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莉
一
禾縣隸屬江城,離深圳有一千多公里。十幾年前,我還在江城讀書,曾和前夫來過一次,那時,他是我同學。從江城到禾縣坐公交大巴一個小時,沿路停靠幾個小站。柏油馬路在夏天被曬得瀝青翻出,我們去禾縣看荷花,都說禾縣的荷塘最富盛名。我們在禾縣尋了一天,到處問人,荷塘在哪兒,被當地人當成傻子。有人說,你們去南河看看吧。南河是禾縣的護城河,橫貫東西,一直通到長江。我們沿著南河走了很遠,終于看到了一片碧綠。也許,那還并不是傳說中的荷塘,但也足夠讓我們歡欣鼓舞了。
時隔十三年,再次來到禾縣。對這個只來過一次的小城,我一直有好感。正值夏天,荷花應該開了吧?
從深圳到江城,我坐的是普快,這條線還沒通動車和高鐵,火車很古老,哐當哐當,開了一天一夜。有睡眠障礙的我,居然在火車的顛簸中睡得很好,車廂里混雜的茶葉蛋、方便面、小孩子的尿騷味,竟也能讓我安之若素,仿佛這才是生活本來的味道。醒了就看窗外的風景,好久沒有這樣一心一意地關注過自然風景了。火車穿梭的地方遠離喧囂城市,山巒,樹木,農田,不斷送到眼前,偶爾還能看到慢騰騰的水牛,和結伴在水里游玩的鵝鴨,一切都讓我感慨不已。
我在江城住了一個晚上。和十幾年前相比,江城已變得快要認不出了。我沒去母校,母校已經遷了新址,也沒去尋留在此地工作的同學。新街口的百貨大樓還在,總算還留有過去的印痕,我住的快捷賓館就在新街口。百貨大樓對面的大橋下面,有一個“的士”停運點,專門是到禾縣的。上車20元,只要湊夠三四個人,司機就開。
我就是坐這種車到禾縣的。
王小毛說,你坐貴了,有更便宜的,就在新街口對過等,客運站開出來的,半個小時一趟,中巴,只要11元。
王小毛是我在禾縣認識的一個女人,沒想到,在禾縣,我會跟一個陌生的女人發生交集。
那天,我在禾縣的東門口公交站牌下車,一出來,一個瘦瘦的扎著一條馬尾辮的中年女人就像見到熟人一樣,攀上來,想跟我說話。
這年頭騙子多,瘋子多,怪人多,小心為妙。司機打開后備箱,我拿出拉桿箱徑直走到馬路對面的芙蓉賓館,這是我在網上提前預定的,來之前做了功課,這兒離城中心不遠,附近有超市餐飲網吧足浴休閑場所,許多公交車站經停對面站牌。縣城的好處就在這里,它擁有城市的大部分功能,同時,離鄉村也近,你可以在一天之內,去周邊的農村去逛個來回,人也不多。
過了馬路,進到賓館大門,一轉身發現那個瘦瘦的中年女人還跟在身后,緊盯著我,那目光令人發毛。還好,她到底沒有跟進賓館里來。
這個小城,我沒有熟人,十幾年前來過,也沒跟什么人結下友誼和冤仇,而被人惦記。那女人莫不是個瘋子?
在賓館收拾了行李,沖了涼,將筆記本接上網線,一切安頓好,已經下午五點了,我出去準備找個小餐館吃飯。
一出賓館大門,嚇了一跳,那個瘦瘦的中年女人還在,她本來是坐在外面臺階上的,一見到我,立即彈了起來,仿佛等了好久。我不得不確認被這個女人盯住了。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干嘛老跟著我?”
