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十七年”中國鄉村文學中的氣候政治學

2015-09-25 00:00:00路文彬

南方文壇 2015年4期

作為一種純粹的自然現象，氣候從一開始就直接影響著人類的歷史①，在塑造著人類生活環境的同時，它也在塑造著人類的生產方式乃至其身體和心智。盡管有人說“氣候是造成有機的大自然極度不穩定的主導性原因”②，但人類的至今幸存仍舊需要歸功于已然相對穩定與適宜的氣候史。設若缺少這一客觀前提的話，那便根本無法想象人類文明的傳承以及進步。事實上，正是“穩定的氣候使人們有可能獲得固定農業所需的播種和牲畜飼養的技能”③，而隨著這種農業技藝的不斷發展成熟，物產財富方才得以積累，從而為進一步的社會分工創造了可能。當然，穩定的氣候并不意味著永遠的風調雨順，以耕作為生的人們同自然力量之間的關系始終伴隨著緊張的時刻。人們也恰恰是在這一時刻愈發感覺到了自然的非自然性，即其中所隱含的道德化神力，如在《圣經》中，所有那些災變性氣候幾乎都是“對人類盲目崇拜和道德敗壞作出的反應”④。即便對于沒有同等宗教信仰的華夏民眾來說，氣候的人格化威嚴亦是一樣存在，它隨時會對人類的不正當行徑發出警告或者給予報復。所以，“在整個漢朝時期，宰相經常被指責，認為他們要對旱災、流星、日食、洪水、瘟疫等等負責。皇帝則會遭到有勇氣的官員的指責，他們會上表提醒朝廷，一些不尋常的自然現象發生了，而皇帝的錯誤行為要為此負責。甚至當改朝換代的時候，就會找這樣的借口來彈劾舊的勢力”⑤。于是，責任者唯有誠心修正自己的過錯，順應天意，方有可能恢復正常的家國秩序。氣候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極早參與起社會的時代變革進程，進而被賦予了多重政治化的表征。只是，在人類逐漸了解和掌握了氣象規律之后，大自然神秘的面紗被層層揭去，氣候作為人為借助的一種絕對力量亦便隨即喪失其曾經的有效性。雖然天災從未間斷，并且還可能繼續干預著人類社會的既定時局，但其針對歷代變革的中介作用卻似乎著實難以再現昔日的輝煌。

不過，此種情勢卻并不足以證明氣候政治地位的徹底失卻，尤其是對于依然倚重農業文明的集團而言。至少，在“十七年”中國鄉村文學那里我們不難發現，氣候仿佛從來就不是作為某種單純的自然現象而存在的，它自始至終都在肩負著構建那一時代意識形態的政治重任。我們知道，在工業實力極為薄弱、城市化水平嚴重低下的新中國成立初期，農業生產仍不得不繼續充當著國民經濟的主脈，而且農民階級在全國人口比重上也一直占據著絕對的優勢，如1952年農村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竟然高達875%”⑥。因此可以說，鄉村這一空間無疑是注定要擔當起國家意識形態的宣傳重地。可以看到，“三反五反”以及“整風反右”這種解構性運動主要是針對城市空間的，而“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種具有正面導向的社會主義教育卻主要放在了鄉村。厚此薄彼的政治戰略選擇，使得我們可以在“十七年”鄉村文學當中獲取更多且更為直接的見證意識形態建構的過程。毫無疑問的是，“三面紅旗”的牢固樹立首先需要確保全體農民在集體主義價值觀念上必須達成高度一致。故此，歷史遺留的私有制情結和個人主義思想必須得到全面清算。于是，諸多“十七年”鄉村文學作品便責無旁貸地從這一理念動機刻意設計起了當時的各種氣候事件。

