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增霞
時事劇、時事小說與輿論場
任增霞
內容提要:考察文學與世變的關聯袁晚明堯晚清時期的時事劇與時事小說可說是最鮮明的時代表征遙從文化生態來看袁在同一特殊歷史時空下袁時事劇與時事小說之間存在著異態共生的密切關系遙除去在二者之間進行文本堯創作手法堯本事源流的鉤稽考索外袁復嘗試以輿論學的研究方法加以觀照袁或可提供一個可能的視界遙
世變時事劇時事小說輿論場
考察文學與世變的關聯,晚明與晚清時期集中出現的時事劇和時事小說是個中顯例。在同屬末世的時代危局下,此二者雖然一為舞臺藝術,一為案頭讀本,但都以重大時事為核心敷演內容,迅疾上演或出版,共同抒寫著紛繁復雜的亂世表象,體現出了與時代風潮相頡頏的鮮明特質。可以說,在對晚明與晚清時期許多重大時事的描摹刻畫中,時事劇與時事小說伴隨始終。那么,在同一特殊的歷史時空下,小說與戲劇這兩種有著很大區別的文體,卻如此集中地演繹時事,則兩者間是否存在某種關聯,以及一些可能的互動關系?本文欲在梳理晚明與晚清時事劇的基礎上,選取個案研究,除去在二者間進行文本、創作手法、本事源流的鉤稽考索外,并試圖運用傳播學、輿論學的研究方法作一粗淺探討,以期有助于通徹了解文學與世變的深層關聯。
說到時事劇,若追溯其淵源,可以看到中國古代很早即有“優諫”的傳統。“優諫”的對象,大多為地位尊貴的古代帝王或諸侯,“優諫”之內容多是針對統治者的荒謬舉措予以巧妙諷喻。唐戲中有“旱稅”、“劉辟責買”;五代戲有“麥秀兩歧”、“掠地皮”;南宋戲如“鉆彌遠”等,即屬此類,以演戲而自覺有意地加以諷諫。早期南戲可以說也繼承了這一傳統,有了反映時事的功能。民眾對某一地方官吏或某一事件的月旦品評,往往會借助戲劇的形式,及時地表現出來,從而造成一種有著鮮明傾向性的社會輿論。比如早期南戲劇目《祖杰》,即為溫州樂清人以祖杰罪行為題材而編就的戲文。至明代,尤其是晚明戲劇家,有感于時勢阽危,更是發揚了古遠的“優諫”傳統,集中創作出了一大批關涉時政的時事劇,一時間蔚為風氣。延至晚清,更由于內外煎迫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激發了一大批劇作家創作出多部表征時代危亂的時事劇。翻覽此一時期劇作,庶幾乎在閱讀一部更為形象、生動的中國近代史。
據筆者粗略統計,晚明的時事劇約有四十五種,晚清則約有六十種。就晚明時事劇而言,舉凡嚴嵩專權、魏閹亂政、晚明民變、遼東戰事、明末起義,以及隨之而來的易代之變等晚明重大時事,均一一映現于劇作家筆下。而晚清的六十部時事劇,關于太平天國起義、維新變法、民主革命、婦女解放等“內憂”,以及關于鴉片戰爭、庚子國變、日俄戰爭等“外患”,也一一關涉。總言之,這兩個特殊歷史時空下的諸多動蕩,無論發之于戲劇還是小說,均構成了一個數量極為可觀的作品群。若再將這些時事劇、時事小說置于晚明與晚清均為七十余年的短暫歷史中,則此二類創作可謂密集。由是,兩種區別很大的文體,緣何有此“共振”,就頗引人深思了。
事實上,關于古代小說與戲曲的相互關系及其影響,很早即有論者注意到。比如王國維在其完稿于1913年的《宋元戲曲史》中專辟“宋元之小說雜戲”一章,他這樣寫道:
今日所傳之《五代平話》,實演史之遺;《宣和遺事》,殆小說之遺也。此種說話,以敘事為主,與滑稽劇之但托故事者迥異。其發達之跡,雖略與戲曲平行;而后世戲劇之題目,多取諸此,其結構亦多依仿為之,所以資戲劇之發達者,實不少也。
后來學者也多有繼起之論斷。此為理論層面的探討。
同時,從文化生態來看,中國古代小說與戲曲也確然呈現出一種相互依存的共生關系。一方面,古代戲曲依存于小說為其劇本提供敘事內容;另一方面,戲曲又為小說提供素材,推動傳播。就前者言,學界眾多學者對于戲曲劇目本事的考索、鉤稽成果,即為明證。比如,宋雜劇、金院本中多有取自宋人話本的劇目,元雜劇中也多有題材內容明顯采自唐傳奇的劇目,就很能說明問題。此外,“聊齋戲”、“紅樓戲”的蔚興也是如此,同時也使得《聊齋志異》、《紅樓夢》的小說文本得以傳播。而就后者即戲曲為小說提供素材言,最明顯的莫過于“三國戲”、“水滸戲”對《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的影響。
