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沒落與神性的招魂

紅柯是一位有著極強個人風格的作家，他的著名作品《美麗奴羊》《西去的騎手》《生命樹》等都曾深深打上他獨特的烙印：極富詩性的語言和意境，對西域文化尤其是新疆邊地文明的執著探尋，以及對自然生命力量的謳歌。他的長篇新作《少女薩吾爾登》對這種創作特色有所延續，卻又呈現出某些嶄新的嘗試和自我超越的特征。小說中，紅柯表現出自己對當代中國現實的獨特理解：他一方面展示了現實文化的頹敗場景，全方位解構了現代文明和傳統鄉土文明，另一方面又傳達出對神性文化的期待，試圖為家園故土進行精神的招魂。

一

“蒼茫的黃土高原，那么多土，真正的厚土”①，這是一個傳統文化深厚的地方，地地道道的鄉土文明就依靠這樣的厚土在這里扎根、繁茂。德國哲學家斯賓格勒曾這樣描述原初的農民：“挖土和耕地的人不是要去掠奪自然，而是要去改變自然。種植的意思，不是要去獲取什么，而是要去生產某些東西。但是，人們也因此變成了植物——也就是說，變成了農民。他扎根于他所照料的土地，人們在鄉村發現了一種心靈形態，而一種新的束縛于土地的存在，一種新的感情也自行出現。”②這種感情應該就是對土地的崇拜和信仰，以及蔓延出的對故鄉的依戀，對于鄉土文明“根”的渴求。然而，如此厚土是阻擋不了現代工業文明腳步的，傳統農業文明正處于衰敗和崩潰之中。不過，紅柯無意步時下鄉土小說的潮流，構建一個想象中備受摧殘的鄉土烏托邦，而是深深地潛入這片土地，直面這里正在靜悄悄地發生的一切。渭北河岸轟隆隆的運轉著的攪拌機扭結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光怪陸離，改變了這片土地的生命節奏，當然，也改變了人們的情感和價值觀念。攪拌機“跟巨獸一樣日夜不停地吞吃秦嶺山地沖下來的沙石。與此同時，渭河北岸的高原不斷坍塌被卷走被打成磚，被烈火焚燒”③。土地成為直接的生產原料，經由機器轉變為金錢和財富。現代文明與傳統農業文明在這片土地上狹路相逢，進行了激烈的碰撞。紅柯敏銳地抓住了這一過程中的驚心動魄，展示出碰撞中產生的現實和文化怪胎。在這里，紅柯鮮明地區別于眾多的文化懷舊者，而似乎在揭示這樣一個寓言：真正的土地無從尋找，傳統的農業文明家園已經不復存在。

小說主人公周健就被裹挾在這樣的環境中。這個來自周原農村的名牌大學生曾是整個鄉村的驕傲，但也就是從離開故鄉的那一刻，故鄉就再也不屬于他，他也不再是個“農村人”。當周健一頭扎進城市文明中成為離鄉的游子，夢想著脫胎換骨成為城市人，他的悲劇也就埋下了種子。艱辛的大學生活和畢業后在南方大城市求職的失利，讓他體會到城市文明的冷酷，城市的生存法則將這個“農村娃”拒之門外。他近乎本能地懷念故鄉的熱乎乎的臊子面和母親親切的呼喚，故鄉成為他心目中的圣殿。但是，在現實中，這個“圣殿”帶給他的不是溫暖，而是毫不留情的審判：“一個在異鄉混得不如意的人是沒有故鄉的”，落魄的游子還鄉是一種癡心妄想。流言蜚語與嘲笑打擊著周健最后的自尊和信念，他只能在城市與鄉村之間做著匆匆的游蕩，失魂落魄，無所適從。在城市工廠中擔任攪拌機維修員的他一度對自己的安全有著自信，甚至將封閉的攪拌機作為自己心靈棲息的獨特空間，但是，一篇關于工傷事故的新聞卻將這種從容擊碎，他發現鋼鐵機器仍是由人來控制和操作，冷冰冰的鋼鐵一旦沾染了人情世故就可能會無故生出諸多不穩定的因素，單純精通操作技術已無法確保自己的血肉之軀不會被它毀滅。“周健處于危難之中，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下，頭頂懸著一把刀。這把刀不是機器而是人。”④極度的安全感匱乏，使他陷入無名焦慮中，背后隱藏的其實是城市漂泊者“無根”的巨大精神困境。女友張海燕憑著直覺意識到這一點，她和周健開始了艱難的黃土高原“生根”之路，這條路就是為周健創造一條回歸故鄉、家園的路，在他們的想象中，只有有鄉黨，有自己的貼心人才有故鄉。然而，兩個年輕人低估了現實生存狀態的復雜程度，事實上，在現實世界中，“故鄉已經淪陷”，他們根本無法回歸，也無法再尋找到。他們左沖右突，還是逃不出悲劇的命運，預想中的事故終于發生，周健的腿被機器攪斷。攪拌機沒有變成溫暖人情的火爐子，而是與冷漠的人情一道將周健推入絕境。