長篇小說《汾水長流》（胡正）自一開篇就讓杏園堡村如臨大敵般地面對著一場即將到來的夜間霜凍，這場霜凍從上級通知到農業社具體的預防措施，其實關乎的都是一次徹頭徹尾的集體主義行動大演練。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落后與進步的分歧首先就體現在是否相信氣象預報上。作為前者的代表周有富只肯相信自己多年來豐富的實踐經驗，而郭春海、杜紅蓮這些屬于后者的年輕力量卻義無反顧地聽從著組織上的指示。在此，組織象征著集體的權威，集體的權威象征著科學的真諦，而科學的真諦理當不容懷疑。所以，就繼父周有富對氣象預報不以為然的舉動，身為組織成員的杜紅蓮的自然想法是：“自己是一個青年團員，他不相信氣象預報，自己還能不相信？他不響應政府的號召，自己也跟上他睡懶覺？”可耐人尋味的是，杜紅蓮此時此刻的這種想法也許還并不是那么堅定，因而才會出現后來針對郭春海的那句發問：“今晚上真的會降霜？”至于后者“你還是青年團員，怎么也不相信科學？氣象預告，十有九準”的回應，則不單是一句簡簡單單的答話，它道出的更是對集體主義力量的理論上的一種絕對自信。而一貧如洗的王連生對于農業社所表現出的不容置疑的信心，則倒是來自個人如此經驗上的認知：“他覺得參加農業社比土改還要靠實。土改后，靠土地、靠牲口，都沒有靠上，小農經濟真是經不住風吹雨打，眼看著又分開窮富，還能再來一次土地改革嗎？入了農業社，就可以靠著農業社穩步等高了。”果然，隨之而來的霜凍事實圓滿地驗證了郭春海和王連生分別在理論上及經驗上的堅定信念；它與此同時也挫敗了周有富那種經驗主義的傲慢。顯然，在作者看來，周有富對于氣候的常識性經驗已經淪為墨守成規的一種反動方式，是完全有悖于新時代本身所代表的科學精神的。

霜凍之后，緊接著又是一場大旱，大旱隨即開始動搖村民們入社的決心。郭春海在這緊急關頭召開的群眾大會上的一番慷慨陳詞，繼續以集體主義的信仰有理有據地論證著農業社的光明前景：“……天旱單是旱農業社的莊稼嗎？退了社天就不旱了？有人說天旱是因為農業社得罪了老天爺，要農業社騰出大廟來，叫大家耽誤上生產祈雨，大家想想，這是什么人造的謠言！互助組和單干戶的地里不是一樣旱嗎？祈雨就能有雨了嗎？還是大伙兒齊心協力抗旱吧！人定勝天。互助組愿意入股和我們一塊兒抗旱的也可以討論，咱農業社不保守。人多力大，多打下糧食對農業社也沒有壞處。農業社的優越性我們說過不少了，遠的不說，單說前幾天防霜，農業社受凍的莊稼不到十分之一，要是社員們都齊心出力，我看就連十分之一的災害也能免了。可是互助組、單干戶呢，少說也有一半遭了霜凍！對于眼下這旱災呢，單干戶和互助組力量小，很難抗住它，可是組織起來的農業社的力量就大得多了，要是農業社社員們齊心出力，不但能戰勝旱災，保險還要增產……”人多力大是集體主義的法寶，人定勝天的信念也恰恰是來自這一法寶的強勁支持。所以，“這幾天，雖然還是連日無雨，而農業社的社員們卻像那干渴的麥苗喝飽河水，一個個精神抖擻，歡天喜地”。最終，人們看到：“經過半個多月的抗旱斗爭，經過半年多的精心作務，農業社的莊稼真比往年風調雨順時還長得好。”而周有富即便擁有一口水井，卻仍也不足以擁有戰勝旱災的力量。結果，農業社收獲的是“一片籽飽穗滿的麥子”“重甸甸搖頭晃腦的麥子”，他周有富“那麥子就顯得有些干瘦，顯得輕飄飄的不夠分量了”。事實再次證明，個人不論有著多么豐富的農藝經驗，也不論他把持著多么得天獨厚的資源，在遭罹自然力量的侵襲時，照舊并且必然是不堪一擊的。《汾水長流》以一種反常識的集體/個人勝敗方式，呈示出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傳奇性。有必要指出的是，至此，集體與個人的較量均是通過各自同自然災害的斗爭過程在暗中展現出來的，二者之間實際上尚沒有真正面對面的沖突發生。直到劉元祿企圖借助兩捆麥子利用轉瞬即至的暴雨影響社里搶收的陰謀被識破時，集體與個人的緊張關系才忽然出現了階級斗爭的火藥味。氣候在文學中的中介地位亦因此獲得了進一步提升，它不僅在挑戰著人們的經濟生活，同時也在挑戰著人們的政治生活。小說于結尾處，以汾河的季候性變化又一度闡明了集體主義真理的象征性諭示和曉悟：“汾河，當她還只是一股小泉，或者只是一點一滴的流水時，她是那樣軟弱和膽怯，春天的太陽都會使她害怕地躲入干涸的河床，而當夏秋之際，當她飽飲了天雨，又匯集了無數的河流時，她就顯得這樣勇猛雄壯。當她碰到河底或河畔有什么東西阻攔時，她就鼓起勇氣，嗷嗷地大喊幾聲，沖垮那些障礙，擊碎河底的礁石，即使遇到深坑和陷阱，也不過使她轉一個漩渦，然后就揚起她那白色的翅膀，發出了戰斗后的勝利的歡笑，嘩嘩地向前奔流而去了。……”集體不斷形構著生命的寬度與深度，但個中所蘊含的與其說是智慧，還毋如說主要就是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一種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大無畏力量。值得注意的是，也正是由于此種儼然可以突越一切禁忌的力量，才激發出了“大躍進”時期那史無前例的想象和熱情。