“你不是那個……你還記得嗎?你上次在對面上車……”她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我不耐煩地打斷她,“我從外地來的,剛到這兒,我不認識你。”說畢,我加快了步子,忙不迭地躲開這個女人,走到斜對面的一家小飯店。
店面不大,幾張木頭桌椅,門外掛著塑料簾,灶案上放著幾盆新鮮的蔬菜,一個圍著白圍腰的女人,問我要炒個什么菜。這種家庭作坊式的小餐館很合我口味,干凈,家常。我點了一盆豆腐皮雞毛菜和青椒肉絲,還有一個西紅柿雞蛋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給我泡了杯茶,估計是老板的女兒。不一會兒飯菜就香噴噴地上來了。小飯店里沒有別的客人,吃到一半時又來了一男二女。那男的直接跑到廚房,指揮著,燒什么菜,看樣子是熟人。又聽得那男的,對其中一個女人說,現在生意不好,野味都不搞了。
小餐館大約是為了節約成本,連空調也沒開,只有墻壁上掛著的一臺電風扇在搖著頭吹。我吃得很慢,從現在開始,我的假期算是徹底開始了,我要慢慢地過。
吃完飯,出來,外面暮色四合,那個跟蹤我的瘦女人終于不見了。我并不急于回賓館,沿著街道慢慢走。
小城華燈初上,與白日的嘈雜相比,多了一份寧靜和朦朧。這一條街叫沿河街,是禾縣的主要街道,街道兩旁增加了不少新建筑。在我住的賓館旁邊是一家小型超市,門口停著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車,還有小轎車。十幾年前,我和前夫來這兒,坐過人力車,當地人稱大野機,車夫在前面蹬,客人坐在改裝的車棚里,有點像三四十年代電影里的黃包車。上車兩塊錢,從東到西能兜個來回。現在這種車不見了。小轎車倒是增加了很多,寶馬奔馳也不鮮見。
賓館對面很熱鬧,新建了一個街心花園,碩大的廣場,中央有一臺巨大的液晶電視,正播放著新聞。聲音卻被大媽們強健的廣場舞蓋過了。街心花園的廣場舞分了好幾撥,我懷疑禾縣的婦女們飯后都會來此。
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人,走到哪兒,都有欣欣向榮的人類。熱鬧的紅塵,你不知道他們的悲喜,他們也不知道你。我遠遠地站著觀望著。
天已黑了,有點累,南河在不遠處,與這條街平行,從十字路口過橋就可以看到,或者從街心花園繞過去,也可以到。
我打算等白天再過去逛逛。
二
我又見到了那個婦人,在那個站牌下。她瘦瘦地坐在條凳上,像在候車,又像在接人。車來了,她站起來,盯著每個上下車的乘客。過一會兒,車走了,她樣子沮喪地一屁股坐下,等著下一班車。
我看了她好一會兒,她終于離開站牌朝馬路對面走來了,眼睛一瞬間落到我身上,立即又有了跟昨天一樣的表情,很激動,但很快眼神就黯淡了,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我猜想,她一定是把我認錯為某個她要找的人了。
好奇心驅使我主動叫住了她。
“你在找人?”
她點點頭,“對不起,昨天把你認錯了。可是,真的很像啊!”
“像誰?你的……朋友?”
“不是。”她又盯牢我,喃喃地說,“像,真像,你是不是這兒有個姐姐?”
“我這里沒有親戚,我家在外地,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的。”
她回過神來,有些羞赧。“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唉,我找了整整一個月了。”
“天天在這個站牌?”
