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時代性”

不知從幾時起，我們常常要面對這樣的疑問：為什么這個時代產生不了偉大的作家？與此同時，又有另一種說法：這個時代是最有可能產生偉大作家的時代。這一問一答并置一處，倒讓人有些無所適從。一個偉大的時代與一個偉大的作家之間，是不是一定存在著某種剛性的關聯，還是說從時代到作家的偉大，更依賴某些有力的催化？對當今中國青年作家們來說，他們可能面臨更加復雜的局面：前幾代作家合力形成了一種異常牢固的文學格局和講述時代的方式，青年作家將如何從中突圍，開創屬于自己的時代和講述方法？但不管怎么說，一個聽上去很殘酷的事實是，相當一部分前輩作家已經抵達到他們創作領地的邊緣，真正去實現超越和蛻變，難上加難，這也就注定了在當今時代，如果真有偉大作家的出現，必自青年一代。2014年，接連兩期，《收獲》第4、5期以“青年作家小說專輯”的形式讓近些年活躍起來的年輕作家做了一個集體亮相。這讓人不由得想到《收獲》在1988年、1989年兩次以“青年文學專號”的形式推出了馬原、余華、蘇童、格非等先鋒作家，開辟了中國文學一條新的道路；2010年同樣以“青年作家小說專輯”推出的葛亮、路內、徐則臣、笛安、周嘉寧等已成為當今青年作家陣營的中堅。這并不是說《收獲》的青年作家專號（輯）一定是未來文壇勢力的大賭局，但它確實顯示著一種創作的潮流和力量。那么，這些青年作家們，是否能夠在這個豐富多變甚至超越作家想象力的時代，生產出“偉大”的跡象和可能？

一

城市與鄉村之間的錯位始終都是這個時代難以消化的命題。城市的擴張，城鄉之間的人員流動，特別是經由學校完成的面向城市的年輕人的轉移，使城鄉之間產生了新的書寫可能。對于一批進入城市的年輕人來說，能否融入其中，能否找到自己在城市存在的理由和證據，如同一聲聲尖銳的、伴著刺痛的提問，是一個時代的話題，更是一個群體的日常生活。

甫躍輝的《秋天的聲音》和他之前的《走失在秋天的夜晚》放在一起，故事才變得完整起來。兩篇小說像齒輪一樣鑲嵌在一起，互相帶動著，把李繩的秋天和甫躍輝的青年們絞得粉碎。

初中畢業的李繩決定離開家鄉，“大學都不包分配了，還不如趁早找份活干。”李繩的遠走讓曹英心里空得很，“不讀書了？不讀了。”兩個做出同樣選擇的年輕人，卻被城市和鄉村生生地拉開。兩篇小說分別呈現了走進城市的李繩和留在家鄉的曹英各自的生活。打工仔李繩謊稱自己是名校大學生，獲取了一個城市女孩的心。但好景不長，李繩的謊言很快就被揭穿，面對自己試圖由此融入城市的努力的慘敗，他陷入了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和貫穿脊骨的凄涼。他一面給那個城市女孩發著詛咒的短信，一面發現自己在這座城市里沒有一個可以一起喝酒、說一說失戀痛苦的人。不讀書了的曹英很快在家門口開起一家雜貨店，守著雜貨店的她每天面對的就是一包鹽、一瓶醋，直到屠元犀出現在她面前。開始的時候，曹英還在心里不停地張望，張望著李繩所在的大城市，但沒過多久，她便投入了屠元犀的懷抱。然而，曹英很快就發現屠元犀還跟其他的女人攪在一起：“騙子！都是騙子！”當兩個人同時陷入生活崩壞的時候，他們如何再次發現存在的證據？甫躍輝用一架紅色的電話機又將兩個被強行分離的人連在了一起，一邊是長時間的沉默，一邊是由謾罵到好奇到依賴到毫無保留的訴說。小說最后的兇案其實并不重要，它只是一個悲劇的象征，而將兩篇小說緊緊扣在一起并互相證明的關鍵在于長時間不平衡的對話。雖然我們不能說它是一個刻意的隱喻，但這不平衡卻在無意中形成了兩種場域對話的艱難。