和周有富一樣，劉根蛋（西戎《在前進的路上》）倚仗著個人的能干及家境的殷實，一心只想走單干發家的道路，并執意要同互助組一爭出高下來。但因為既種莊稼，又種西瓜，攤子鋪得過大，這令他難免也會有力不從心之感，故而對互助組一直抱有的就是患得患失的態度。當然，也恰是這患得患失的自私想法全然遮蔽了其對于集體主義制度優越性的洞見，使得他在猶豫不決中加入互助組之后又隨意退了出去。然而不久，一場出其不意的大雨頓時就讓劉根蛋本想在廟會上靠西瓜大賺一筆的美夢凄然破滅。并且，損失還沒有到此為止，這場大雨又招致了他家“黃興興的谷子，躺了一地，有的還絞在一起，有的陷進了泥里”。劉根蛋“看著谷子，想起了西瓜，不由得爬到地上，用手捶自己的腦袋，大哭了一場”。面臨搶收的嚴峻時刻，劉根蛋終于看到互助組有利的一面：“我們連午飯也沒有回去吃，東方發白，割到擦黑，才收了兩畝多。抬起頭再看人家別的地里，互助組正干得熱鬧，又說又唱，好大一片地，都收完啦！”更可怕的是，“雨，一下又是三天”，加上處處雇不到人手，等待他們的似乎已經就是一場在劫難逃的災難了。然而，正當劉根蛋沮喪絕望之際，結局卻出現了戲劇化的轉機，黨支書劉有順帶領互助組成員的及時相助即刻中止了災難的發生。顯而易見的是，這場大雨在充分顯襯著個人主義力量渺小的同時，為的不單單是張揚集體主義實力的強大，它還意在昭示出其寬容大度的團結合作精神。畢竟，團結是集體主義的靈魂，所有的斗爭皆必須以團結為指歸，而團結即意味著某些時候適當程度的忍耐和讓步。所以，盡管劉根蛋在這場大雨中上了很好的一課，卻也不必因此就立即痛改前非，回心轉意。他還有機會將自己的過錯簡單歸咎于“不該趕大車跑買賣，不該種那倒楣的西瓜”，堅信只要自己專心專意種植莊稼，就一定能夠勝過互助組。可這機會只不過就是錯誤的又一次重復而已，從頭再來的劉根蛋“收秋以后一比，還是落在人家后頭了”。于是，劉根蛋終于可以有了徹底死心的理由，在村互助組轉升農業社之際，他當仁不讓地第一個報了名。同《汾水長流》明顯有別的是，《在前進的路上》突顯的不單純是個人與集體的對抗和輸贏，它以相對較為容忍的情緒溫和詮釋了社會主義道路的先進性。基于此，我們在這場無情大雨中看到的不是冷漠和懲罰，反倒是溫暖及救助。

