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秋
編手扎
人們總期望在某年某日某個地方,遇到自己心動的人。人面桃花的故事已成傳說,而世上有太多故事在重復上演:時間換成了七夕,比三月更哀傷;場景換成了西湖,比桃園更詩情畫意。仕途不順的才子縱情于西湖山水,誤入一處莊園,邂逅佳人。擦肩而過,徒留無限相思。
明熹宗天啟年間,七月七,日薄西山。
沈逢吉漫步西子湖畔,心情有些抑郁。近日,朝廷的腐敗讓他十分失望,原本一腔熱血,不料英雄無用武之地。所謂槍打出頭鳥,沈逢吉心高氣傲,看不慣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對頂頭上司出言不遜,于是被貶。
初秋的西湖,清雅寧靜,薄暮四起,遠山近水宛如夢幻。西湖畫舫華彩瑰麗,悠揚的絲竹聲隱隱傳出。四處張望,一座酒樓映入眼簾,綠樹紅墻,飛檐翹角,名曰醉仙樓。
沈逢吉喝了幾杯酒,心中愁苦并未消除,反而亂成了一團麻。出了酒樓,昏昏沉沉也不知走了多久,看見前面有座樓閣,亮著迷蒙燈光。
沈逢吉走了過去,院門開著,叫了幾聲,卻無人來應。恰好桌上放著一壺茶,沈逢吉來不及多想,倒來就飲。
喝了茶,酒意似乎解了不少,沈逢吉開始打量閣樓,看見一間書房,好奇心使他走了進去。這是一間非常雅致的書房,墻上掛著幾幅字畫,窗下置有書案,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案頭正攤開一幀素箋,寫著幾行娟秀小字,捧來細讀,是一闋《憶江南》:
七月六,瓜果設庭中。乞巧穿針兒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宮。銀漢自空空。
七月七,架鵲拆離衰,盡管綢繆今夜里,情魔難障太陽紅。分手各西東。
細細品來,應是寫給心上人的,在這美好的七夕之夜,詞人應該與他一樣愁苦吧。沈逢吉又瞥了一眼幾案,發現墨跡未干,心想此詞應是剛剛寫成,為何不見主人?他仔細品味,看筆跡應是女子所寫,不禁浮想聯翩,能寫出如此雅致的詩詞,定是個才華橫溢、貌美如花的女子吧。越品越覺得美妙,他忍不住拿起筆,也以七夕為題,填了一闋詞。
寫完,沈逢吉如釋重負,仿佛這幾日積壓在心中的郁悶全部宣泄在這首詞里了,又提筆在詞尾寫下“秋河作此,準算茶金”。秋河是沈逢吉的字,他對主人開了個玩笑,意思是說喝了屋中一杯茶,用這闋詞來做抵償。
這時沈逢吉酒意全消,意識到自己闖入陌生女子的書房實在不敬,想要離開。不料外面傳來女子的笑聲,沈逢吉還沒想出對策,兩位女子已走進書房。
看見突然冒出個男子,兩位女子花容失色,其中一個大概是丫鬟,壯著膽子問沈逢吉是何方人士,為何私闖小姐書房。
沈逢吉冷靜下來,向她們解釋,自己并非有意,實在是因為口渴,才如此冒失,還請檢查屋里的東西,一樣也沒少。說著,又拿出寫的詞給女主人看,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女主人正是秦淮名妓柳自華。看了沈逢吉的詞,知是誤會。對比自己寫的那首,柳自華自愧不如。無意間看見落款,一驚,忍不住問:“敢問公子是否姓沈?”
沈逢吉也吃了一驚:“姑娘怎知在下姓沈?”
柳自華嫣然一笑,招呼沈逢吉坐下,又命丫鬟端來新茶,才不緊不慢地解釋。原來她曾在孤山放鶴亭壁間看見過一首詩,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甚是喜歡。詩句落款為秋河沈某,剛才看了他填的詞,落款為秋河,所以猜想他應是題詩之人。
沈逢吉憶起,去年醉臥孤山放鶴亭,曾在壁上題了兩首詩,聊表內心迷茫。
這時柳自華輕啟朱唇,把兩首詩一字不差地吟了出來。已一年有余,即使沈逢吉自己,如不仔細回想,都快要忘了,而柳自華卻記憶猶新。
如此才氣,絕非一般女子,定是名門之后。可是一個大家閨秀,為何獨居在這寂寞小院中呢?
沈逢吉對柳自華充滿了好奇,卻又難以啟齒。柳自華似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自己姓柳,名自華,金陵人士,素來仰慕西湖山水,故來此小住。
沈逢吉抱歉一笑,說此番冒昧打擾,真是慚愧。柳自華亦笑道,公子文采風流,萍水相逢,深感榮幸。
丫鬟鬼靈精怪,說道今兒是七夕,有緣人才能相遇,良辰美景怎能虛設?便要取美酒點心來,讓他二人對飲幾杯。沈逢吉剛想推辭,不料丫鬟已跑出了書房。
明月清風,才子佳人,沈逢吉與柳自華把盞對酌,笑談人間事,相見恨晚。直到子夜,西湖歌舞已休,再不能停留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沈逢吉作詩曰:“腹有詩書氣自華,為償渴想到卿家。問卿姓甚卿言柳,儂笑卿身是柳花。”柳自華沉思片刻,也把對方的名字巧作安插,依韻和了一首:“薄命誰憐柳自華,秋河今夕照奴家。勸君莫作楊花看,奴笑君身是柳花。”
這時沈逢吉才知柳自華的身份,出淤泥而不染,愈加佩服。
回到家后,沈逢吉倒頭大睡,柳自華裊裊娜娜的身影走入夢中。次日,日上三竿才起來,醒來覺得疑惑,昨日遇到的佳人是夢幻還是真實?本想再去西湖尋夢,不料朝廷一紙調令,讓他火速趕往贛州任職。就這樣還沒來得及告別,就匆匆離開了。
此后,沈逢吉腦海里始終閃現著柳自華的身影,那次邂逅無疑是他人生中最美妙的事情。在贛州任職的日子里,他一旦閑暇,就忍不住回憶起那次美妙的邂逅。
有些事情一旦刻在了心里就永遠抹不去了。一年后,沈逢吉調回杭州,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湖尋夢,記得就是那座閣樓,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推開門,走了進去,卻是人去樓空。他以為像上次一樣,佳人外出了,于是靜靜等待,然而始終不見柳自華的身影。于是,他和當年的崔護一樣惆悵,桃花依舊笑春風。
世間的美好,就是這般,隨風來,又隨風去,空留人間無限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