此外,還需要關注一點,就是時事劇的產生早于時事小說。萬歷初年問世的《鳴鳳記》,乃明清時期以當代重大政治斗爭為題材的時事劇的發軔之作。爾后,以聲討嚴嵩、魏黨暴政為中心的、極具政治敏感度的時事劇紛紛問世,并漸為壯觀的創作風潮。對照觀之,明清時期的第一部時事小說《征播奏捷傳》則要到萬歷三十一年(1603)方問世。之后,方有天啟、崇禎以迄順治年間時事小說創作風潮的持續延宕。同時,《鳴鳳記》所顯豁出的“政治傾向的鮮明、斗爭精神的大膽以及干預時政的及時,實有振聾發聵的效用”。
由是,可以說,《鳴鳳記》對于明清時事劇以及時事小說創作風潮的形成,實有開啟之功與典范意義。從演述內容來看,劇作以嘉靖年間嚴嵩父子與正直朝臣為中心,演述了一場歷時十七年之久的暴政與反暴政斗爭。此劇作甫一問世,即引起世人關注,并在明代后期久演不衰。后世論者也多認為《鳴鳳記》的出現,標志著中國戲曲史上一個新風尚的開始。
而細研《鳴鳳記》的開啟之功,又可細分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以時事入劇作的取材方式。劇作家不再只是傳寫前朝史事、瑣碎逸聞,或是兒女情長、家庭細事,而是直接以當下發生的重大政治斗爭作為敷演對象。清人焦循《劇說》卷三記載:“相傳《鳴鳳記》傳奇,弇州門人作,唯《法場》一折,是弇州自填。詞初成時,命優人演之,邀縣令同觀。令變色起謝,欲亟去,弇州徐出邸抄示之,曰:‘嵩父子已敗矣。’乃終宴。”這一則傳聞雖然在時間上有誤,卻生動傳達出是劇與當下政治斗爭的緊密關聯。這一點自會給繼起之作以啟發。我們可以注意到,無論時事劇還是時事小說,所演述的主體皆為當下時事。
其次,與前述相關聯,乃是其創作的及時性。由于劇作是將眼前時事搬演入作品,則從時間差來看,現實中的政治斗爭剛剛結束而猶余波未已之時,作品即已編就演出。呂天成《曲品》卷下評此劇云:“紀諸事甚悉,令人有手刃賊嵩之意。”正因其劇作所演述時空的迫近,才會有如此強烈的感染力。綜觀晚明與晚清的一百余部時事劇及時事小說,正呈顯出時局愈危殆,事件愈重大,作品成書也愈迅速的趨向。
再次,是劇作家關注眼前重大時事、積極干預時政的創作心態。采擷時事入劇,本已顯豁出劇作家干預時政的作意。此外,劇作家還通過著力凸顯“義骨忠魂”的十大臣前仆后繼的壯烈之舉,傳達出對于昏聵時局的激烈批判。從而,劇作家“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的憂世情懷與關注姿態豁然紙上。此一點無不為后起之劇作與小說所承繼發揚。
復次,為劇作中體現出的忠于時事真相的實錄精神。重實錄向為史家所遵奉。《鳴鳳記》亦承繼了這一點,演述事件之大端努力貼合時事之本原。諸如夏言遭讒棄市、嚴嵩交通宦官、楊繼盛屢次劾嚴,以及嚴嵩奸黨勢敗、鄒應龍等相繼劾奏等,皆是尊重時事真相的情節。關于這一點,在后出的《清忠譜》中得到了極大發揚,以致后人有“事俱按實,其言亦雅馴”,“所寫俱實事,猶足補史傳之闕”的評價。
最后,《鳴鳳記》因采擷慘烈之時事入劇,故而進一步強化了古已有之的“忠奸斗爭”的主題模式。而與之相關聯,劇本結構也隨之打破了以生、旦悲歡離合故事為主的團圓格局與傳奇通例。這一點對后起之時事劇影響很大。同時可注意到,時事小說也多采用此一主題模式。
總之,作為時事劇的開山之作,《鳴鳳記》具有多方面的意義。其中,最重要的是啟迪了后來者向現實索題材、擷時事入創作的取材思路。遍覽晚明與晚清的時事劇與時事小說,可以看到演述時事正是其最為鮮明的特征。