她點點頭。
“你可以貼尋人啟示,或者找警察啊!”如果這個人對她那么重要的話。
她搖搖頭,咬了咬嘴唇,很懊惱的樣子。“我不曉得她名字。”
這太不可思議了,我的好奇心被勾起。
“妹子,我回頭告訴你,行不行?我就在你賓館旁邊的燕子超市上班,等下午下班,我過去找你可好?”她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答應了,告訴了她我房間號。
她臨走時,告訴我,她叫王小毛。
王小毛稱我妹子,事實上她比我還小一歲。這是我們后來在交談中得知的。在王小毛眼里,我很年輕。其實不是我顯年輕,而是,她與實際年紀太不符合了。在深圳,在我周圍,35歲女人,正是風華正茂,妖嬈嫵媚的大好盛期。而王小毛,比她的年紀看起來老了不下一二十歲。
黑,瘦,臉上毫無水色,若形容女人是花的話,她就是墻角邊的灌木草,而且是那種干枯了的灌木草。她的穿著也要為她的相貌負很大責任,醬色的短袖棉T恤,黑裙子,瘦人再穿深色衣,更顯憔悴,頭發胡亂束在腦后,脖子細長,背略弓,總是前傾的樣子,顯得很急迫。其實,若仔細看,王小毛五官并不難看,細眉彎眼,尤其是眼珠很黑很深,這樣的臉龐若好好打扮會年輕生動很多。
下午,王小毛來找我的時候,我剛從城隍廟逛了一圈回來,禾縣的城隍廟歷史悠久,有各種土特產和民俗工藝。但這次去,很讓我失望,那地方已變成一個一個賣衣服雜物的鋪面。
王小毛敲門的聲音不重,輕輕的,遲疑的,一下又一下,我不知道她在外面敲了多久,我以為她會按門鈴。
打開門,她局促地站著,看見我,立馬松了口氣,笑道,我還以為我記錯了門號。
我將她請進屋,遞給她一瓶礦泉水,讓她坐下。她打量著房間,眼神有點恍惚。
“今天不去站牌了?”我問。
她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發,“等會兒再過去。”又低下頭,“不容易找得到。”
“你每天都那個時間去?”
“每天上下班之前之后,都會過去的。”
“什么樣的人?”
她抬起頭,出神地看了我一會兒。“一個多月前,我去江城辦事,就在對面等公交大巴。那種巴士是從汽車站發出來的,大約四十分鐘一班車,比你打‘回頭的便宜,就是等車時間長一點,開的也慢些,站站都有停。我以前去江城不多,每次去跟我老公的車……”
她老公還有車?可見并不窮。
“我老公過去是開出租車的,沒牌照的那種,一般跑長途跑得多,都是熟客找。”她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下去,“我第一次坐這公交車,上來才發現這車是自動投幣的,上車10元,全程11元。我有三個5塊,只好全投了進去。我問不找錢嗎?坐在投幣口旁邊座位上的一個老大爺告訴我,等下若有人上車,有零鈔的話,你可以收下來。我等了半天,上來的人一般都是零鈔準備好好的,不多不少。我心想,可能收不回來了。正懊惱著,上來一個大姐,手里捏著3枚硬幣,說去橫山——橫山是離禾縣最近的一個鎮,投幣口的那個老伯伯一見硬幣,就好心地說,你把零鈔給她(他指著我),她多投了錢幣,需要找零鈔。那位大姐就把零鈔擱我手上。司機在前面說,上車10元,全程11元,司機好像后腦勺長了眼睛,看得到乘客的一舉一動。那位大姐一聽,說,‘這么貴啊,我就到橫山,坐別的車才3塊呢。司機說,‘別的車是別的車,我這個上車就10塊。‘那我不坐這車了。于是,她從我手里把那三個硬幣收了回去,但是,奇怪的是,她竟然又從錢夾里掏出一張十元紙幣放我手上,然后下了車。”
王小毛說到這里聲音不由自主高起來。“那位姐姐犯糊涂了,她聽說上車10元,就順手拿出10元給我,然后她下了車,車就開了。”
也就是說,王小毛占了10塊錢的便宜。難道她就為這點小事找了一個月嗎?