甫躍輝的寫作常常游走于城市和鄉村之間，《走失在秋天的夜晚》《巨象》《晚宴》《動物園》《秋天的聲音》等都在講述青年在城市面前的慘敗。它有時是生于城市的某個女孩，有時是藏在城市某個角落的一間房屋的所有權，有時是“畢業時你能有二十萬嗎”的質問，歸根結底是無法在城市找到歸屬感和存在感的靈魂挫傷。在小說將人們引向同情和憂慮的時候，房產、二十萬、意味著城市的種種，這到底是誰在提問？城市不會提問，它只是一個冰冷的存在。或者，是哪個姑娘？其實一切都來自李繩、李生、顧零洲們的自問自答。他們是城市的闖入者，是鄉村的背叛者，同時又是一群看上去最無辜的受害者。在他們身上，我們找不到安分守己，又找不到抵抗與侵犯的力量，他們既貪婪又可憐，與其說城鄉之間的距離制造了他們的悲劇，不如說他們的失敗讓城鄉之間的對立愈顯激烈。人們經常泛泛地談論時代令人扭曲、時代出了問題，卻忘了是誰制造了這個時代；一邊憂慮著、同情著、甚至詛咒著，卻又很快露出諂媚的笑容，拒絕問責。于是我們看到了比李繩、顧零洲的窘相更大的悲劇：這是一個悉心培養起來的陷阱，人們排著隊跌入其中，卻在里面奮力地把它越挖越深，越挖越大。在這里不禁想起網絡上流傳的某個段子：當別人炫耀他百萬豪車的時候，你能不能蹺起腳，瞧，這雙鞋才二十塊。這是一個并不簡單的選擇題，它事關如何抵抗誘惑，如何面對欲望，如何在一個時代建立起屬于個體的尊嚴。

在這里，時代與作家的矛盾變得越來越尖銳起來，時代、作家、小說三者之間建立起一種異常糾結的三角關系。一個作家應該如何面對時代，是置身其中還是超越其外；是身陷其中呈現并默默接受一切規則，還是努力突圍，留下一個挑戰者悲壯的身影？而在作家和小說之間，是同情還是批判，是僅僅止于人物的貪婪與可悲，止于一攤雙手的無可奈何，還是向前一步，在一個扮演著吞噬者的時代里，剖出可憐人被蛀空的心。這一切都將是青年寫作者們需要面對的問題。甫躍輝的城鄉系列不但精準地抓住了一個時代的難題，抓住了一批年輕人生存和心理的困境，而且塑造出顧零洲等一系列在當下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在當今青年作家中實屬難能可貴。他以同代人的聲音講述著同代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而問題在于如何從這種對時代的敏銳和對生活的忠誠下，在趨于“偉大”的道路上，推進一公里，再推進一公里。

二

在前輩作家那里，時代更傾向于被闡釋為國家、民族、政治、歷史，大視野與大敘述幾乎成為一種專屬的方式和習慣。而在青年作家們眼中，時代更具體，更平易近人，它更多地被看成日常生活，或者說，被削減為日常生活。然而，日常生活相比對國家、民族的講述并不遜色，何況任何一種脫離了常識、脫離了生活細節的宏大敘事非但是虛無的，還極易成為某些特別企圖的寄居處。當然，問題的關鍵還在于日常生活將被怎樣講述。

這些年輕的作家抓住了一個讓他們、讓我們、讓這個時代都頗感棘手的問題：為什么生活中滿是空洞，而又怎樣才能將其填補？它是《無人之境》里柴柴對一個父親的需要，是楚源看著生命在逐漸耗盡的掙扎；是《素人》中需要古琴和茶道來偽裝和充填的干枯日子，是《秘密》中被偷偷接近或拍攝的陌生人；是《劉琳》中早已死去的劉琳；是《讓他停止打呼嚕》里一個女人以為自己可以成為的那個另外的人。

