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誰能得花解語

楊紫陌

在他剛記事時，就已領略了政治風險。九歲那年，他的生母被武后毒殺;后來韋后與安樂公主毒死中宗擬篡位，他與太平公主誅殺韋黨;27歲時，皇帝傳位于他，曾與他肝膽相照的姑姑太平公主卻容不得他了。他提前出手，在前一天夜里平定叛亂，第二日，太平公主被賜死。那天夜里，他心情紛擾得如滿天閃爍繁星。

從那天起他就鐵了心腸，他是大唐天子，必須擔得起。

他躬勤庶政，知人疾苦，用有力的手扳住了滑向深淵的大唐。他本是稟賦多情的柔善才子，想他是倦了，也厭惡那些在宮中弄權的女人。他想釋放他的另一面，尤其是在武惠妃歿后，他就再也沒有心情去搭理那些紛亂政事。

玉環這個毫無心機的美人兒，出現在了最合適的時候。文治武功打磨天下，該經歷的他全有了，做了富貴皇上幾十年，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現在只有一個念頭，享受生命。

國色天香的玉環，就這樣闖進了他的生命，兩人恩愛地過上了仙人一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少年，人們見不得他們的恩愛，便放大了這段情。

他50歲之前的歲月是亮烈崢嶸的，不然也沒有這段“稻米流脂粟米白”的開元盛世。

那年長安春時，正是游園好時節，百官宮人，麗服華蓋，有人張口成詩“飛埃結紅霧，游蓋飄青云”。他看后，嘉賞不已，在時人艷羨的目光中，親手在那人巾子上插了一朵花。春光好美，正吹著如扇的花風，有成陣的柳煙氤氳，一如他的心情。

春風得意時，花草樹木皆含殷殷笑意。可是，得了一個玉環，愛了她一場也錯了嗎？

他做什么都是一個癡，治天下時他眼中無他物，便癡治了一個開元盛世;愛一個女人也愛得癡絕，愛得男子費了耕，女子費了織，四目相對間目中無他物，荒涼了萬里大好江山。這個男人至情至性，豈止讓一個玉環癲狂。

自古英雄美人能有幾人善終？他們在一起恣意愛戀了20年，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日子，連天都妒。她在遇到他的所有歲月里把福享盡，這樣的結果是天意，但她不悔。這人世原是這么公道，清理賬簿的日子就是大限到來的日子。

只是這年八月十五的月圓之夜，太液池旁望月時，將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池畔的望月臺還沒筑好，來年望月之約將永不能踐。去年的月圓憑欄夜，夜色如水，周圍寂寂無聲，耳邊蛩聲四起，她偎在他懷中，看到風動樹影有一只鳥撲棱棱單飛而去，她莫名有點怕，已隱約覺得哪里不對了。

她知道就這么被他擁著，背后是宮姬嬪妃豈止三千女人那一雙雙妒恨的眼，如此良夜，她聽見了她們的詛咒。他看她不悅，以為是那樹影飛檐擋了視線，賞月不能盡興，便叫人修建百尺高的望月臺，希望來年能站在高閣上一覽天上宮闕。她再也忍不住，哭倒在他懷中，他擁住她，指天為誓：

“我愿與玉環生生世世為夫妻，不離分。”

相距不過數月，言猶在耳，今日卻成空。是大唐的福都被她享盡了嗎？才有今日的安史之亂、潼關不守，才有六軍徘徊持戟不進的馬嵬驛，才有今日這條絕命的白綾？

“世間已不容我，我的命若能換回三郎的江山，雖死無憾，三郎保重……”

他早已掩面退卻泣不成聲，再不見那個指點江山的少年英雄一點影子！良馬知人心，也痛得嘶鳴著在原地踏步不肯離去，眼見得人間這闖不過的生死關隘。細雨如織，天也綿綿而泣。等他再回首時，只看到了一支孤零零的花鈿躺在雨里。那鈿是玉環冊封為貴妃時他親手所賜，名為金步搖。

六軍在前，他仰天長呼“九齡安在！我聽九齡之言，不至于此！”他在馬上索長笛而吹，曲成，潸然流涕。

張九齡為相時，曾于開元中預察安祿山必反，密奏他誅殺之，豈料他大怒不聽，不久九齡遭貶，郁郁而死。今日他呼號，可張九齡卻長眠已久。他悵然涕泣不止，遂做《謫仙怨》，以悼九齡。思之，悔之，念之。

奈何他彼時早已不是英雄，思良將何為！只是這《謫仙怨》滿耳孤涼，感動了世人，從此廣傳民間。

雨下大了，丟了玉環的他從西南入蜀，經過一個斜谷棧道，雨中聞鈴，鈴音與山相應。他思念玉環，采其聲為《雨霖鈴》曲，天地蠻荒，相見無望，四顧凄涼，以曲寄長恨。

歷史若能重演，玉環若能有如此心機與膽識作最后一搏，不知可不可以挽回一切：馬嵬坡前她看到三郎痛得掩泣的樣子，她奔到他的馬前扶了他的馬轡，告訴他，她也一樣痛一樣舍不得。她要說服他，讓他放棄這風雨飄搖的末路江山，與她并騎而去，從此離了這既愛又恨的長安城，安于一隅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她還沒有愛夠，還沒有活夠。

是他身邊這些公卿將相讓她明白，多少天意人事、大唐氣運原本是擔在她一個弱女子的肩上，真是笑話！盛唐已怒放在開元治世中，氣數凋零，終將萎謝。

做女人為人婦難道也是錯？怪就怪在她沒有一個好哥哥，若楊國忠善謀如張九齡，誰又能阻得了她與三郎恩愛萬年？

“照夜白”噴著鼻息，抑或明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寶馬與主人生死相托、緣分一場，結局也不過如此。它定是能感覺到緣盡將散，終要各歸來時路。

沒過多久，他的兒子李亨登了基，只給在蜀的他送了個信。還好，不管是哪個，這大唐終于又有了脊梁骨。只是他落得這樣的下場：馬嵬西去路，愁來無會處，淚滿關山。空有羅囊遺恨，錦襪傳看。嘆玉笛聲沉，樓頭月下，金釵信杳，天上人間。幾度秋風渭水，落葉長安。

從此他過上了近乎幽禁的日子，每日里凄對池蓮夏開，宮槐秋落。幸好還有玉環舊日侍女在，歌起當年玉環親制的曲子，曲終時陪著他流淚悲戚。

當年若在馬嵬驛傳下詔書禪位太子，從此不問天下事，做他個太上皇，是不是就能保全他的玉環呢？只是他終究心有不甘吧。男人從來就是最愛江山，舍了女人，討回來哪怕一點點險勝的機會，也從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