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摩根·福斯特(1879—1970)是英國20世紀最杰出的小說家和散文家之一。他一生發表了六部長篇小說、三部短篇小說集(其中《來生》(1972)在其去世后發表)、雜文集《阿賓哲收獲集》(1936)和兩部傳記。1927年,福斯特發表了一部關于小說藝術理論的著作《小說面面觀》,其中有關小說人物部分尤為著名,其具備一種氣質的“扁平人物”和立體的“圓形人物”,成為后來評論家常引的術語。
福斯特是一個長壽的作家,活到91歲,但是他在45歲的時候(1924年)就結束了長篇小說的創作,整個長篇創作生涯只有短短的19年(從1905年到1924年),但是他的短篇小說創作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創作生涯。從內容上看,福斯特的短篇小說大致可以分成三種類型:
第一種是以小說集《來生》中的前五篇——《安塞爾》《恩培多克旅館》《紫信封》《援手》《礁石》為代表的早期小說,這五篇大約完成于1903年到1906年間,表現了作者對社會現狀的反思(資本主義發展對傳統鄉村文化的戕害、階級和教育的差異影響人際關系等)以及通過“聯結”來進行救贖的思想。
第二種是以《來生》的后九篇作品為代表的短篇小說。作品創作于前五篇后的16年之后至1962年,都以同性戀為主題。《來生》發表的滯后主要是因為作品的同性戀內容。福斯特去世時,英國同性戀合法化才滿三年。此時的福斯特開始將關注焦點轉向人與人以及不同階級、種族和文化之間的聯結。《來生》《另一條船》《亞瑟·斯內奇福德》等作品表現了福斯特關于人與人之間通過性關系獲得真正聯結的理想,同時也體現出作家關注的其他問題:對殖民主義和基督教思想的反思、社會等級之間的隔閡以及上層階級與底層勞動者之間道德立場的對比等,反映了作家對建立人與自然,人與人,不同階級、種族、文化的聯結的失望。
第三種是以《天國的馬車》及《永恒的瞬間》兩部短篇小說集(除了《永恒的瞬間》)為代表的幻想小說,這些是福斯特短篇小說中數量最多也最有特色的作品。福斯特早年發表過兩部短篇小說集:《天國的馬車》和《永恒的瞬間》(1928),1947年,這兩部小說集合訂為一本《短篇小說集》,由作家本人作序。這些作品全都創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這些短篇小說大多是幻想小說,且形式多樣,包括采用古典神話題材的幻想小品、反烏托邦的科幻故事、采用戲仿手法的故事等。200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該書的中譯本,由谷啟楠教授翻譯,這是福斯特的短篇小說第一次被系統地介紹到中國來。
這部短篇小說集共收錄了包括《驚恐記》《樹籬的另一邊》《天國公共馬車》《另類王國》《助理牧師的朋友》《始于科婁納斯的路》《機器停轉》《意義》《安德魯斯先生》《協作》《塞壬的故事》《永恒的瞬間》等12篇短篇作品。
短篇小說在20世紀得到了充分的發展。英國現代意義上的短篇小說在19世紀末發展起來,到20世紀20年代才真正成為一種充分獨立的文學體裁,并出現了像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這樣單獨以短篇成名的作家。這一時期的英國文壇,詹姆斯、喬伊斯、伍爾夫、勞倫斯和曼斯菲爾德等人的寫作將短篇小說體裁發展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們銳意求新的創作信仰改變了短篇小說的面貌,開拓了全新的疆域,賦予這個體裁獨特的藝術性,作為他們的同時代人,福斯特在短篇小說創作中所作的嘗試也是不可忽略的。
福斯特的短篇小說大部分創作于兩次世界大戰前后,正如他在這部短篇小說集的序言中提到的:“這些幻想小品是我在‘一戰的不同時期寫下的,代表了我在某個領域的全部成果。在這之后,世界上發生了很多事情:交通混亂,疆界重劃,這些變更不僅表現在物質領域,更是表現在精神領域上。緊接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又發生了,而第三次世界大戰也在蠢蠢欲動。”[1]英國從維多利亞時代后期開始,直到愛德華時代,其世界霸主的地位開始逐漸喪失,陰影籠罩下的人們開始質疑當時的經濟制度、人的精神狀態以及傳統的價值觀。福斯特作為當時英國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在作品中對英國當時的現狀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對于福斯特小說的創作主題,格蘭斯登曾這樣說:“福斯特總是試圖尋找并發現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習俗的本性,并在作品中對這些習俗的本性及其影響進行攻擊。”[2]