同樣溫和的還有《初升的太陽》（束為）。其中的李夫太老漢因為手里握著七畝好地，所以遲遲不肯入社。為此，兒子跟他鬧起了別扭，并招惹來社員們的紛紛非議。而身為黨支書的國華卻對李夫太老漢的落后作為表現出相當的理解和耐心，勸告大家“要等等他”，“不要只說他過去怎長么短，要給他宣傳宣傳社會主義。要幫他向前看看”。這一切也都是在一場越下越大的雨水中進行的。因為下雨，李夫太老漢無法上地，只好來到民校避雨。就在這避雨的工夫，他于無意中旁聽到了正在里面熱烈進行著的互助組會議。雨水雖一度使李夫太老漢的身子發冷，國華的一番話語卻在他的心頭生出了暖意。直至半夜雨水停息，李夫太老漢內心的波瀾仍在翻滾。這一次，個人主義向集體主義的靠攏，不再是憑借外在氣候和集體勢力的雙重夾擊來完成的。相反，這倒是一場及時雨，因此“莊稼長得很好”，“看看這黑黝黝的莊稼，夫太老漢一夜的愁悶一掃而光”。作為一種積極的動力，這場雨水促使李夫太老漢自發實現了舊思想的驟然轉變，且預示著未來希望苗芽的孕育和生長：“太陽就要出山了。一轉眼的工夫就從太行山的背后爬上來了，這雨后初升的太陽呵，慢慢地升上來，升上來……”作為一類人物典型，李夫太老漢所代表的是患有歷史貧窮恐懼癥的舊時代農民，這種后遺癥式的恐懼已然扼殺了其向前看的能力。不過，李夫太老漢的落后動因同周有富們還是有著實質性差異的。故此，前者總能夠從組織那里獲得更多的體諒和溫情。又比如，出于跟李夫太老漢完全相同的心思，《麥收》（西戎）里的孫老漢堅決要求自留五畝麥地而拒絕入社，因此便和同樣堅決要求入社的兒子孫寶生產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這里，父與子/落后與先進的沖突模式和《初升的太陽》所呈現出的激烈氣氛沒有絲毫區別。稍顯不同的只是，在《初升的太陽》里，父子沖突的調停人是由黨支書來擔任的；而在《麥收》當中，這一角色換成了社長張云山。調停人穩健成熟的作風有效避免了進步勢力在堅持所謂真理之時可能流露出來的激進和武斷情緒，從而既維護了集體主義的團結初衷，又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對于個人自由的尊重。組織上耐心的等待給了孫老漢充裕的時間，也給了他足夠寬松的空間，然后又是在一場大雨的巧妙協助下，令后者看見自家的那幾捆麥子“無論從顏色上，穗子大小上，長得高低上，都比不過社里的麥子，他曾經估計自己的麥子能打到六斗，根據這個估計一比較，社里的打一石還要挑頭”。在勝于雄辯的證據面前，孫老漢只得無奈承認：“如今的事，我也說不清了，一切都不依老規矩來了！”《初升的太陽》允諾給未來的結局是一輪雨后初升的太陽，《麥收》交代給我們的期待則不止有太陽，還有彩虹：“這時，太陽出來了，東邊天空上，印出了一條光彩奪目的長虹。”很明顯，雨水不同于霜凍或干旱，它所關涉的是災難的考驗，但也更預示著雨過天晴的希冀和憧憬。由是，“十七年”鄉村文學中的風雨總會多出幾分詩意和柔情來。或許也就是由于這一原因，這些作品在應對改造落后分子的具體操作過程時，極少出現像《“鍛煉鍛煉”》（趙樹理）中對待“小腿疼”和“吃不飽”那樣簡單粗暴的強硬做派。

