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80年代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引進,到90年代女性作家創作的自覺,中國的女性文學經歷了一個由探索發展到成績斐然的過程。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女作家們在女性解放的道路上尋找到了滿意的答案。恰恰相反,隨著多元化的21世紀的到來,她們在探索求證的過程中充滿了困惑和搖擺,對女性解放的探索陷入了矛盾和困頓中。面對如此艱難的女性寫作之路,廣西籍女作家楊映川在女性寫作的道路上仍不斷地追尋和突破,以其獨特的寫作姿態尋找女性生存的密碼。楊映川是極具性別意識和性別自覺的女作家,她的小說大多關注女性的情感生活和現實命運,她將自身獨到深刻的生命體驗融入人物故事中,表達對女性命運和人性深度的關注。2014年楊映川出版了新作《淑女學堂:像個男人一樣去奮斗》,小說具有強烈的女性主義色彩,在兩性情感中展現女性自我奮斗的生命史。楊映川在新作中從性別文化的角度,揭示出一種深刻的兩性生存悖論,這種悖論在當下文化語境中顯得尤為突出。
一、性別價值悖論
在傳統社會性別文化中,女性的性別價值大多在家庭內部體現出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是她們畢生的使命。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洗禮后的現代女性已然意識到獲得經濟上的獨立才是男女平等的基礎,然而,自五四時期倡導女性解放以來,在近百年的時間里依然無法改變女性性別群體的弱勢地位。現代女性在男性中心主義主宰的天空下,身心解放的路仍舊漫長而遙遠。女作家們始終未停止對女性問題的探討——在男權文化體制中,女人要怎么活?
楊映川的小說《淑女學堂》穿插著各色女性人物的故事與命運,全方位展示了女性眾生相,這些女性人物活在男人的世界里,或愛,或怨,或恨,充滿著復雜的情感。小說描寫了藝術院校畢業的宋紫童和龍婷婷所經歷的情感糾葛,同時也寫出了以覃亞敏為代表的“女人幫”和謝語創辦的淑女學堂兩個陣營的女人之間的斗爭。“女人幫”的姐妹們來自社會各行各業,有的擔負著家庭與工作的雙重重任,有的專心做家庭主婦照顧丈夫和孩子。這些女性身上體現的是傳統社會文化對女性性別價值的認定。一方面堅守著傳統道德規范,另一方面又成為“小三”“二奶”的受害者,她們集結在一起相互交流經驗,相互安慰取暖,共同對付負心男人和情敵。作為家庭主婦的覃亞敏遭遇丈夫的背叛,不得不求助于“女人幫”。在“女人幫”姐妹們的開導下,覃亞敏開始關注自己的發展,有了自己的事業,能夠坦然地面對丈夫的背叛,女性自我主體得以確立。楊映川在此倡導的是一種自立自強的女性價值觀,呼喚長久以來埋沒在家庭中的女性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強調女性要為自己活,而不是為男人活。
早在19世紀末,中國第一所女學堂——經正女學創設時,就以打造賢妻良母式的家庭主婦為目的,遵循著傳統的社會文化語境對女性角色的設定。小說中的“淑女學堂”開設琴棋書畫、家庭理財、家庭教育等課程,目的是培養具有傳統氣質的淑女形象,這是商業包裝下傳統女性規范的回流。用“女人幫”的話說是將女人推到一個最卑微的境地,教會女性依附家庭,取悅丈夫,而女性自我的發展并沒有放在主要地位。男權文化秩序的規約影響了女性性別角色、性別氣質的塑造,使淑女學堂培養的女性成為男人的審美對象,這是對女性內心深處一種更為有力的無形束縛。
淑女學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悖論,一方面入會淑女學堂的女人們期望自己被打造成更具女性特征的女性氣質,這是女性性別的自我認同。另一方面,淑女學堂又把男性中心主義標準內化為自己的目標,打造的女性氣質都是以男性審美標準為中心的,目的是吸引男人,又體現為女性性別認同危機。女主人公宋紫童報名淑女學堂就是想去除出身貧民的自卑感,為了討好蘇璜,學習烘焙,學習琴棋書畫,志在打造出自己的優雅氣質。然而在具有先天優雅氣質的蘇璜母親面前一敗涂地,可見“淑女”不是后天習得,而是先天的內在氣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小說中的“淑女學堂”培養出來的是被父權制意識形態所馴化的女性氣質與女性角色,意在強調女性要贏得男性就要以被動依附和服從奉獻為核心,這無疑形成并強化了女性作為附庸的客體處境,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女性自我主體的成長。