楚源覺得柴柴出現在自己的意料之外，而柴柴又堅定地相信“你不會舍得我走”。兩人之間的吸引來得突然又帶著些奇怪的偏差。好像什么事都不能提起柴柴的興趣，她的童話只寫給成年人，用她的話說是讓他們因童話的黑暗而發覺現實的美好。楚源就真的什么都無所謂了，得獎、會議、飯局，讓他獲得的只是疲憊，他偷著捏捏自己的贅肉，“變形的身材讓他覺得羞恥”。但兩個人就那么撞在了一起。參加真人調解節目的柴柴只是希望父親能在什么地方看到她跟媽媽過得不好，而楚源，恰好是個孤獨的父親。霍艷很好地把握了二人之間空洞而又有依賴性的需要。柴柴的存在或者說他們的肌膚之親讓楚源發現了能夠對抗衰老的力量，他想“掌握主動”，他會因此而“忘形”，但當他發覺柴柴才是老虎而自己只是一只發了瘋的貓的時候，碎掉的眼鏡、文珊、妻子交代的物業費、雜亂而無趣的生活都毫不留情地向他擠壓過來，他又被打回自己所想象的那個樣子：蒼老、猥瑣、頹廢、充滿恐懼……無論柴柴和楚源想怎樣把自己填滿，結果終究是徒勞。小說最后那個恍惚而富有寓意的夢，道出了一個可悲的事實：柴柴就像不曾來過，他的世界依然并且終將如無人之境。楚源的“無人之境”落到陳幻的《人生規劃》里則變成了蔣子東與孔莎莎的故事。蔣子東始終生活在自己的優越感中，這種優越感來自事業上的成功，來自家里被閑置起來的漂亮太太，來自情婦和他的私生女，來自他永無休止找來的女人們。可是，這種優越感突然被兒子的同性男友所打破。他買回了送給孔莎莎的奢侈品，蹲在路邊一件一件地燒掉，讓過路的人以為這是什么人的祭日。小說完成了一個奇妙的轉換，那就是蔣子東用那些所謂的優越感彌補起來的生活再次出現裂紋的時候，他要以毀掉這些優越感來獲得另一種彌補，正如他燒掉那些昂貴的皮包和衣服，卻獲得了少有的好心情。可是，這些好心情又將被什么打破，又等著什么來彌補？似乎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霍艷和陳幻的小說不約而同地盯住了那些在這個時代被稱作成功人士的中年男人，但令她們感興趣的卻是他們光亮外殼之中的那些恐懼、虛無、不可阻擋的衰老和無法抗拒的無聊。這構成了一個具有時代性的發問，那就是他們從哪里獲得了一個時代和一個社會的認同，這認同又怎樣在某個小小的契機中變得不堪一擊？他們從飽滿的生活中覺察到自己體內空洞的存在而因此做困獸斗般的掙扎，為何又露出一副特別的面孔？在這兩部小說里，霍艷和陳幻難免是悲觀的，因為在她們看來，一切為時已晚。

朱個和張忌似乎對這種事情更有信心，他們企圖讓筆下的人物找到某種充實起來的辦法。“左輝一直認為，收藏一個秘密，就像揣著脹鼓鼓的性欲，是很壓抑又有快感的事情。”這個男人在《秘密》里無聊又有趣，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是個浪蕩子，或者根本就是個騙子，甚至，左輝這個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他揣著紅包出入婚宴，甩下一句“我知道一個秘密”便開始享受人們克制的好奇。朱個構思了一則充滿巧合的故事，左輝與黑衣姑娘，新郎張廣生與黑衣姑娘，新娘崔鶯與黑衣姑娘，他們紛紛以最無聊的方式化解著無聊，其中不斷迸發出驚奇，倒也把日子搞得有趣且生機盎然。《素人》中古琴和茶道之于趙一新猶如救命的稻草。作為公務員的趙一新每天都要面對繁雜枯燥的文件，她在白日里把自己當成一臺機器，下了班卻要去學古琴學茶道，不但為了消化工作上的煩躁，而且以此來對抗母親催婚的壓力。教授古琴和茶道的蘇老師、何老師被張忌描摹成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的樣子，他們的存在仿佛給趙一新指了一條明路。小說反復地強調著“悅己”——古琴可悅己，茶道可悅己，那些“無用的東西”可悅己——它試圖在悅己與悅人的選擇之間找到一種可以為人信服的活法。