雖然評論界傾向于認為和喬伊斯、勞倫斯、曼斯菲爾德等人相比,福斯特的短篇小說在他的整體創作中并不突出,但這些作品能夠更加明晰地勾勒出作家的思想發展:一是因為其主題上的深度,二是因為福斯特短篇小說獨特的幻想元素所達到的美學效果。與他的長篇小說相比,福斯特的短篇小說在表達上更加大膽自由;在創作手法上,幻想元素是福斯特的短篇區別于其長篇小說的重要內容。福斯特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往往采用超越現實主義的幻想手法,融入古典神話素材,采用寓言、科幻、戲仿等體裁和手段,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也許正是出于這些原因,福斯特本人非常看重短篇小說創作。1911年,他在給愛德華·加內特的信中曾就小說集《天國公共馬車》寫道:“……我覺得這些作品比我的長篇更好,這是我對你的評論唯一不能茍同的地方。”[3]當時作家已經發表了《霍華德莊園》(1910)。此后,福斯特又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寫道“我寧愿人們稱贊我的這些短篇小說,而不是其他作品”。[4]
“幻想”就是一種對不可能發生的或者超自然的事情的描述。幻想通過塑造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的怪誕形象和描繪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故事情節來表現所謂的現實世界。從某種程度上說,幻想就是一種創造性的想象。從表面上看,幻想是脫離現實的,但實際上幻想與現實是不可分的。幻想不是空想,它只是通過寓言或者隱喻的方式來表現現實。
西方幻想小說的主要來源為古代神話和民間故事,其出現的時間大致為18世紀的后期。從這些幻想小說中不難看出古希臘神話、伊索寓言、荷馬史詩和哥特小說的影子。在幻想小說的研究領域中,法國文學理論家茨維坦·托多羅夫的《幻想作品導論》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以至于后世的相關研究無不以此作為理論依據。在這部著作中,托多羅夫指出:“幻想是一個理性的人在面對一個不可能發生或者超自然的事情時所表現出的猶豫不定。幻想是懸而未決的,是沒有答案的,如果有了答案,那就不是幻想而是神話。”[5]
福斯特曾專門探討過小說中的幻想元素,在其文學批評論著《小說面面觀》中,他對幻想做了如下定義:“小說中不單有人物、時間、邏輯和他們的衍生物,也不單有命運……我的意思是說有一道像光線一樣的東西,一邊和這些東西緊密相連,一邊卻穿過或掠過這些東西,仿佛對他們視而不見一樣。我們給那道光起了兩個名字:幻想和預言。”[6]福斯特認為小說中的幻想只要適合小說就是真實的,因為小說不同于日常的生活,引入幻想可以產生一種特殊的效果。福斯特在為短篇小說集所作的自序中明確地指出其幻想小說的題材主要取自古希臘羅馬神話,尤其是潘神、塞壬等神話形象,這些超自然的形象與現實世界融合,往往產生一種亦真亦幻的美學效果。福斯特將自然視為一個人類應該永遠為其努力的完美境界,他在幻想小說中使用了許多古希臘羅馬的神話典故,將古希臘自由和諧的生活與英國中產階級令人窒息的生活加以對比,呼吁人們回歸自然,重建古希臘式的人與自然的聯結。
幻想小說為人們構筑一個新的世界,閱讀者可以在這個新的世界里從新的視角來審視現實世界。這就導致福斯特的幻想小說中的一個常見主題——避世,主人公厭倦了令人窒息的世俗社會,想沖出囹圄,逃到一個理想的地方。這個地方可以是森林(《另類王國》)或大海(《塞壬的故事》),可以是民風質樸的鄉村或另一個國度(《驚恐記》《始于科婁納斯的路》),甚至可以是天國(《安德魯斯先生》)。但是有些主人公成功出逃,有些則被迫回歸世俗世界。福斯特筆下的這種逃避主要表現為旅行。但這種旅行只是小說借以存在的形式,小說實際寫的是福斯特內心的精神之旅。這種對現實的逃避不僅表現了作家對現實的批判,更表現了對未被現代文明所污染的自然的渴望。
