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萍萍
作為貴州80后代表詩人之一,錢磊并沒有趕上貴州80后詩歌的第一個浪潮。當羅樹、冰木草、熊焱、劉臟、湯成偉等人在2000年前后進入詩壇的時候,錢磊還沒有正式走到詩歌這條道路上。十年后,羅樹等人或偶露崢嶸,或銷聲匿跡,大都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而熊焱因為留居成都,也往往被歸入四川的詩人群體之中,只有冰木草等極少數人依舊保持著較為穩定的創作狀態。但正是在這個時間點上,貴州80后詩歌的第二個浪潮悄然涌動起來,并最終形成了比以往更大的聲勢。穩健高產的冰木草、沉靜博學的羅逢春、生猛直接的木郎、任性奔放的顧瀟、厚重的羅霄山、憂郁的楊長江,以及龐非、冉小江、朵孩、非飛馬……各具個性的詩人們令“貴州80后”這個抽象的概念得以生動起來。
錢磊正是這“生動”中不可或缺的因素。這位生于1985年的詩人,大約在2003年開始了自覺的詩歌寫作,偶爾發表在一些報刊之上,這種平穩的狀態持續到2009年。那一年,《山花》雜志發表了錢磊的詩作,并在之后的一兩年內,數度作為重點詩人推出。可以說,當時刊物的推介力度之大,是許多名家都未曾享受過的待遇,卻交付給了一個籍籍無名的年輕人。強力的推介,必會引來更多的關注,因此,即便我們說,2010年左右,錢磊在詩壇橫空出世,那也是不為過的。
讀錢磊的詩歌,其實不能算是一件容易的事。對于許多讀者而言,這樣的差使簡直可以說是強人所難。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人們總是喜歡生活在熟悉的氣息之中,用經驗來指導自己的一舉一動,明確自己的去向。換句話說,人們對已知的世界滿是眷戀,對未知的一切卻往往充滿敬畏之情。盡管人們也有著獵奇的天性,但從根本上來說,那實際上也離不開經驗的支撐——經驗一旦無效,人們就很容易茫然無措了,畢竟只有熟悉的,才意味著安全。不光是生活,在閱讀中,人們也很容易陷入到這種懷舊的狀態之中——如果在熟悉的表述中,讀到幾個新鮮的修辭,那無疑是讓人興奮的,但是,如果你的閱讀對象全然在你以往獲得的經驗之外,那種偏離就很可能帶來迷失感和無力感。到了這個份上,人們就會選擇把書本扔到一邊去了——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做的。
但詩人則理應偏愛陌生,假如生活被設置成為一個固定的框架,他們就要去追尋框架之外的東西;而如果語言表達已被固定為某種特定的方式,那這種方式就成了他們必須逃離的牢籠。
錢磊顯然就是這樣的詩人。
從一開始,錢磊就展現了他對語言和修辭的獨特理解。他鐘愛紛繁復雜的語句,甚至到了影響閱讀也在所不惜的地步,或許我們不能說他不渴望被認同,但至少可以這樣說,他更加渴望展現某種不同。既然追求的是“不同”,那他自然要進入“陌生”。我們說“陌生化”,一般是擺脫那些司空見慣的情感和表述模式,代之以新奇感和驚異感,使人在猝不及防中被卷入到了作品的情緒里面。但“陌生化”說來容易,真要用起來,也自有其講究。許多人受了“陌生”二字的迷惑,朝著與認知和常識全然相反的方向一路寫去,語句也是唯恐不極端不驚艷,總想寫點什么驚世駭俗的體驗出來,而結果卻往往適得其反。
錢磊則不然,有一種天賦的語感維系著他的寫作。有時,他的詩作讓我想起帕格尼尼演奏的《無窮動》,那些充沛的、跳躍的音符似乎反客為主,占領了琴弦,并且自行派生出了完整的旋律——音符反過來推動了演奏者。錢磊的詩歌也總是呈現出這樣的迷局,文字像瘟疫一樣鋪天蓋地掩來,裹挾著詩人前行,詩人在文字的高速旋轉中,其實是身不由己的,文字洶涌而出,自己形成了詩歌。也有人說他的詩歌像藤蔓,呈放射狀無邊無際、遮天蔽日地生長,帶著藤蔓那與生俱來的纏繞,即便是這樣,那蔓延出去的枝葉,也早已不由詩人掌控。年輕的詩人似乎讓自己退居到了被動的位置,只需要提供一個動機,剩下的事情,都成了一種自然而然。“我習慣于沒有主語的夜晚”,“習慣于被詞性主宰”,由此看來,詩人沉迷于這種被動的狀態之中,還有些自得其樂。當文字的暗涌來臨,“我把手指分開,不再拒絕阻礙的物質/在這幻想的旅途/如水草漂流而下”。