當然，也有人選擇了逃離，比如鄭小驢的《可悲的第一人稱》。小婁從南方來到北京，他對這座城市，可能比對家鄉還要熟悉。他在這里被一些無形的東西緊緊控制，“一天到晚，我必須都開著機，證明著自己的存在和存在在價值”，要是沒有幾個短信或是電話，“我就會心慌，感覺自己遭到了全世界的拋棄”。他留起長發，把腳塞進高筒馬丁靴，就像靴子里的安全感一樣，對外有著深深的懷疑和警惕。直到有一天，小婁逃離北京，住進了拉丁的原始叢林。他在叢林中劈柴伐木，釣魚或者打野雞，并以此戰勝了長期以來充滿陰霾、追殺、犯罪的噩夢。《我們的塔希提》同樣有關追求、出走或逃離。春麗辭去家鄉留州的公職來到深圳，不管她是追求文學夢還是什么，春麗的出現讓麥思和高羽的生活發生了變化。他們以為自己學乖了，以為長時間的理智、經驗以及對和平的渴求能夠抵御春麗帶來的“不安定”的氣息。可是，高羽還是決定離開，而這時候的麥思才開始真正面對自己空洞的生活和靈魂。

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們意欲解決問題的努力，但無論是那些填補空洞的企圖還是肉身或心靈上的逃避，都是乏力的。小婁最終無法切斷自己與北京的關聯，他開始懷念城市的喧囂，懷念那些忙碌而曾讓他痛苦不堪的日子；開始種植藥材，所期望的是大賺一筆，這是屬于北京而不是拉丁的生活法則；而且，他不得不回到北京，因為小烏懷孕了，一定要給他生下這個娃。小婁的出走到底化為一個屬于北京的片段，一切都是徒勞。《素人》逃向古琴和茶道大概成了相當尷尬的選擇。琴與茶這兩樣東西太具典型性，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把它們拿來說事兒，以顯示自己的“悅己”和超脫。于是，小說就有了兩種讀法。一種是趙一新用琴與茶獲得了某種自我滿足和安慰，小說寫破廟后枯死的老蠟梅上結出幾朵極小的花，而趙一新鼻子里滿是花草的鮮香。但如果我們較較真兒，故事大概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無論你趙一新怎樣附庸風雅，你耳邊的驚雷，你眼前那段禪黃色的破墻，你家里那把仿唐的獨幽，你杯里那不倒的“瓜子綠”，都無法掩蓋你內心的空洞和生命的干枯。《素人》的模棱兩可，是張忌在這里想法有余而筆力不足。茶也好，琴也好，不過是打發時間的借口，沒讓人讀出悅己的境界，當他點破“悅己”二字的時候，這盤棋就死了。

三

當事人始終是尷尬的，因為他們所有的自我辯護都將受到懷疑。這如同作家與時代的關系，被攪入小說，攪入故事，攪入時代，勉強地進行著自我辯護，卻也難以掩飾他們滿臉的窘態。讀這些青年作家的作品，這種感受尤為明顯。與一些年長的作家不同，年輕氣盛的他們似乎難以或者很不情愿把自己隱藏起來，他們想當好漢，卻常常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盯著他們的眼睛，都在暗處。他們習慣于緊緊盯著自己的生活，撫摸著生活的細枝末節，想為自己以及故事的存在尋找一個恰當的理由。可是他們與這個時代的關系呢？時代可以被講述的事情太多，可跟這些人又有何干？所謂大時代爆炸式地存在于他們的微博中、微信里，而現世的生活卻平安無事。于是，他們發現了紛亂之中萬事大吉的趣味、無聊和空洞，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屬于一批作家的“時代性”。

