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龍
《中華詩詞》2014年第3期刊出任遂虎先生《如何區分詩詞的“借用”與“竊取”?》一文。文中說:“在一首詩詞中,既成句子超半,無疑屬于竊取、抄襲現象。”并以清朝嘉慶皇帝的一首詩:“內外朝臣盡紫袍,何人肯與朕分勞?玉杯飲盡千家血,銀燭燒殘百姓膏。天淚落時人淚落,歌聲高處哭聲高。平時慢說君恩重,辜負君恩是爾曹。”作為例證。認為嘉慶皇帝的這首詩就是抄襲明代的一首《虐政謠》:“食祿乘軒著錦袍,豈知民瘼半分毫?滿斟美酒千家血,細切肥羊萬姓膏。燭淚淋漓冤淚滴,歌聲嘹亮怨聲高。群羊付與豺狼牧,辜負朝廷用爾曹。”任先生的這一觀點,我實在不敢茍同。我認為任先生是把“改寫”與“抄襲”的概念混淆了。“改寫”是一種固有的寫詩方法;“抄襲”是一種竊取行為。“改寫”包括“模仿、套用與修改”。“模仿、套用”又稱“剝皮”。著名教授蔡清富先生說:“通過模仿、套用、修改前人詩篇,而表達本人在特定條件下的感受和思想,是我國一種固有的寫詩方法。……如果把原作稱作一度創作的話,那么,被修改后的詩篇似可稱為二度創作。”
運用“改寫”方法進行二度創作,古已有之。明代馮徹的“少小休勤學,文章誤了身。遼東二三萬里,盡是讀書人。”是模仿《神童詩》中的《勸學》:“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清人《懼內即景》:“云淡風輕近午天,彎腰屈膝跪床前。小兒不知余心苦,笑謂阿爹學拜年。”是模仿宋代程顥的《春日偶成》:“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笑謂偷閑學少年。”
現代人運用“改寫”方法寫詩更是層出不窮。1933年1月魯迅目睹“北平的遷移古物和不準大學生逃難”,寫下“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復返,古城千載冷清清。專車隊隊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生。日薄榆關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這是改寫唐代崔顥的《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謝覺哉的《吳佩孚敗走》:“白日青天竟倒吳,炮聲送客火車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雄心在酒壺。”是改寫唐代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著名劇作家、散文家夏衍,1974年在獄中寫下《整人歌》:“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人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他是改寫明末清初的詩人雪庵的《剃頭歌》:“聞道頭堪剃,何人不剃頭。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廖沫沙也曾改寫宋人程顥的《春日偶成》成:“云淡風輕近午天,彎腰曲背到臺前。時人不識余心樂,笑謂偷閑學拜年。”《中華詩詞》2012年12月號刊登的韋剛先生一首《為某貪官寫照》:“若鯨豪飲有何難,萬碗千杯只等閑。古井茅臺騰細浪,烏雞王八伴魚丸。公鈔濫用心尤暖,楚女常臨枕不寒。更喜佳人如雪白,三陪過后盡開顏。”是改寫毛澤東的《七律·長征》:“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改寫”是一種簡捷的創作方法,不同于“抄襲”。“抄襲”是指“照抄別人作品、答案或沿用別人的經驗、方法等當作自己的。”(見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1994年2月出版的《現代漢語用法詞典》第119頁)。這里“照抄”二字很重要,是指“不作改動”,一經改動便成“改寫”了。任遂虎先生所舉嘉慶皇帝的詩顯然是“改寫”的佳作,與“抄襲”不相干。
有一種現象叫“概念擴大化”,比如“合掌”,本指格律詩中的對偶句,兩句意義完全相同。現在有人竟把兩句中有一個詞意義相同也視為“合掌”。再如“孤平”,本指格律詩中的平腳句,除韻腳外,只剩一個平聲字,算是犯“孤平”。現在竟有人提出,凡是兩個仄聲字夾一個平聲字就算“孤平”。這種“概念擴大化”的現象容易造成混亂,誤人子弟,實在不可取。把“改寫”視作“抄襲”也是“概念擴大化”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