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當下許多介紹詩詞格律的普及讀物,包括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詩詞格律十講》等,談到對仗,都說上句與下句須語法結構一致,相對的詞語須詞性相同,如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之類。但這只是教初學者要守規矩。按這些規矩去對仗,像清人李漁《笠翁對韻》那樣去“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雖然中規中矩,卻未必能寫出精彩的對仗來。古人寫文章,寫詩詞,靠的是熟讀經典,舉一反三;靠的是語言感覺,習慣成自然;哪里講什么“語法”?如今各大學中文系所教授的“古漢語語法”,是近代學者馬建忠《馬氏文通》借鑒西方語言的語法而構建,又經過后來諸多學者的不斷改進與完善才定型的,它的出現很晚。又,古人講詞匯,只粗分兩大類——“實詞”與“虛詞”。所謂“實詞”,指的是實有的名物詞,也就是現代漢語里的“具體名詞”,如“柴米油鹽”、“桌椅板凳”之類。與現代漢語里凡“有實際意義”的詞匯都叫“實詞”,不是同一個概念。所謂“虛詞”,則是除“實有名物”之外的一切其他詞匯,與現代漢語里“沒有實際意義,只有語法功能”的“虛詞”,也完全不是一碼事??傊诠湃四抢?,并沒有我們現代漢語中分得那么明確、清晰、細致入微的“名動形數量代副介連助嘆”等詞性概念。因此,在古人的詩詞創作實踐中,不同詞性的詞語相對仗,不同語法結構的句子相對仗的情形并不少見。明白這一點,我們便知道,當下那許多介紹詩詞格律的普及讀物,關于對仗的界定是不完備、不準確的。初學寫詩詞,固不妨像小學生初學寫毛筆字那樣,把它當作“描紅簿”,點橫豎撇捺,依樣畫葫蘆;但寫到一定的程度,就要明確樹立這樣一個意識:那些所謂的“規矩”,并不見得就是古人的“規矩”,更不是“金科玉律”;必須“敢”越雷池,打破那些條條框框,萬不可畫地為牢,“守”法自弊!
對仗的要訣,我個人的領悟是:宜分解到單字,而不僅僅是單詞。用自然科學來打比方,物理學意義上的物質變化一般只到分子為止,分子不變,故不產生新的物質;而化學意義上的物質變化則一般要突破分子的界限,到達原子的層面,舊分子拆分重組為新分子,故能產生新的物質。對仗而以單詞為最小單位,就好比物理學變化到分子為止;以單字為最小單位,則好比化學變化可到達原子層面。若論全新變化與千變萬化,當然是“化學變化”較“物理變化”更占優勢。因此,從理論上說,對仗而分解到單字,較之僅分解到單詞,有可能更新、更活、更多變。從實踐上說,寫得好則可能會更有趣,更有味,更奇妙而匪夷所思。
試舉拙作若干首為例。如五律《洪洞大槐樹》:
尋常一槐樹,八九百年身。
見慣別離事,走過千萬人。
遷移曾活國,苦難只生民。
不死根猶在,神州神此神。其中“遷移曾活國,苦難只生民”一聯,說明代的幾次大移民曾經改變了全國因元末戰亂而造成的人口與土地不平衡的局面,對國家的經濟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歷史作用;但離鄉背井、顛沛流離的苦難卻是由老百姓來承擔的?!盎顕笔恰笆箛一钇饋怼?,是一個動賓結構;“生民”則是“人民”,是一個集合名詞。語法結構與詞性都不同。但分解到單字,“活”對“生”,“國”對“民”,卻很工。
又如五律《忻州懷古》:
三關多壯節,千古幾雄爭。
山有奔騰勢,水無柔媚聲。
大農勞饋餉,頗牧作干城。
微此風霆護,哪容云雨耕。其中“大農勞饋餉,頗牧作干城”一聯,“大農”是戶部長官(軍糧的征集與運輸,是戶部的職責)的別稱,而“頗牧”是戰國時期趙國兩位名將廉頗、李牧的并稱。二者雖同屬名詞,但結構并不一樣。然而,如分解到單字,則“大”對“頗”,“頗”借其形容詞或副詞義;“農”對“牧”,“牧”借其行業名詞(“農林牧副漁”之“牧”)義,看起來就工了。