對于女性性別價值的重新確認,楊映川在小說中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原本充分女性化才是女性的本性,但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要么讓自己成為男性心目中的女性,要么就像個男人一樣去奮斗以獲得自立自強。她們無法在現有的社會性別體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回歸家庭面臨著被男人拋棄的危險,在社會上打拼只能像個男人一樣奮斗。“女性作家在意識到了人的孤獨、必須自己面對自己承當生存的現實之后,丟掉了一切依附于他人的幻想,從而發出了‘我是誰’和‘我要成為什么樣的人’的價值追問。這種精神氣質,展現了女性極為鮮活真實的生存狀態及生命本能與現存文化之間的交融與矛盾,是人性完善和人的價值全面實現的理想追求。”①
二、兩性欲望悖論
《淑女學堂》集中表現了一種女性在社會生活中,對物質和精神的自我渴求,這是一個追求實現種種欲望的過程,也是一個女性自我成長的過程。但對于欲望的過度追求,又往往容易迷失自我。在現實生活中,女性的欲望是多方面的,傳統文學中女性欲望往往被抹殺,被漠視,楊映川正視這一女性欲望,同時也對女性無止境的欲望的尋求給予一定的自我批判。在此基礎上,楊映川用理性和冷靜的思維審視人性的欲望,揭示出欲望的悖論。
小說塑造了兩位女主人公——宋紫童和龍婷婷。龍婷婷美麗、善良、聰慧,是純潔的女神的化身,她對物質與金錢沒有太多的要求。宋紫童出身貧苦,一心想要靠實力過上“穿名牌開小車”的奢侈生活。然而現實與理想的生活相距甚遠,宋紫童不滿足于當舞蹈老師的微薄收入,不得不依靠男人的財力為自己賺得第一桶金。在宋紫童看來,經濟和愛情的雙贏才是她最好的目標。她與丘麥良、蘇璜、姚三品的交往都具有一定的目的性。精神與物質的雙贏只是宋紫童一種理想的人生境地,在現實生活中二者是一對無法共存的悖論。宋紫童對丘麥良的愛是一種物質欲望的發散,她愛的過程是物欲的追尋過程,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情感生活之后,開始反思自己:在這個烏煙瘴氣的俗世里,躲避不了種種誘惑,怎么能成為淑女呢。最終宋紫童意識到這種生活的悖論后,一個人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上徘徊,放下了成為淑女的夢想。
小說對男性欲望的批判也是深刻的。丘麥良之所以愛上宋紫童而不是龍婷婷,是因為宋紫童能滿足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虛榮心,他更喜歡讓她享受他的奮斗成果,他樂于去滿足她想要的東西,女人跟男人要LV,要寶馬才能讓男人擁有旺盛的戰斗力。而龍婷婷這樣的女孩,盡管漂亮,但太平淡了。基于這樣一種前提去追尋愛情,一旦男人不再擁有財力的時候,也是不再擁有愛情的時候,所以這場愛的結局注定是宋紫童在丘麥良欠債的時候離他而去。楊映川借謝語之口說出男性的弱點:“人真的很奇怪,會莫名其妙地在人群中感到孤獨,哪怕他衣食無憂,有嬌妻愛子相伴。孤獨與擁有無關,每個人的心中總有一塊處女地……你永遠找不到滿足的感覺。如果我隨和,他就感受不到潑辣;如果我安靜,他就感受不到風情;如果我堅強,他就感受不到溫柔;如果我單純,他不感受不到變化。”②男人永遠有一種缺憾,于是永遠得不到滿足。覃亞敏的婚變和謝語的婚變,說明無論怎樣的相愛的男女,亦無論是結發之妻還是魅惑小三,在歷經日常生活之后,愛情與激情都會化歸平淡。也許這是男人的弱點,抑或是人類的弱點。
楊映川在展示愛情與婚姻問題時,凸顯了現代人生活欲望化的困境,作家基于性別經驗的寫作,又超越了單一的女性的性別視野,體現出對人類生活困境的反思。楊映川對兩性欲望悖論的揭示是深刻的,深入人性的肌理一針見血指出,男性與女性在欲望的悖論中掙扎,終究無法抵達幸福的所在。
三、困境中的突圍
女性不僅承受著傳統觀念的無情壓制,而且消費主義主潮下潛隱的男權意識也使女性的主體性成長步履維艱。在內外壓制力量的合力圍剿下,兩性風景中的女性注定在陷落與突圍的窘境中進行著艱難的跋涉。20世紀90年代陳染、林白等的女性小說主要描寫了中國女性主體成長的初級階段:“拒絕傷害,確立自我,但尚未有真正展開的自我、健康成長的自我。”③楊映川的《淑女學堂》將女性主義與女性最深刻的自我經驗整合,書寫了女性從校園走向社會的獨特成長路程。作家在這部小說中對女性成長之路的探索是對陳染的《私人生活》和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的某種超越。楊映川認為女性成長不再是純然的性別對抗,也不再是退守到女性私人領地,《淑女學堂》女性主體在不斷超越,不再把對抗的矛頭指向男性,而是更注重對人性的悖論的發現,對更豐富的兩性經驗的表達,這些女性的掙扎與奮斗是對傳統性別體制的否認。