父與子/落后與先進的沖突模式反映的是思想層面舊與新的對抗，在相當程度上，這也是流行已久的“年輕主義”⑦信條在另一個新時代的執著體現。年輕指涉著進步和勇氣，也指涉著未來和希望，是時代動力學最值得信賴的保證。然而，作為一種生機勃勃的歷史變革力量，它在鄉村這一空間必然同時也是無可規避的矛盾制造者。畢竟，“‘傳統’的農民不會懷疑‘傳統’，在他們看來，‘傳統’是理所當然的，是生活和工作必須遵循的正常方式”⑧。農業特有的風土地域性導致了農民與生俱來的局限認知，對于他們而言，守舊就是常識，抑或說保守便是他們的本質。所以，年輕一代在鄉村里的革命事業是不可能一帆風順的。當《一個年輕人》（西戎）里的宋桂梅以種棉技術指導員的身份重新回到宋家坪農業生產合作社后，她所遭遇的來自傳統勢力的抵制可以說是順理成章。但，年輕本身在此承當的使命終究不會讓她輕易妥協。在克服凍土、寒流和蚜蟲等一系列自然困局之后，宋桂梅終于迎來了成功的曙光。不過我們也應看到，這里對新生力量的肯認，其實也是對組織權威的一種肯認。因為首先是黨支部開會決定選派宋桂梅去縣農場接受培訓的，而培訓本身就是來自上級的一項指令：“按縣上的意思，是說這一帶的土質，種棉花最相宜，想著來年叫社里先試種幾畝，給大家做個樣子。”可見，宋桂梅不過就是一個身體力行的上級政策貫徹者而已。在此所產生的新與舊的沖突就動因說來，乃屬于上層和基層的認識性差異使然。在以宋有財為代表的反對派看來：“種莊稼又不是打老虎，人多能抵什么用？新辦法再能，也治不了涼病，咱這里莊稼受凍，你的新辦法能縫張大被窩蓋到地里？……”然而這一次，宋有財根深蒂固建立在地域經驗上的常識，仍然沒有例外地遭到了組織上那高屋建瓴宏觀理念的徹底顛覆。又是現代戰勝傳統，又是經驗敗給理念，《一個年輕人》中的氣候話語在繼續一如既往地考驗和鍛造著社會主義革命接班人的同時，亦在繼續以浪漫主義的方式欲揚先抑地成全著集體主義領導組織理念的無比正確性。《山村新人》（胡天培胡天亮）則以較長篇幅集中講述了以復員軍人李銘山為首的一群有為青年扎根山村，在斗爭中茁壯成長，最終戰勝旱魃和洪魔，為家鄉創造出歷史豐產記錄的故事。整部文本圍繞著修建防洪大堤這一矛盾中心，著重表現出年輕力量所代表的膽略、智慧以及踏實和可靠。

還有，《春筍》（李準）關乎的亦是年輕接班人的故事。上了年紀的黨支書劉永義從生產隊長這一職務的選舉到上任，始終在高度關注著耿良的成長。他看好這個“大公無私，立正行直，干活又實在”的年輕人，就是他向支部舉薦出耿良這個候選人的，而社員們隨即對耿良的一致認可也最終印證了他劉永義的眼光。既然作者立意要把革命后備力量喻作雨后春筍般的長勢，那無疑也就需要一場春雨的適時出現了。盡管眾多作品已讓我們看到，經由歷史經驗總結而來的氣象常識在少數落后甚至反動分子那里往往是無效的，但在劉永義這樣黨的先進分子身上情形便完全不一樣了。小說中寫道：“在春天看到這種天氣，劉永義心里就高興，‘春天孩兒面，早霞天就變’。劉永義憑經驗知道這春雨不遠了。”果真不出其所料，一場春雨在夜間如期而至。借著這喜人的春雨，耿良是一連串不負眾望的工作表現，圓滿落實了劉永義一直以來對于他的殷切期待：

劉永義也靜靜地坐著。這時，他忽然聽見竹林里地上響出嚓嚓的聲音。劉永義扭頭看了看，原來在這一場春雨之后，竹林里那一個個滿含著生命力的春筍，頂破地面，含著朝露，向上邊生長起來了！

劉永義看著那些粗壯筆直的春筍，又看了看耿良那黑里透紅的面孔，不由地想：“這場春雨，下得太好了。”