又如五律《桂平》:
濤驚藤峽壯。邑嘆桂枝香。
二水分秋月,一山收夕陽。
金田通大澤,玉汝成小康。
愿景群飛蝠,周天舞吉祥。其中“金田通大澤,玉汝成小康”一聯,“金田”是廣西桂平市的金田村,太平天國起義之地,是一個地理專名;而“玉汝”則是宋張載《西銘》所謂“貧賤憂戚,庸玉女(即‘汝)于成也”(貧賤憂戚如同打磨璞玉一樣磨練你,使你成功)之意,是一個動賓結構。語法結構與詞性都不同。但分解到單字,“金”對“玉”則工?!按鬂伞笔顷悇賲菑V起義的“大澤鄉”,也是一個地理專名;而“小康”則是一個偏正詞組。語法結構與詞性也都不同。但分解到單字,“大”對“小”則工。
又如五律《登北固樓》:
詞唱南徐好,樓登北固高。
檐牙嚙銀爛,犄角瞰金焦。
塔影春秋筆。江聲日夜潮。
書生便文弱。到此亦能豪。其中“檐牙嚙銀爛,犄角瞰金焦”一聯,“銀爛”是圓月,唐盧仝《月蝕》詩有“斕銀盤從海底出”之句;“金焦”則是金山與焦山的合稱。語法結構與詞性也都不同。但分解到單字,則“銀”對“金”、“爛”對“焦”(借為“焦頭爛額”的那個“焦”),就很工。
又如五律《游布達拉宮,恨無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靈塔》:
一抹云飛白。四垂天靜藍。
琳宮百折上,靈塔幾尋探。
獨不見嘉措,同誰作快談?
所欣詩有在,真氣拂林嵐。其中“琳宮百折上,靈塔幾尋探”一聯,“百折上”是二一句法,“幾尋探”是一二句法,語法結構差異更大。但如分解到單字,則“折”對“尋”,“折”本義雖是動詞,這里卻作為“百”的量詞;而“尋”這里雖是動詞,借其量詞“八尺為一尋”之義,與“折”對仗便工。類似的例子還有五絕《為中國韻文學會賀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開幕》:
學術因時變,文章有代雄。
好裁天水碧,快寫滿江紅。其中“學術因時變,文章有代雄”一聯,“因時變”是二一句法,“有代雄”是一二句法,語法結構差異也相當大?!按邸闭Z出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若無新變,不能代雄?!薄按笔恰疤娲保瑸閯釉~。借用為“時代”之“代”,與“時”對仗亦工。
又如上文所錄《游布達拉宮,恨無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靈塔》中另一聯“獨不見嘉措,同誰作快談”,“嘉措”即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乃藏族人名的漢字音譯;“快談”則是形容詞加名詞的偏正詞組。語法結構與詞性也都不同。但如分解到單字,則“嘉”可借其形容詞(“美好”)義,“措”可借其名詞(“舉措”)義,于是與“快談”對仗,看起來也很工穩。類似的例子,還有五律《己卯孟夏為浙江新昌李白與天姥國際學術討論會作》:
南風遲昴日,東浙熠奎星。
舊雨連宵至,新茶一座馨。
燈花傳太白,爐火繼純青。
從此唐詩路,宜鐫百丈銘。其中“燈花傳太白,爐火繼純青”一聯,“太白”是人名,即李白;“純青”則是形容詞。語法結構與詞性也都不同。但如分解到單字,“太”對“純”,“白”對“青”,則不可謂不工。
又如七絕《邛海觀漁》:
遠岫云飛狂草字,近湖水印好花枝。
漁舠三五獵邛海,曳得堆艙亂跳詩。
其中“遠岫云飛狂草字,近湖水印好花枝”一聯,書法“狂草”之“草”,借為植物“草木”之“草”,以與“花”對。這些也都是分解到單字來對仗的用例。
又如五律《臺灣東西橫貫公路》:
過海解重甲,開山勝五丁。
康莊勞斧鑿,峽谷走雷霆。
橋拱長新月,燈編太古星。
軍聲同此路,橫貫萬峰青。
