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婷偉
孤獨,在文學作品中大多是文人雅士才得的“富貴病”,以農民為代表的底層人民更多的是被呈現出物質生活的匱乏困窘或精神狀態的愚昧無知,其精神上的孤獨可謂是鮮少反映過的內容。而《一句頂一萬句》這部小說在延續了劉震云“新寫實”風格和故鄉題材的基礎上,將筆觸深入到以楊百順為代表的眾多普通人民的精神世界,寫出了他們在卑微平凡的生活荒野中深入骨髓的孤獨體驗,從而被譽為“中國版的《百年孤獨》”。而本文則旨在通過家庭、個人以及社會三個方面來分析小說主人公楊百順這一深刻的孤獨體驗產生的原因,從而啟發我們從相應的方面對個體進行精神關懷。
家庭在一個人身心成長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無論是在青少年時期還是成年后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家庭的和睦與否、家庭成員間關系的好壞,對一個人精神世界的影響都是潛移默化卻意義重大的。然而,小說中楊百順無論是未成年時在楊氏一家中還是在成年后在與吳香香組成家庭期間,他都沒有處在健康正常的家庭環境當中,沒有得到應有的親人關懷。這無疑是導致楊百順精神孤獨的一個重要原因。
首先,楊百順從小沒有感受到家庭的溫暖。第一,楊百順的父親老楊對兒子的關心和尊重極少。老楊最為關心的是豆腐的買賣,對待兒子們的事情則是以花錢多少為判斷標準的。在念私塾時老楊想著不用交學費讀書是個便宜,才一口氣把楊百順和他弟弟都送了來,此外并無對兄弟倆學業的過問。并且老楊解決父子沖突的方式也是簡單粗暴。第二點要說的是楊百順母親的缺席。在整部小說中楊百順的母親只出現過一次,然而僅有的一次也未以慈母的形象示人,完全是與老楊一樣的市儈嘴臉,除此之外,楊百順的母親是缺失的。第三,楊百順與兄弟的關系也不親密。在他發著燒挨父親打時他們不僅不安慰反而都偷偷捂著嘴笑,兄友弟恭的情景從未在他家里出現。由此可以看出他從家庭中從親人那里獲得的關愛和溫暖是多么稀少。
其次,楊百順沒有從他師傅那里獲得真誠的關愛。在學殺豬期間,楊百順與師傅老曾朝夕相處,因此師徒關系也可以說是另一種父子關系。最初與兒子不和的老曾有了徒弟楊百順的幫忙而與父親鬧翻的楊百順有了師傅老曾的依靠,故而兩人相處得倒是比各自的家人更親密。但是老曾卻在續弦之后變得越來越虛偽;而新娶的師娘也是笑面虎。盡管從表面上看起來師徒二人的鬧翻是因為師娘的介入,但是仔細分析不難看出,兩人前面和諧的關系是在建立在對利益分配相對滿意的基礎上的,老曾對楊百順的關愛也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雖然這一原因對楊百順的孤獨產生的影響不如前一段所述的深遠,但是跟隨老曾殺豬卻是楊百順從家庭走向社會的過渡,這次師徒情變不但使得他從師傅那里獲得溫暖以排遣家庭造成的孤獨的愿望沒有實現,反而加劇了他的孤獨感。
最后,楊百順與吳香香的婚姻也是不幸福的。尤其是對于楊百順這樣與原有的家庭決裂又在延津縣城漂泊的人而言,對于家庭溫暖的渴望不言而喻,否則也不會對突如其來的入贅機會那么驚喜并很快接受。然而盡管楊百順為了婚姻做出了種種犧牲,但是他仍然沒有從妻子那里獲得到應有的關懷。吳香香之所以看中楊百順是因為他在縣政府的工作可以給孤兒寡母撐起門戶,是老高為了方便與她偷情而想出的障眼法。所以從妻子那里得不到關愛的楊百順與從母親那里得不到關愛的巧玲說得著也是一種必然,相應的,巧玲的丟失對于剛剛體會到親情溫暖的楊百順來說打擊也是相當之大。
楊百順為孤獨所困也有他自身的原因。首先,楊百順身上也存在自私自利的缺點。楊百順念私塾不是為了讀書識字,而是為了逃避幫父親賣豆腐,而且整天在私塾里也是調皮搗蛋并沒有好好讀書;在給老曾當徒弟時,楊百順為了能夠解決自己的借宿問題,希望師傅最好娶個潑婦,并且與老曾的兩個兒子鬧得雞犬不寧;在這一愿望落空后,又在別人面前說師娘的壞話以泄私憤,直接導致了師徒二人關系的破裂。