楊映川揭示出建立在性別體制之上的整個社會體制和文化基質的某種缺陷,女性主體的重新確立是對現有性別體制的重新反思,這種反思,在楊映川的小說中有著相當的力量,振聾發聵。宋紫童、龍婷婷、謝語、覃亞敏這些想在傳統陰影中站直腰身的現代女性,骨子里有對美好愛情的渴望,對幸福家庭的向往,享受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的照顧是她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在小說的敘述層面上,謝語是個清醒者,對男性社會有了全面深刻的總結,指出整個男性文化深層肌理的并不理智的一面,對婚姻體制,性別體制給予深刻的剖析,對女性的深層處境,對時間文化的客觀的認識,對男性的喜新厭舊的本性有著清醒的認識。謝語遭遇了男人的厭棄后,大徹大悟,仍堅持著執子之手的理想生活,以女性自省、獨立與寬容來接納男性,等著回家的男人。謝語的出現給宋紫童上了深刻的一課,絕非淑女學堂幾十萬的會費可以學到的。
楊映川在處理兩性關系時,并不主張性別霸權,也不強調雙性對峙,而是希望建立兩性和諧的文化秩序。“女人幫”幫助婚姻中的弱勢女性自立自強,女人要在家庭中維護自身的利益,就必須有自己的事業。覃亞敏在“女人幫”姐妹的幫助下,首先明確自己要有事業,然后,在思想和意識上尋求獨立,給兩性關系一個獨立自由發展的空間,理性地處理了兩性關系,“暫時離家不離婚,等女兒上大學之后,你后悔了,也有回家的選擇,如果你沒有后悔,那個時候我放你走。”④面對負心男人,女性選擇了思想和經濟的雙重獨立,無論結局如何,覃亞敏已有了人生新的目標,不再依附男人。楊映川并沒有決然的兩性對抗姿態解決兩性關系的破裂,而是以溫和的女性主義姿態,構想了兩性和諧的生存圖景。正如有學者所言:“將來有一天女人很可能不是用她的弱點去愛,而是用她的力量去愛,不是逃避自我,而是發現自我,不是貶低自我,而是表現自我——到了那一天,兩性之愛無論對男人還是對她,都將成為生命之源,而不是成為致命的危險之源。”⑤
四、結語
新生代作家楊映川,堅守著女性主義立場,她“細膩、敏感、機智而不失優雅的語言,人物內在情感與心理極有分寸的拿捏,肌理健康、質地結實又直擊人性的敘事維度,無疑為新世紀的中國女性寫作提供了新的審美經驗”⑥。楊映川在對現實生活的細致把握中,注重對深刻的女性生存現實場景的再現,關注女性的生存困境。小說《淑女學堂》的宋紫童們徘徊不決于做“淑女”還是做“男人一樣的女人”,被痛苦地撕裂于“淑女”與“男人”之間。女性總是試圖在這悖論中找到平衡,想要擁有獨立自主的自我,同時也想擁有男人的愛情。楊映川塑造的人物是豐富而復雜的,在法律審判面前又充滿著道德感,在道德審判面前,又脫離不了法律的制裁。經歷世事繁華后,宋紫童與龍婷婷在浮華的物質世界走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原點,故事起于大學宿舍,終于大學宿舍。男性社會和男權價值體制造就了女性生存的困境。他們將女性推向一種孤獨的境地。楊映川深刻地剖析了一種我們常見的女性的生活狀況或景觀,深刻地呈現出女性生存境遇的悲涼的一面。
【注釋】
①黃曉娟、晁正蓉、張淑云:《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女性文學研究》,12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②④楊映川:《淑女學堂:像個男人一樣去奮斗》,274、148頁,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③荒林、王光明:《兩性對話:20世紀中國女性與文學》,242頁,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版。
⑤高小弘:《兩性視野中女性成長的困境與突圍——以20世紀90年代女性成長小說為例》,載《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⑥王迅:《性別文化建構視閾中的文學想象——關于楊映川的長篇小說創作》,載《南方文壇》2010年第6期。
(張淑云,廣西教育學院講師。本文系2013年廣西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廣西多民族作家跨界寫作研究”的階段性成果,編號:SK13YB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