其中“過海解重甲,開山勝五丁”一聯,“重甲”是“兩層鎧甲”,喻指全副武裝,是一個偏正詞組;“五丁”則是“五丁力士”,傳說里古蜀國的五個大力士,曾開山修蜀道,是一個專用名詞。語法結構與詞性也不盡相同。但分解到單字,則“重”對“五”是數字對,“甲”對“丁”可借義為天干對,卻很工穩。近似的例子還可舉五言排律《伊犁》:
云亂真絲白。天垂寶石藍。
有山長戴雪,無谷不蒸嵐。
日落牛羊下,星高鷹隼探。
鬧花春在夏,征雁北由南。
令節過重五,勝游爭再三。
牧歌能伴舞,疆史足傾談。
青裊帳中爨,紅飛顴上酣。
伊犁醇似酒,一醉盡千嫜。
其中“令節過重五,勝游爭再三”一聯,“重五”是農歷五月五日端午節,而“再三”則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意思,語法結構與詞性也不盡相同。但如分解到單字,則“重”對“再”是隱性數字對,“五”對“三”是顯性數字對,亦甚工穩。
筆者的這一認知,還可以反過來表述。對仗要想對得好,字面的“工”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工”不能以“合掌”或“近于合掌”為代價。如果能做到“貌合神離”——單字極“工”而組成單詞及語句后卻又能拉開上下聯之間的句義距離,使文筆飛揚起來,那對仗便“活”了。拙作七律《五一二大地震四周年祭》:
交勝天人道未窮,三川地裂一針縫。
生靈下界方芻狗,死魄中宵竟燭龍。
雨后蕈排新市鎮,風前壁立舊云峰。
曙光紅襯國防綠,民氣軍聲疊萬重。
其中“生靈下界方芻狗,死魄中宵竟燭龍”一聯,以“生靈”對“死魄”,“生”對“死”之為的對,固不必說;“靈”與“魂”可組成單詞“靈魂”,“魄”與“魂”亦可組成單詞“魂魄”,因此“靈”對“魄”也是很工整的。然而“生靈”是活人,“死魄”卻不是死人。如果用死人來對活人,雖不算“合掌”,但距離總沒有拉開,仍然缺乏張力,句意不夠勁健。此聯對仗的看點,在“死魄”是初生的月亮?!缎绿茣肪矶摺稓v志》日:“凡月朔(農歷每月初一)而未兄日‘死魄?!贝藭r夜晚因無月光照明,故顯得特別黑暗。全聯的意思是說,天地不仁,視下界生靈如草扎成的狗,不加愛惜(指“四一二”大地震中,有太多的人死去);但中國人是堅強的,萬眾一心,奮起救災,哪怕是漆黑的深夜,也有火龍在熊熊燃燒!上聯是“天勝人”,下聯是“人勝天”,終極指向是“人定勝天”。這樣的對仗,應該說還是比較成功的。
又如五絕《澳門媽閣》:
紅閣存媽祖,黃軒有子孫。
易干滄海淚,難蝕故鄉魂。
其中“紅閣存媽祖,黃軒有子孫”一聯,看點在于,分解到單字,“紅”對“黃”,“閣”對“軒”(借為建筑物之“軒”),“媽”對“子”,“祖”對“孫”,都很工;但組成單詞,則“紅閣”即“紅色的樓閣”,是一個偏正詞組;“黃軒”即“黃帝軒轅氏”,是一個人物專名;“媽祖”也是一個人物專名;而“子孫”不是。兩對詞語,結構都不同。這首詩寫在澳門回歸之前,此聯是說,澳門還存有媽祖廟,證明澳門人并未忘記自己是黃帝的子孫。上下聯看似平列,實為因果。這樣的對仗,內涵較豐富,應該說也是成功的。
又如七絕《偏頭關過八路軍一二〇師抗日戰地》:
抗日何嘗不正面,奔雷昔亦過偏頭。
關前多少英雄血,都入黃河天際流。
其中“抗日何嘗不正面,奔雷昔亦過偏頭”一聯,看點在于,分解到單字,“日”(借為“日月”的“日”)對“雷”,“正”對“偏”,“面”對“頭”,也都很工;但組成單詞,則“抗日”是一個動賓結構;“奔雷”(即“迅雷”)是一個偏正結構;“偏頭(關)”是一個地理專名;而“正面”不是。兩對詞語,語法結構與詞性都不同。此聯是說,八路軍何嘗沒有正面抗日?他們以迅雷之勢奔襲日軍占領下的偏頭關便是證明?!罢婵谷铡笔乾F代語,“偏頭”則其語俚俗,本來不易人詩。巧用來構成一聯對仗,不但有意義,而且有趣味,應該說也是成功的。
關于對仗,值得探討的問題還有許多。限于篇幅,本文重點只談“對仗不必拘泥于語法結構與詞性,宜分解到單字”這一個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