臨危不懼,于復辟前夕寫下了《建立自由共和國的捷徑》小冊子,大義凜然地堅決反對君主復職,虔誠地為英國人民的崇高事業繼續抗擊暴政。對于彌爾頓的英勇獻身精神,詩人雪萊贊美道:“彌爾頓巍然獨立,照耀著不配受他照耀的一代。”[6]然而,彌爾頓不懈奮斗多年的抱負和理想終隨著王政復辟而破滅。資產階級革命的失敗使廣大英國人民陷入愁苦與失落的海洋中。一方面,這場巨大的災難讓彌爾頓的內心充斥著一種理想挫敗和缺失感。另一方面,他絲毫沒有氣餒,而是超越自我身心創傷,把痛苦轉化為能量,在挫折和痛楚中將人類的苦難和失落轉化成一種“崇高體驗”。他將拯救英國人民的重任負載在自己肩上,通過刻畫圣子基督——人類救贖者形象來實現自己為人類獻身的神圣使命。
當父親宣布人類即將面臨的危險時,只有滿懷神圣慈愛的圣子基督站出來愿意為拯救人類而犧牲自我:
“我為他獻身,以命抵命/甘愿舍棄僅次于我父的光榮地位,甘愿為他終于一死。”
(III,236-237/239-241)
為了承擔人類所犯下的罪行,他選擇離開天堂的榮耀,到人間代替人類贖罪。這恰恰反映出了詩人內心的渴望和崇高的愿望。“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7]源于詩人內心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激發他的創作沖動。他要將自己內心痛苦而悲憤的吶喊用文字形式表現出來,他要通過耶穌為人類獻身的精神來喚醒英國人民革命再起,推翻反動統治。“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7]彌爾頓因理想缺失、意志壓抑而高歌吟唱《失樂園》。具有強烈憂患意識的彌爾頓將自己憂憤深廣的情感移情到史詩創作中,并塑造了一個強大、勇敢、仁慈而完美的救世主形象。他無意識地將自己的崇高使命通過耶穌為人類獻身流露出來,以取得心靈的平衡、情感的寄托和替代性滿足。
文學創造的過程即“情因物感,文以情生”。所謂“為情而造文”,也就是說文學作品是由情感而產生的,它表現為人的自然的,生理的和心理的需求和欲望,是人對自身生命狀態和感性經驗的一種確證。彌爾頓傳奇而偉大的一生遭受了巨大的挫折和缺失。正如那些“出去探查南極的人們,缺少了食物的時候,那些人們多數所夢見的東西是山珍海味”,“旅行亞非利加的荒遠沙漠的人夜夜走過的夢境,是美麗的故國的山河。”[8]彌爾頓將自己的缺失性人生體驗移情到史詩人物形象中——高大挺拔而不斷追求自由的撒旦、俊秀美麗而享受夫妻之樂的亞當和夏娃、富于犧牲精神和熱忱的基督。而正是這些缺失性體驗成就了《失樂園》這部鴻篇巨著。這篇雄視千古的杰作也成為詩人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苦痛經歷的升華和孤獨寂寞心靈的精神慰藉。
[1]童慶炳.現代心理美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237,238.
[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356.
[3]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車文博主編.長春:長春出版社,1998:430.
[4]馬克·帕蒂森.彌爾頓傳略[M].北京:三聯書店,2001:4.
[5]朱光潛.文藝心理學[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81.
[6]轉引自朱維之.彌爾頓[A].外國著名文學家評估[M].吳富英主編.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381,382.
[7]司馬遷.史記[M].韓兆琦譯注.長沙:岳麓書社,2004:1788.
[8]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M].魯迅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30.
杜艷紅(1976— ),女,湖南湘潭人,碩士,廣州科技職業技術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語語言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