作者積極調動視覺、聽覺以及嗅覺營造著這場春雨到來前后的氛圍，較為罕見地將自然生動融入了人物的內心世界，致使小說從頭到尾都真實洋溢著一股樂觀自信的高亢革命主義激情。只是，“十七年”鄉村文學普泛流露出來的此種自信從來都是自上而下的。具體來說，此種自信幾乎都是從集體領導者那里傳達出來的。領導者屬于集體的核心，是維系集體的根本力量；如果缺失領導者的自信，集體主義便喪失了它的可能。此外，這領導者的自信同時也還必須保證其是正確無誤的，因為它關系到社會主義革命的成敗。或許，我們應當說，這樣一種自信實質上已經上升成為一種信仰，是確立于真理意義上的一種追求。有鑒于此，這一時期文學在極力彰顯作為集體領導者的決策者必然自信的同時，也在盡情渲染作為集體帶頭人的執行者的必然能干。宋桂梅、李銘山、耿良等這樣的年輕帶頭人是能干的，而王桂香（周立波《霜降前后》）這樣的中年帶頭人同樣也是能干的。盡管紅星二隊的旱災十分嚴重，但在隊長王桂香的帶領下，農作物照樣全部豐收，并且，“隊里是一片興旺的氣象，家家足食，壯豬很多，雞鴨成群，二十五戶，沒有一家要國家救濟”。雖然在外人看來，歷史上的中國農民“極難組成一個有效的組織”⑨，需要“依靠一種強權實現著成員間的協作”⑩，但在“十七年”文學中的新中國鄉村這里，人們僅僅憑著領導者的理念和帶頭人的實干便順暢走上了集體合作的幸福之路。不過，順暢也好，幸福也罷，都并不寓示著在這條寬廣社會主義大道上的行進是一帆風順的。我們已然見識過的同各種嚴峻氣象條件糾結在一起的與人、與自然間的斗爭，打一開始便挑明了這必將不可能是一條平坦通暢的大道。除此之外，許多相關作品還有意將矛盾引向了內部，這不僅解除了無產階級領導權有可能承擔的自負風險，而且亦額外突出了其革命事業本身的艱巨性和復雜性。只是出于確保領導意識形態真理地位的指歸，這集團內部的矛盾責任人往往也都是由執行者，尤其是年輕的執行者來充當的。未滿三十歲的牛成寶（西戎《冬日的夜晚》）就是這樣一個角色。在他當選為生產大隊長之后，作者借用的仍是氣候事件以例證其一心為公的集體主義美德：“在那呼雷閃電的夜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冒著傾盆大雨，在場上蓋過麥垛，收拾過社員們丟在場面上的家具；在那風雪交加的嚴冬，他曾不止地檢查過牛棚豬圈，操心著牲畜的安全。他把自己的一顆年輕火熱的心，全都獻給了這集體的事業，他真不愧為一個共產黨員啊！”可在取得一些工作成績之后，他的身上卻開始漸漸發生了變化：“辦事主觀了，作風粗暴了，商量問題的時候少了，教訓人的時候多了。”牛成寶極具典型性的個案意在說明，驕傲自滿始終是那一時代具體革命工作中易于出現的常見問題。當然，這壓根也就不是什么無法克服的問題，關鍵在于只要虛心接受領導和群眾的意見和批評。牛成寶也恰是在這一過程中有了頓悟，并感受到來自集體的那深冬夜晚里的溫暖。這溫暖提示著“想望著的春天，已經不知不覺地來了”，同時也隱隱激蕩起“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這一無產階級革命信念的強有力回聲。《清明雨》（李準）反映出的亦是同樣的問題。作為公社農業技術指導員的程敏在指導當地農民種棉時，由于過于主觀自信，結果導致了實驗失敗；加之一時承受不了批評的壓力，隨即萌生出退卻的念頭。最后還是在上級領導和村民們的熱心關懷幫助下，這位年輕的知識分子幡然認識到自身的錯誤，堅定了融入勞動人民隊伍的決心。清明后的春雨對于這里來說固然是珍貴的，但是一直下到谷雨之后依舊不肯放晴，就“變成一場沒個頭的禍水了”。小說似乎是想通過一場連綿的春雨暗示出青年知識分子在農村難免遭遇到的現實困難，這顯然是一次罕見的地方性經驗的勝利，是向知識分子敲響的警鐘。事實表明，只有在代表個人主義的知識分子面前，鄉村的經驗主義才有可能以集體主義的面目顯示出自身既有的有效性來。