“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人家。”
“這也不怪你啊。人犯糊涂,跟你沒有關系。”
“怎么沒有關系?我應該當即把錢還給她。這個錢我不能收的呀。”
“那種情況下,一時反應不過來,也是有的。”
她扭過頭,“不,我不是沒反應過來,我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可是,我當真是見錢眼開啊,3塊錢被她拿走,又來了10塊錢,我高興昏頭了。一直看著她走下車,一動也沒動。但后來,我越想越后悔。我不該貪這個心,拿人家10元錢,你想想,她10塊錢的車費都嫌貴了,要坐3塊的,肯定很窮,我卻貪了人家10元,還不吭聲。”
“于是你就天天在這兒等她?”這么認真的女人還真是少見,這世界,被人傷害,被人虧欠,被人占便宜的事太多了,而她,僅僅因為多拿了別人10塊錢,就如此坐立不安。我有些肅然起敬了。
“做人得講良心,對不?人不能虧心。”王小毛道,“那個姐姐清醒過來肯定罵死我了。10塊錢,可以給孩子買二十個雞蛋,一斤瘦肉,打兩斤醬油了。我平時買菜,一毛兩毛都要算,你想啊,人家那也是不舍得花的呀。”
因為這個10塊錢,王小毛背負了沉重的良心債。天天在站牌那里守株待兔。
“禾縣就這么大,她總會再坐車的吧。”王小毛仿佛在給自己打氣。
那也不一定在這兒坐車,也不一定恰好就是她等的那個時辰,這簡直就是大海撈針,很不靠譜。
“那天遇到你,我一下子高興壞了,你倆真的很像。”
人群中確實可以找到相像的人,某一類人,有某一類人的共同特征。可是,我還是覺得王小毛大約是看岔了,走火入魔了。
“是不一樣,我認錯了。她比你土氣,也比你老,不過,你們個頭、身材、臉模樣都很像,那個姐姐,我雖然只見過那一次,可是我不會忘記的。”
“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了,就像我老公以前買彩票,他說數字快接近了,越不能放棄,運氣就要來了。”
這個比喻讓我哭笑不得,我因為與她找的那個人相像,就和中彩拉扯上了。
“我要去站牌了。”她站起身。去那里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課。“今天和你說了這番話,我從沒跟人說過。一直壓在心里。說了,我好像好受了一些。”她對我的傾聽表示感謝。
“也許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什么辦法?”她眼睛一亮。
“在網上找,利用網絡。”
“我不會上網。”
“我幫你,你不介意我把這個事兒掛在網上吧?”
“沒關系,不過,可不可以不把我名字寫出來?”
“行,但你要留一個電話號碼。”
“好的,謝謝你啊。”她充滿感激。
“也不一定能找到,只是碰碰運氣。”
三
我沒想到,在禾縣會跟一個陌生的女人發生聯系,為一件常人看來十分荒唐的事忙活起來,仿佛這次來禾縣的全部意義即在于此。
我把王小毛的這個故事掛在禾縣第一門戶網,“禾縣論壇”欄目“天下事”板塊里,用了一個醒目的名字“燙手的十元錢”,希望那個女事主或者她身邊的人能夠看到。
帖子貼出之后點擊率很高,還有許多跟帖。點贊的很多,有說,這是傳播社會正能量。挖苦諷刺的也有,說是炒作,故意吸引眼球,沒事找事。
王小毛現在除了繼續等站牌外,又多了件事,到我的賓館看帖。有別人點贊,她就微笑,看到別人譏諷,就很難過。她的手機號碼接過幾個電話,都是叫她參加什么愛心組織,或者問她搞不搞借貸。
帖子只熱了一天,很快就給翻到后頁去了。天下事太多,無關痛癢的10元錢很快不在話下。
“也許那個姐姐跟我一樣,不上網。”王小毛嘆口氣。
“也許人家看見了,心領了,并不在乎那錢了。你想啊,如果那個姐姐家住得遠,難道還特地為了10元錢再跑來一趟?”我安慰她。“把這件事忘了吧。”
在我的勸導之下,王小毛減少了每天去站牌等候的時間,卻每天必來我房間報到一下,她似乎很愿意跟我攀談,也對我產生了好奇。一個女人,大老遠跑到一個沒有任何親戚朋友,也不是什么風景勝地的小縣城,匪夷所思。或許,正如我看她的行為怪異,她同樣認為我不可理喻。
她在我賓館每天呆的時間倒也不長,就是下班的時候過來一小會兒,看看那個早已被淹沒的帖子,然后互相回答一些對方的問話,便告辭,說兒子還在家等她,要回去做飯。
離婚后,我變得很自閉,害怕人群和熟人。不過與王小毛在一起,我反倒很輕松,大約是因為陌生和遙遠吧,我不用戒備。甚至還可以掏心窩子,說說自己從不對人訴說的隱私。
我告訴她,禾縣我十幾年前來過,是和我前夫一起來的。
“你也離婚了?”王小毛一個“也”字暴露了自己的狀況。看來,我們還真有共同點。
仿佛看出的我誤解,她又道,“我沒有離,我老公跑了。”
“跑了?”