戲仿是福斯特幻想小說中常用的手法。“‘戲仿或‘改編是指幻想小說家借用其較早的作品中的框架或素材來編寫他自己的神話。”[7]他的幻想小說貫穿并實踐了其小說理論。在這類短篇小說中,福斯特運用了大量的幻想元素,使作品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審美效果,如《另類王國》《天國公共馬車》《樹籬的另一邊》《塞壬的故事》等;并通過戲仿古希臘、羅馬的神話故事,引用著名作家及其作品中的人物。《始于科婁納斯的路》的神話素材來源于索福克勒斯的悲劇《科羅諾斯的俄狄浦斯》。《另類王國》中的神話則來源于古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和達芙妮的故事。邁克爾·L.斯托瑞在文章《福斯特的〈始于科婁納斯的路〉》中詳細論述了福斯特的諷刺手法的運用,而這種諷刺效果正是通過神話典故來實現的。而史提芬·多洛夫則在文章《福斯特的〈始于科婁納斯的路〉》中指出小說中暗含的諷刺手法。詹姆斯·L.米希在文章《福斯特小說中塞壬的救贖》中認為福斯特小說中的塞壬已被賦予全新的含義,成為愛和救贖的象征。福斯特用典故和神話故事來隱喻古希臘式的人與自然的聯結,用詩一般的語言將這種聯結含蓄地表達出來,其荒誕的情節和深刻的意蘊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他還明確表示幻想含有神祇內容和神話意味,“幻想之神開始趨向退守或者隱蔽,或懾于原子彈的威力而變得悲觀。如果想要找到她,她也許會徘徊在本書中所描繪的鄉野之中;或在英國和意大利的景物之間輕盈穿梭,或展翅飛向未來的國度。她或者他,是女人也有時成為男人,常常成為被眾神所役的赫爾墨斯,將靈魂引導到不是那么可怕的來生。”[8]此外福斯特還運用了許多象征手法,如小說中對樹木、花園、森林、書籍等意象的描寫,被作者賦予了更深刻的象征意義。這些意象所傳達出來的自然世界的活力,體現了福斯特關于人與自然聯結的理想。對于福斯特的這些幻想小說,伍爾夫在隨筆中這樣評價:“這個并不厚的小冊子代表了福斯特對于純粹的想象而進行的一個嘗試,他小心翼翼地將生活的詩歌和散文聯系起來,駛向天國的馬車,灌木叢里的潘神,變成了樹木的女孩。小說中的荒誕和離奇被釋放出來,在每一座籬笆墻的后面仿佛都可以聽到旅行者的腳步和號角。”[9]
幻想元素使福斯特短篇小說創作迥異于作家的長篇小說。這些作品可讀性強,作家講故事和表達思想的愿望顯然超越了對形式的追求。雖然福斯特在小說理論方面有重要著述,與布魯姆斯伯里團體也有來往,但是形式實驗并非作家短篇小說創作的興趣所在。雖然福斯特和喬伊斯、T.S.艾略特、龐德等現代主義文學的領軍人物一樣喜用古典文學的內容,但是前者往往將“神話典故和模式作為一種‘組織結構”[10],而福斯特則往往從神話內容出發編織幻想故事,神話典故更多地成為小說中的超自然元素。作為現代主義小說家們的友人和仰慕者,福斯特在短篇小說中保持了自己獨特的創作個性。他的人文主義思想、古典文學素養、對殖民主義的反思以及隱而不宣的性取向都使他的短篇小說成為現代主義道路之外的異數,而他優雅的語言風格、天馬行空的幻想、別而有趣的創作手法也成為了20世紀短篇小說的一道另類風景。
基金項目:江蘇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聯結之行——福斯特短篇小說研究”(項目編號CXLX13_354)。
參考文獻:
[1][8]沈雁.文學是人類的神界——福斯特短篇小說《天國驛車》賞析[J].英語自學,2009(10):28-30.
[2]K.W,Gransden.E.M.Forster[M].New York:Grove Press,1962:31.
[3][4]Judith Scherer Herz.The Short Narratives of E.M.Forster[M].London:Macmilan,1988:24.
[5]段映虹.作為文學批評家的托多羅夫——從結構主義到對話批評[J].外國文學評論,1997,(4):8.
[6][7]沈雁.幻想照亮旅途——福斯特的《離開科羅諾斯之路》賞析[J].英語自學,2009(7):34-37.
[9]弗吉尼亞·伍爾夫.伍爾夫隨筆全集[M].喬繼堂等主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10]Michael H.Whitworth(ed.).Modernism[M].Malden;Oxford; Carlton:Blackwell,2007:12.
作者簡介:
林曉青(1980— ),女,江蘇南京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方向:現當代英美文學和中外文學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