但同時我們又可以說,錢磊是主動的,他最終是自主地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來為自己代言。就像前面所說,他或許因此損失了一部分讀者,但這其實并非是一種懲罰,他也樂于看到這樣的局面,一些虛浮的讀者被他設置的種種障礙摒除,而另一些人——那些真正的讀者,他們越過了最初在閱讀中感到的不適,得以進入這語言的狂歡之中,這對于讀者和寫者,都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像所有的詩人一樣,錢磊最初的那些作品,不可避免地犯著幼稚的錯誤。這似乎是青春的代價,問題是,誰沒有過青澀的年紀呢?“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總有那么多縹緲的空虛和憂愁被放置在面前,總有那么多清淺的情懷急于抒發。“浮躁的宋詞小令為與生俱來的風花雪月/尋找一葉扁舟吟出愁緒/我習慣地說出: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曾經讓詩人沾沾自喜的詩句,多年以后增添了詩人的“愁緒”,他說,“我看到了諸多的繁蕪和虛蹈,這不是我想要的詩歌……”
懂得自省,這或許是錢磊最大的好處。這些年的詩歌寫作,或許讓錢磊得到了一些名聲,也切實地讓他拿到了一些獎項,但這些所謂的成功并沒有讓他忘乎所以。他不斷地反思自己的弱點,并試圖尋找改進的方法,是的,唯有正視,才是唯一的、值得期待的途徑——他在確定個人第一本詩集《郵差筆記》的過程中,刪除了許多詩作,“我想用現在的減法,來贖回當時對詞語濫用的罪”。
而對于過度繁蕪的凌空蹈虛,他也開始警惕起來了。他開始自覺地由抽象潛入到具象之中,把那些飄在空中的意象,放到了堅實的土地上。這時,他開始寫作他的“簡史”系列。這將會是一個無窮無盡的系列,足以包羅萬象。“簡史”類似于臧棣的“協會”和“叢書”系列(所有詩歌都以《XX協會》《XX叢書》命名)、或者阿翔的“詩”系列(所有詩歌都以《XX詩》命名),而且,有趣的是,臧棣和阿翔的文字風格正與錢磊類似,都是一種語言的旋渦。或許這就是具有相似質地的詩人?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了一條通往無限的道路。
“簡史”這個龐大體系的建立,正標志著錢磊的詩歌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而他對于詩歌的根基,也越發地重視了起來。他意識到,如果不能從符號的表達、動機的衍生,邁入到對生活的堅實的建構,那么他的詩歌大廈將會搖搖欲墜。
看看他近兩年的詩作,如《少年簡史》,這首詩對詩人而言,是思考,而更多的則是感觸和體驗,里面容納了對成長和消逝的理解、對愛情的向往和恐懼、對死亡和人生的認識。錢磊流暢地駕馭著繁復的語句,像是在熱烈地自言自語,又像在喋喋不休地向人述說。“如果沒有愛情,我們是否會更輕盈”、“可是愛啊,你不該就這樣到來”、“如一首老成的詩,等我今天寫就”,其中的激情和憂傷,從“所愛之物,漸次消逝”這一主題展開,又最終指向“所愛之物,漸次消逝”這一主題,這表明,詩雖名為“少年”,卻不再是以往“不識愁滋味”、少不更事的青春寫作。
所有向著“無限”進發的舉動,最終都是與時間的交鋒。在錢磊新近的《夜讀布羅茨基簡史》《白日夢簡史》等詩作中,詩人比以往更加注重歷史所呈現的復雜性,注重詩歌內在的質地。而從寫作技巧上看,詩人也展現了比以往更好的控制力,詩意得以更多地呈現出來。
生活在有限之中,但內心卻可以是無限的。一個尋求“無限”的詩人,無論如何,都是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