“躲債。他這個人好賭,除了開車,就去地下賭場,講不聽,去年賭贏了一輛奇瑞車。可是今年一直輸,輸慘了,我都不知道,去年他把車弄來,我就擔心,不屬于我們的東西,放在這里心不安。讓他洗手不干,他不聽。誰知道,他賭到后來賒賬,已經欠下一百萬了。人家上門要追殺他。”
“他跑哪兒你知道嗎?”
王小毛搖頭,“走的時候都沒跟我說,因為他晚上經常不歸家,我也習慣了,開始我以為五天八天會回來,卻再也沒回了。”
“走了多久了?”我驚問。
“兩個多月了。”
“啊?”
“我找不到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王小毛的眉頭蹙在一起,臉顯得越發憔悴凄苦。
“他不要你,也不要兒子嗎?”
“今年過年的時候,他給兒子買了雙耐克鞋,七百多塊錢,我兒子平時穿的鞋都是幾十塊一雙的。得到新鞋高興壞了,我老公喝了酒,說,老婆,我以后會讓你娘倆過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一家人在一起,不分開,才是好日子。”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四
我在禾縣的最后一天順著南河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王小毛陪我一起走的。
與十幾年前相比,南河的周邊有了許多變化,道路拓寬了,沿街商鋪林立,茶館、棋牌室、發廊、足浴、飯店、藥房不一而足,河對岸也豎起了一棟棟高層建筑,更遠處是青山綿延。河堤兩岸種著垂柳,還有讓行人落腳歇息的水泥涼亭,總的來說變漂亮了。
南河水卻還是一如既往平穩地流著,十幾年前還能看到零星的婦女在那兒洗豬頭肉洗菜,現如今大約僅僅是一條無用的觀賞河了。王小毛說,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這河才熱鬧呢,一到傍晚,棒槌聲此起彼伏,水清得不得了,婦女們都來這河里洗衣服,那時你要看的荷花成片都是。
我記得,一直走下去,在南河的西頭就應該能看到荷塘了。當時前夫還脫了上衣,跳進水里,幫我摘了兩個新鮮碧綠的大蓮蓬。
蓮子,憐子。
他曾說,地老天荒,我們在一起。
離婚是我提的,他不愿意。可是,我知道他的心,心已經變了,人就是個軀殼。我是跟隨他去深圳的,在那個著名的通訊公司,他做到了主管,被外派到另一個地方。地位和金錢的確能給他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在他心不在焉的探親的日子里,在他出門筆挺的西裝里,在他閃爍其詞的話語里,我感覺出了誓言的幻滅。
我們沒有再聯系過。沒有小孩,也利于關系斷得清清爽爽,就好像我們從來沒有相愛相逢相識過。
西郊也沒有荷花了,我們白來一遭。
王小毛說,再往前走一點,西塘邊有一座大庵廟,要不,我們去拜一拜,可好?
果然,在路盡頭處,看到一座小土廟,外面是黃土路,一個姑子在門口打掃衛生。“要不要請香?有五塊十塊的,保平安,還有一百的,全家福。”我點點頭,遞給姑子五塊錢,拿了一炷平安小香。王小毛也請了五塊錢。
跨進門檻,里面豎著一尊觀音像,坐在蓮花之上。案頭放著供果、香油,墻壁四周畫著羅漢,還張貼有一塊功德榜,黃色的布紋紙上寫了不少捐善款人的名字。
我在蒲團上對著觀音拜了三拜。菩薩低眉,寶相莊嚴。
王小毛也如此拜了拜。然后起身,又掏出10元錢塞進功德箱。
出門的時候,她告訴我,這10元錢是幫那個姐姐捐的。她黑瘦的臉上有一種釋然的表情。
西郊無人,抬眼處,大地遼闊,晚霞映滿天空。世界寂靜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