與周健命運相似的還有他的叔叔周志杰。不過作為一名文化研究者，周志杰對自己的命運更為清醒。只是當故鄉用最冷酷的方式將他趕出家門，記憶中熱辣辣的臊子面變成侮辱他的現實中的泔水似的臊子面時，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將永遠成為在故鄉的異鄉人，他甚至都沒有掙扎，而是平靜又痛苦地接受了這樣的處境。當連他所熱愛的學術事業也被不堪的“大被窩兒”占領，成為不露聲色的鉤心斗角、玩弄手段、你死我活的人情戰場時，盡管周志杰不愿放棄最后的尊嚴，但卻已經有了成為犧牲品的心理準備。

通過周健叔侄倆的遭遇，特別是周健努力擺脫卻最終無法逃離悲慘命運的故事，作品對現代文明與傳統農業文明之間的關系進行了雙重的審問。在一般人看來，現代文明追求物質利益，是世俗的、功利的，而傳統農業文明則是注重倫理道德，是非功利的，二者是矛盾對立的關系。然而，在紅柯看來，在當下中國現實中，二者已經形成了很大程度上的合謀，共同構成著對美善人性的戕害和殺戮。小說一開始就暗示著機器和土地合力絞碎了周健的腿。悠久的文化成熟到極點就生出茍且和不堪，精致的另一面就是狹隘和狠毒。現代工業文明毫不猶豫地將這種成熟而精致的人情文化拿來為我所用，而“恨生不恨死”的倫理道德也樂于為其編織羅網。從大城市西安到渭北市到周原縣城再到周原農村甚至是農村家族聚會的餐桌上，這種詭譎的組合從不肯輕易放松，工業機器壓榨人最后一絲力量，《菜根譚》《弟子規》中的“入則孝，出則悌”則堵上了他們在痛苦中呻吟的嘴，二者互為幫兇。如周健和周志杰一樣，這種奇妙的組合如攪拌機一樣給這些來自農村的城市人帶來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重創，創造出身體殘缺、精神萎靡的城中人。

二

小說《少女薩吾爾登》幾乎一股腦地將現代文明和過于成熟精致的傳統文化推到魔鬼的位置上，表達著對這兩種文化的雙向拒絕與否定。然而，整部小說的價值觀卻沒有落入虛空和絕望。在字里行間，作者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憂慮和疑惑，反而展現出一種剛烈的自信和力量。這種自信來自紅柯并未陷入城與鄉、現代與傳統的二元對立，而是提供了與此不同的第三條道路。也就是說，盡管現實城市給予周健和周志杰兩人都是悲慘的命運，充分展示其殘酷和冷漠，盡管故鄉也完全失去了其神圣和溫情的精神意義，但他們并沒有被真正毀滅，原因是他們在故鄉和城市之外找到了另一個精神世界。這就是一直縈繞在紅柯作品中、呈現出巨大價值和魅力的神性世界。紅柯既以之撫慰現實中的失敗者，也在為故鄉進行心靈的招魂。

神性世界最突出的代表者是草原古老的美麗舞蹈薩吾爾登。薩吾爾登是一種古老的女性舞蹈，它不只是美，更蘊含著深刻的文化精神，萬物有靈、人與動物的平等以及生命之間相互尊重和扶持，是它最基本的主題。美、善、愛是其最內在的靈魂，神秘、自然則是其外在特征，它以隱秘的方式相傳，抗擊著現實生活中的物欲世界和冷酷人情。作品中，張海燕和金花——周健和周志杰兩位男性受難者的女性伴侶，就是通過執著的為愛人跳薩吾爾登的方式，激勵著周健和周志杰鼓起勇氣，勇敢面對現實的傷害，追求心靈的寧靜和超越。在這個意義上說，薩吾爾登既是美善之舞，也是愛之舞，它使兩人的精神回歸之路成為超越苦難的愛之路。周健被攪拌機傷害變成身體上的殘疾人時，張海燕用高山上的雪蓮花和十二支薩吾爾登為他建造精神家園。一天一種薩吾爾登使男女之間的性愛變得無比神圣，成為一種神靈祭祀儀式，它將所有人與自然、人與宇宙天地之間的大愛注入周健的生命之中。最后，張海燕懷上了周健的孩子，讓周健最終得以完成心靈歸宿的尋求之旅，在土地上拋灑自己的種子，并從此生根發芽與太陽和大地同在，再也不擔心會流離失所。將薩吾爾登帶進周原的蒙古女人金花也用同樣的方式，用彪悍又溫婉的愛清洗周志杰被黃土包裹的身體和心靈。兩位女性用薩吾爾登為愛人們接通了與遠古勇士和天地萬物的生命，賦予了他們感悟和追求神性的能力和勇氣。正是在薩吾爾登舞蹈的感召下，周健和周志杰曾被現實蒙垢的心靈逐漸蘇醒，最終走出了恐懼和自卑，走向心靈的自我救贖。