其次,楊百順性格的懦弱也加深了他的孤獨感。他自己想在老曾家借宿,卻又不敢明說,妄想通過激化曾家家庭的內部矛盾來實現自己的愿望,真是可憐又可笑;他對師娘心存不滿卻又不敢當面對師傅、師娘說,反倒在別人面前亂說一氣;在他與吳香香成婚后,對吳香香的頤指氣使很不滿,但是卻是敢怒不敢言。
另外,楊百順也缺少責任感。無論是作為兒子、徒弟還是丈夫,他都沒有好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沒有對對方付出應有的真誠的關懷,否則他也不會多次離家出走,并且對家里不聞不問,不會煽動師傅續弦,不會那么晚才發現妻子與別人私通……楊百順的這些缺點毫無疑問加劇了他的孤獨感。
《一句頂一萬句》這部小說所寫的行業眾多,涉及人物繁雜,人物姓氏五花八門,尤其是以“老”或“小”加姓氏的稱謂和指代方式,以及去“歷史化”的處理,使得小說中人物的情感體驗具有超越性和普遍化,那就是:這些生活在不同時代、從事不同行業、姓不同姓氏、年齡參差不齊的人們,都有一個相似的特征——每個人都渴望有個能說得著的朋友。這一特征的背后,很明顯的原因就是人們對于孤獨的深切體會。這不僅讓人思考導致這一現象的社會原因。筆者認為可以從宗教信仰缺失和精神關懷缺失這兩方面來探討。
為什么說宗教信仰缺失會導致中國人的孤獨呢?因為小說里安排了一個參照,即意大利牧師老詹。老詹從20多歲一直到70多歲去世的50多年間一直一個人在延津傳教。從常理上來看,遠離祖國和親人的老詹才應該是最孤獨的那一個,但是相比之下,老詹反而是整部小說里內心最寧靜最充實的人,這不禁讓人思考宗教在排解孤獨時的作用。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派的母親曾說過,科學能幫助我們了解外在的事物,而宗教則幫助我們了解內心世界。中國有句話叫做“此心安處是吾鄉”。老詹從宗教中得到了精神的慰藉和心靈的安放之處,因而盡管一個人背井離鄉半個世紀卻仍然不會為孤獨所累。而中國是缺少宗教信仰的,盡管有佛教道教,但是被人信奉時不是為了精神上的交流與救贖,而是現實生活中的欲求得不到滿足才去求助于神佛,因而從本質上來講絕大多數的中國人是沒有宗教信仰的。于是只能將溝通的希望寄托于人,因此以楊百順為代表的中國人才會一直為尋找說得著的人而奔走。
但是在精神關懷缺失的情況下,人是靠不住的。老楊從未關心過兒子的內心需求,凡事總是以占便宜為追求;老曾被妻子略微煽動后不加深思的就與徒弟斷絕情義;吳香香沒有將丈夫女兒放在心上;楊百順將老高當做朋友,老高卻與吳香香私通。父親算計兒子,兒子瞧不起父親,夫妻同床異夢,朋友相互背叛……在這部小說中,劉震云多次對家庭倫理、親情友情進行毫不留情的調侃和消解,說明了精神關懷缺失加劇了精神孤獨和人際關系緊張。尤其是在物質條件愈來愈優越的當代,不再為解決溫飽而埋頭奔波的人們對精神世界的需求日益增加,然而人文關懷尤其是精神關懷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關注,而這也推動了孤獨情感的泛濫。
在當今時代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人們大多不再為物質上的匱乏費盡心力,但是精神上的孤獨與荒蕪現象則屢屢發生甚至司空見慣,而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這部小說中深入普通人的精神層面對其孤獨體驗的描寫,既是對這一現象的集中呈現,又為我們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方向與希望。通過對楊百順孤獨原因的剖析,啟發我們在相應的方面關懷生命,尤其是對個體進行精神上的關注,從而有助于減少心靈的孤獨與精神的疲憊,而這無疑對人的全面健康發展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