有意思的是，無論是常小琥的寄情梨園還是甫躍輝在城鄉之間的無所適從，抑或霍艷、陳幻、鄭小驢在空洞之中的打趣、消遣、逃離，這種群體性的生活樣貌和精神狀態讓人不禁想起1920年代末的茅盾，想到章靜或是孫舞陽。“我討厭上海，討厭那些外國人，討厭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計，討厭黃包車夫，討厭電車上的賣票，討厭二房東，討厭專站在馬路旁水門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癟三……真的，不知為什么，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著就生氣！”而這討厭和氣憤又毫無力量，“你不得不舍棄一切的理想，停止一切的幻想，讓步到不承認有你自己的存在”。章靜說不清為什么無聊，哪些事無聊，只覺得所在的生活只是“敷衍應付裝幌子”，遠沒有想象中的熱烈。她面對生活的煩躁、無力、疲憊和由此而生的沖動、嘗試、挫敗，不正是柴柴或楚源、左輝和黑衣女子所必須面對的嗎？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在男人叢中的游戲，那些帶著消遣之心的滿足和宣泄，到了陳幻那里便成了蔣子東不斷追逐女人，獲取優越感也獲取存在感，填補生活也打發時間的習慣性沖動；章靜選擇躲進醫院，正如小婁躲進拉丁的叢林；強猛對戰斗中單純刺激的需求就像趙一新要在古琴和茶道那里找一點“悅己”的理由——似乎一切都暗示著時代的輪回。

1927到1928年，茅盾自認為“經驗了動亂中國的最復雜的人生的一幕，終于感得了幻滅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這種消沉孤寂的境況之下，“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燼從別方面在這迷亂灰色的人生內發一星微光”，便有了《幻滅》和《動搖》。盡管他在《從牯嶺到東京》中反復強調自己與這幾篇小說的疏離，“不把個人的主觀混進去”，要使其中的人物對時代的感應“合于當時的客觀情形”，但我們還是會發現，小說始終翻滾纏繞著茅盾受困牯嶺流亡東京倉皇無措又前路渺茫的噩夢。一年來所呼號追尋的“出路”成了“絕路”，成了他一時間無法逃脫的“時代性”。其中的問題在于時代提供了什么，而作家又選擇了什么？章靜、孫舞陽的故事只是茅盾所撿拾的一個時代碎片，是他迷茫境遇的一個變相投影。章靜們其實無法像文學史敘述的那樣代表“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她們只不過是一個時代片斷中尷尬的存在，是20世紀20年代的李繩、顧零洲或者曹英、楚楚。雖然茅盾很快就在《讀〈倪煥之〉》中顯示了相當的自信，似乎“出路”重現，一方面批評這一時期的作品沒有表現出“思想界的混亂，社會基層的動搖，新舊勢力之錯綜肉搏而無顯著的進退”的“社會性”，一方面大力鼓吹“時代給與人們以怎樣的影響”，“人們的集團的活力又怎樣地將時代推進了新方向”的“時代性”。但是，他對“當時客觀情形”的判斷和截取，他的經驗和他的視野，都牢牢地限制著他的“時代”。

對當今青年作家來說，的確面臨著更加艱難的處境。茅盾從牯嶺到東京的流亡是以1921年從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到廣州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再到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武漢分校和《民國日報》為前提的，他的挫敗與迷茫不能不說是一個時代弄潮兒被挑落馬下的“壯士悲歌”。而當下的時代卻與青年作家們有著切實的疏離，雖然它熱鬧非凡，卻很難提供給作家真實的參與感，我們看到、讀到的是作家和人物面對時代無從插手也無力插手的窘境，是被瘋狂旋轉的時代電機甩出或不得不蟄伏于邊緣的漠然。時局變幻，茅盾能迅速找回自己的角色，依然呼風喚雨或是興風作浪，可這些青年作家又能怎樣？這是個熱鬧非凡的時代，亦是個戒備森嚴風平浪靜的時代，他們不得不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昨天的生活，書寫著昨天的生活，所以無聊，所以空洞，所以茫然，所以尋找生活里的零碎玩意兒解悶。與此同時，茅盾的局限亦是他們的局限。當茅盾討論“社會性”“時代性”的時候，就把自己禁錮其中，這也就無怪乎瞿秋白在《多余的話》里只談《動搖》而絕口不提自己參與創作的《子夜》。文藝腔，小懷舊，打發無聊的性與愛，孤獨、逃離，在青年作家的“時代”之外，是否還有值得堅守哪怕是可以多看一眼的東西？在時代的迷魂湯里樂不思蜀是一回事，抵抗、超越又是另一回事，這關乎視野，關乎選擇，關乎一種決裂的膽識和魄力。雪上加霜，他們也只能在這時代里艱難跋涉。

（李振，吉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第三屆客座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