薩吾爾登舞蹈之外，作品還展示了神性世界的另一層內容，那就是草原民族中帶有男性氣質的陽剛和血性文化。作品首先追溯了周原文化的源頭，在這里，也曾經有過真正的陽剛和血性。傳說中，周文王用血水一樣的岐山臊子面將周人變成勇猛的戰士也變成血濃于水的兄弟。但是，在現實中，這種周原文化早已衰敗，曾經的血性和陽剛之氣已經被扭曲成了翻云覆雨的生存之道。張海燕試圖通過請人吃臊子面聯絡鄉人感情的方式歸于失敗，表明周健已經不能用周原人原始的方式重回故土，周志杰更是在這種古老的方式上受到了親人最深刻的侮辱。現實中文化剛性已經極度匱乏，能夠找到其蹤跡的只能在草原民族的民族神話和傳說。于是，草原文化成了今天人們苦難的拯救者，“土爾扈特人的東歸之路就是死里逃生之路就是死而復生之路就是浴火重生之路。”⑤周健和周志杰就是今天的“東歸者”。他們在現實中遭遇種種苦難，只能借助對古老戰歌的吟唱，才能找到精神上的支援，從而開始自己的死而復生。草原民族的戰歌《大月氏歌》這樣寫道：“孩子，你要是渴了，不要飲河水，河水里敵人下了毒。你就喝敵人的血吧！孩子，寧死也不要屈服，死了，不要讓我看到你睡在棺材里，你的尸首一定要躺在盾牌上被抬了回來。”⑥這激越悲壯的戰歌，成為二人在落魄時心靈的最大慰藉和精神支柱。周健在被城市甩入最底層、也被故鄉拒絕時，以此為自己鼓勁；周志杰在婚姻失敗，在家鄉受辱，對學術環境失望之時，總會對著黃土高原吼唱，他甚至還重走過土爾扈特部東歸之路，用腳步追隨他在靈魂上的先祖。經歷現實的種種磨礪，兩位主人公已經從內心深處拒絕了陜西周原是他們的家園，他們意識到，只有在草原民族的神話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心靈歸宿。所以，只要戰歌不停，他們回歸“高山草原”的腳步就不會停止，他們成了神性世界最執著的尋求者。

以古老的薩吾爾登舞和草原戰歌兩種方式，紅柯建構了超現實的神性世界，也呈現了其召喚靈魂的巨大魔力。也就是說，神性世界的魔力拯救了人們的心靈，也呈現出巨大的精神魅力，吸引人們成為草原文化的崇拜者和追求者。周志杰與金花、周健與張海燕、田曉蕾與王長安，他們或過著純粹的薩吾爾登的精神生活，或曾掙扎在恐怖現實和詩意愛情之中，或者一頭扎進人情社會游刃有余，但是都無法剝離與草原的關系，他們曾或多或少與草原精神共生，似乎一旦沾染上“草原”二字就終其一生都具有草原的魂靈，只是等待著被激發的時刻。通過這些人物的苦難、追尋和拯救之路，紅柯完成了又一次對神性的謳歌，一次更艱難卻也更壯麗，與現實連得更近卻也更具超越的救贖之旅。

三

《少女薩吾爾登》用人物現實和心靈旅途的兩條線索，構建了一實一虛、一邪一正、一羸弱一剛強的文學世界。強烈對比的方式，揭示了現實世界的冷漠和殘酷，更顯示出神性世界的價值和魅力。無論是從現實社會文化意義，還是從文學審美意義上，作品的價值都是深刻而具有啟發性的。