無論從哪方面看，“十七年”鄉村文學中的風風雨雨抑或嚴寒酷暑指向的皆是團結的指歸，這是集體互助合作社會主義道路絕對不可或缺的策略。但設若說所前面論及的作品只不過是在間接描述著團結的初步進程的話，那么《冰化雪消》（李準）則倒是實實在在地直接觸及了團結意義的問題。這里既有同個人私利之心的斗爭，亦有同富農分裂分子的斗爭，而重點是書寫了農業社這種小集體相互之間的嫉妒與隔閡，并在所有問題得以解決之后，專門強調了團結產生的可喜成果。文本仍是毫無例外地沿用了極度不利氣候條件的套路，寫到大雪對鄭家灣的無情襲擊。但是由于成立了“由鄉支部領導和各社社長、重點互助組長組成”的“互助合作委員會”，“一月開會兩次，專門研究生產和管理方法、交流經驗，互相幫配勞力”，所以最終確保全體社員們平安度過了這場嚴寒招致的劫難，感受到春天的希望：

柳枝的嫩黃顏色帶來了春天的消息，春天的腳步近了。過罷春節，一直是萬里無云的晴朗天氣，太陽把溫暖帶到了人間，伏牛山像撂掉了一件殘破的厚棉衣一樣，露出藍色的峭拔的山峰。

雪在融化著。一片片的白雪由大片變成小片，再由小片融化成水，滲在黑色的泥土里。

青龍河上結的厚厚冰層也開凍了。冰塊在溫暖的水中沖激著。兩岸上的冰柱，也一塊接一塊的向水里倒著。冰塊在奔騰的河水中漸漸地消失了，溶解了。它們匯聚成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向前邊喧鬧地奔流著。

“冰化雪消”正是團結的巨大力量使然，它們的未來必將是一條奔騰不息、勢不可擋的大江大河。

無疑，“十七年”鄉村文學是一種表達集體力量的文學，從這力量的形成到性質到可能，近乎方方面面地論證和肯認了此種力量戰無不勝的萬能奇跡。亦正是由于這一點，它完全無所顧忌地摒棄了農民歷史本性當中那種對于自然世界的親昵感與敬畏感11。從它對各種氣候現象的描寫來看，親昵感與敬畏感始終就是缺席的；人同自然之間的激烈沖突和對抗，時刻在維持并表征著某種主人或征服者的信心和尊嚴。如果說風景“長期以來既意味著真實的鄉村景色，又意味著它的圖像表述”12，可我們在“十七年”中國文學的鄉村里卻極少看到有關風景的筆墨。作為風景主要構件的氣候即使在得以有限描寫時，也往往只是為了烘托人物當時的相應心境而已。風景并不具備獨立的美學價值現身于文字之中，它無須等待，因為欣賞者永遠不會到來。親昵感與敬畏感的不幸缺席致使這塊孕育著無限風光的大地很難感召它的主人們，而由于缺少起碼的感恩及贊美情懷，這些主人自然是無法將腳下大地上的景致奉為自己的審美對象的。不過，也曾有人指出：“勞作的鄉村幾乎從來都不是一種風景。”13事實確乎如此，審美總是需要一定的閑情逸致的，而其背后往往隱含著財富權力的支撐。“具有審美愉悅的田園風光是這樣創造出來的：把農業過程、農業勞動者，甚至整個村莊從視線里清除出去，留下無人的、如畫的風景，使特權觀賞者能夠觀賞純粹的畫面。”14“十七年”時期的中國農民既是貧窮的，更是忙碌的，他們只能參與著風景的生成而無暇將其凝視。“只爭朝夕”的時代號令儼然將時間視為了首要的敵人，迫使所有農民都不得不身處于一種高度緊張的情緒之中，想方設法透支著時間和體力，不惜一切代價地讓休息一再向工作讓步，進而抹殺兩者之間的界限。《風雪之夜》（王汶石）通篇貫穿的都是這種時間的焦慮：“……而時間，又是多么不夠用啊！”用區委書記嚴克勤的話說：“搞不好，‘時間’就要‘脫銷’了。”當他在座談會上問及各鄉支書對區上有何要求時，大家的反應也是：“別的倒沒什么。就看區上能不能多發一點時間給我們！”嚴克勤則回答道：“不行，這不能供給，連我們自己還不夠分配啊！只好靠你們自己了，有什么辦法呢？跑步吧，加油趕吧！”于是乎，就在這樣一個既是除夕又是周末的風雪之夜，本有著充分休息理由的鄉支書楊明遠依然奮戰在工作崗位上，而且他已在昨天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至于嚴克勤，挑燈夜戰抑或不眠之夜早已成為他的常態化生活。據楊明遠介紹，他于1949年縫制的一條被子到了1955年還是嶄新的，原因就在于“他用被子的時候不多，常常工作到深夜，伏在辦公桌上就睡著了”。狂風、暴雪映襯的是時間的緊急節奏，而本該狂歡之際的不眠之夜則以忘我工作的形式全新演繹了黎明前的革命狂歡。在此種狂歡中，我們見證了忙碌與速度在同時間進行角逐時所釋放出的象征著集體主義力量的澎湃激情。