首先，《少女薩吾爾登》中探尋了三種文明形式：現代工業文明、傳統農業文明與草原文明，并進行了自己獨立而深刻的思考。紅柯深入觀察了當下陜西甚至是中國城市的狀態，發現中國的城市文明不是純粹的現代文明，深厚的中原農業文明已經深及中國人的靈魂。看似是現代文明不斷突進，城市不斷擴張，“現代”以此旗開得勝。而在內部，農業文明以潛滋暗長的方式滲透進城市之中，無處不在。文化和人性中的陰暗、以倫理道德為借口培養愚民順民的權術手腕、以經濟利益為至高追求的生產方式，盤根錯節產生出獨特的中國城市景象，在這種狀態下，所謂的家園與故土都被扭曲，失去原有的意義。正是在這種錯綜復雜的環境中，人不斷地被異化，失去了自我本真和把握現實的能力，就如處在激烈的漩渦之中，永遠成為生活的被動者和迷惘者。這種異化處境尤其體現在那些從農村走出來的城市人身上，他們受到現代文明和農業文明的雙重擠壓，是最缺乏心靈依靠的孤獨者和漂泊者，小說展現了他們疲憊不堪卻又無可訴說的精神狀態，生存狀況之惡劣觸目驚心。

在當下文學中，這種狀況并非沒有人書寫過，不過大多數作品都只問醫不尋藥，沒有讓人物走出徘徊和迷茫的境地（其重要原因是作者自己也沒有走出迷茫）。紅柯有所不同，他一直在執著地尋找著藥方，試圖建構一種新的理想文化形式。紅柯很早就傾心于豪放不羈的草原文明，在當中，他發現了一直期待的血性陽剛與對生命的大愛，以及在萬物有靈觀念下催生出的旺盛的想象力和生命力，他認為，如此文化應該可以成為疲軟中原文化的藥方。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將它推入到神性世界，讓它帶著靈魂的戰栗成為自己小說的中心，建構起一種絕對的文化標準與體系。客觀來說，紅柯的探尋是深刻而富有現實性的。當前中國社會精神的嚴重匱乏，確實需要建構起新的精神價值方式，紅柯的作品為反思當下中國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角度，也促使我們對不同文化形態、生命的價值意義進行更具開放性的思考。

其次，紅柯的文化觀念也進一步促成了小說獨特的審美品格。小說中彌漫著剛烈的溫情，兼具質實與浪漫、單純和復雜，為文學注入一股粗野而富有詩意的力量。無論是從紅柯個人創作來說，還是從當前文學整體來說，這種風格都是具有獨特性的。作品有大量的寫實，或者說周氏叔侄二人的現實故事構成小說的主體部分，但與此同時，小說又有著大量的虛幻化描寫，特別是一系列具有濃郁象征意義的意象貫穿于小說始終，比如“雪蓮花”“白天鵝”“雄鷹”等等與草原雪山緊密相連的事物不斷出現在以渾厚的黃土高原為背景的故事之中，從而加強了小說虛幻和浪漫的一面。事實上，作品中的這些意象本身就是具有豐富象征意義，是其神性世界不可忽略的一部分。雪蓮花象征著純粹的精神家園和百折不撓的生存意志，白天鵝則是純美女性的化身，而雄鷹就是翱翔于天地的英雄。此外，作品還將古老的民族傳說、神話故事巧妙穿插于小說之中，既將遠古和現實巧妙地溝通，讓讀者如同不斷穿梭于現在與過去，也指向著未來，小說也因此顯示出某種不同凡響的氣魄。作品的語言也構成其特色的一部分，熱辣直爽的陜西方言和悲壯婉轉的草原戰歌將小說中的愛情襯托得光輝無比，現實與幻想色彩交相輝映。特別是作品的精神核心薩吾爾登舞蹈更是描繪得特別炫目。它既神秘傳奇，讓人難窺其真實面目，又如夢如幻，以獨特的美感映照在作品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個人物的心靈之中。對薩吾爾登舞蹈的描繪，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小說的美感，也強化了作品交錯于現實幻想、浪漫與寫實之間的獨特審美效果。

從上述特點不難看出，紅柯對文學有著非常嚴肅的態度，更有著強烈的現實憂患和文化情懷，他的文學世界包羅萬象，充滿著真實與幻想、現實與精神交織的多重內涵，蘊含著對中國現實乃至人類文化未來的深遠思考。其中最特別的，是紅柯小說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文化自信，也可以說是一種執念，一種對草原文化執著的向往和追尋。我們不能說其文化立場完全正確（事實上，文學也不適合以正確與否來進行評判），但我們以為，在文化格局如此混亂和復雜，文化立場充滿猶疑和鄉愿的當下中國，這種文化自信是非常難能可貴、值得珍惜的。

【注釋】

①③④⑤⑥紅柯：《少女薩吾爾登》，載《十月·長篇小說》2014年第5期。單行本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

②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吳瓊譯，322頁，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

（賀仲明，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崔靜雅，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