當時的人們還顯然意識不到，集體勇氣導致的個人畏之情感的消失，可能直接產生的是其對于自然愛之情感勢必冷卻的后果。氣候再也不單純從屬于自然的一部分，而是更多指涉到了政治層面的意義符號上去。冷暖已不是個人身體的差異性感知，乃是集體理念的統一化反映。漸漸地，生活被從其日常化和常識化的狀態中抽離出來，人們同一向視若生命的土地的關系也不再真實，由賜予變成了剝奪；欲望在理念的激進誘導下，滿足的已經壓根不是身體的自然需要。正如有人所批評的那樣：“為了滿足需求（不論是必要的還是奢侈的），人類不斷地開掘土地，由此引發了新一輪的技術革新，導致自然資源的枯竭；而這又迫使人們更加瘋狂地通過革新技術來開采土地。”15農民可以不必將自我的歸屬感建立于土地之上了，此一情狀意味著“十七年”中國鄉村文學中的農民所表征的已經不是歷史和傳統，恰恰相反，他們標志著的乃是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但在義無反顧奔往未來之時，由于其有意中斷了歷史的回應和關聯，因而又會不可避免地處處遭遇視域孤立的盲區。故此，他們在高瞻遠矚的過程中，遲遲捕捉不到這一點：“沒有什么比氣候更能直接并嚴重地影響人類發展進程的了。”16他們的作為今天可以留給我們的一種寶貴啟示就是，如果人類不能對自己的歷史負責，那就一定也不能對自己的未來負責。

2014-10-29北京格爾齋

【注釋】

①許靖華：《氣候創造歷史》，甘錫安譯，三聯書店2014年版。

②唐納德·沃斯特：《自然的經濟體系》，456頁，侯文蕙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

③④邁克爾·S.諾斯科特：《氣候倫理》，12、18頁，左高山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

⑤許倬云：《中國人對氣候的態度》，見狄·約翰等主編《氣候改變歷史》，王笑然譯，金城出版社2014年版。

⑥呂世辰：《農村社會學》，180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

⑦路文彬：《歷史的反動與進步的幻象》，見《歷史的反動與進步的幻象》，昆侖出版社2013年版。

⑧H.孟德拉斯：《農民的終結》，30頁，李培林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

⑨⑩明恩溥：《中國的鄉村生活》，149、157頁，陳午晴等譯，電子工業出版社2012年版。

11羅伯特·芮德菲爾德：《農民社會與文化》，146—147頁，王瑩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12馬爾科姆·安德魯斯：《風景與西方藝術》，23頁，張翔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