從《鳴鳳記》的開啟之功,尋繹時事劇與時事小說關聯的方法,屬于一種影響研究,但究竟還是有失于一般性描述的弊端。如果將晚明與晚清時期的時事劇與時事小說進行比照,可以發現在這種橫向的比較中,由于二者同處于社會矛盾極端激化的動蕩時代,故而在題材、創作心態、作品傾向諸方面,多有重合、一致之處。其中最明顯的,即為題材資源的共享,也就是說時事劇與時事小說在題材上存在強烈的共生性。比如,萬歷二十八年(1600),明廷平息了歷時十年之久的西南播州土著首領楊應龍的叛亂。此即后世稱為“萬歷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此役動用了明廷二十萬兵力,耗時十年之久,對明朝后期的政局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關于此一重要戰役,萬歷年間分別產生了一部時事劇與時事小說:張鳳翼的《平播記》與棲真齋名衢逸狂的《征播奏捷傳》。《征播奏捷傳》刊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即在“平播”三年之后問世。而《平播記》今無傳本,無從知道準確的刊刻時間。《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張伯起傳奇”條云:
暮年值播事奏功,大將楚人李應祥者,求作傳奇以侈其勛,潤筆稍益,不免過于張大,似多此一段蛇足。其曲今不行。
《傳奇匯考標目》亦載此事。據此可知劇作當作于平播之役后不久。再據張鳳翼卒于萬歷四十一年(1613),則至少可推出《平播記》的寫作下限應不遲于其卒年,即萬歷四十一年,時距平播事件結束僅十三年,仍屬近距離關注時事之作。由于《平播記》散佚,我們無從考證兩部不同文體的作品之間是怎樣一種情形,但至少可看到二者間存在著題材共用的關聯。
若對晚明的時事劇與時事小說進行本事考索的話,則可以發現兩種文體共用頻率最高的題材,乃以魏忠賢亂政事為最。據筆者粗略統計,關于此一時事的小說作品有四部。劇作若包括傳奇、雜劇,則有二十部之多,其中,除《磨忠記》、《喜逢春》、《清忠譜》三部尚存外,其余均散佚:

時事劇 時事小說劇目 作者 存佚 篇名 作者 存佚磨忠記 范世彥 崇禎間刻本不丈夫 高汝拭 佚存。成書于崇禎元年(1628)六月冰山記 陳開泰 佚警世陰陽夢 長安道人國清清涼扇 王應遴 佚*清涼扇余 史槃 佚中流柱 王元壽 佚鳴冤記 盛于斯 佚存。成書于崇禎元年(1628)秋馘隼記 王玄曠 佚魏忠賢小說奸書 陸云龍請劍記 穆成章 佚冤符記 陽明子 佚雙真記 張積潤 佚廣爰書 三吳居士 佚傳 樂舜日 存。成書于崇禎元年(1628)皇明中興圣秦宮鏡 白鳳詞人 佚過眼浮云 鵬鷃居士 佚孤忠記 闕名 佚

續表
據張岱《陶庵夢憶》卷七“冰山記”條載,“魏珰敗,好事者作傳奇十數本”。而從上表可以看到,對“當下”發生的魏忠賢禍亂朝政、東林黨人義反權奸的重大政事投以極大關注與創作熱情的,不惟傳奇、雜劇作家,還有小說作者。若再加上以部分篇幅演述魏閹亂政的時事小說《樵史通俗演義》,則共計二十五部之多。據史載,天啟七年(1627)八月崇禎即位不久始誅魏黨,十一月魏忠賢自縊,至崇禎元年(1628)正月諭令戮魏忠賢尸。而由現存資料及文本來看,小說《警世陰陽夢》的成書較為迅速,距魏閹勢敗僅五個月,《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則于八個月后問世。而現存劇作中,《磨忠記》與《喜逢春》均已在崇禎年間編就搬演。《清忠譜》在諸劇作中“最晚出”,然亦當在順治十六年(1659)秋以前寫成。由是,足可見出演述魏閹亂政的時事作品問世之迅速與集中。
不過,因時事劇今多散佚,即有存本也多刊年不詳,故而我們很難斷定是哪一部作品或哪一類文體發其肇端,以迄蔚為大觀的創作風潮,更遑論兩類文體之間各個層面的密切關聯。不過,兩類文體間除卻擷取魏閹題材的一致性外,細細尋繹之下,還是可以找到一些端倪。
比如,作者作意的一致性。作為聲討魏閹系列的第一部小說,《警世陰陽夢》是最早付梓刊刻的作品。卷首“醒言”有云:“詳志其可羞可鄙、可畏可恨、可痛可憐情事,演作陰陽二夢,并摹其圖像已發諸丑,使見者、聞者人人惕勵其良心。”簡言之,即是極力演述魏閹“諸丑”,以正人心。此正可視為夫子自道。稍后的《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僅由書名已可覘作者筆鋒所向。故而“匹夫蓄忠肝,自須借新詞掀其積穢”,誅奸之作意更濃。而《磨忠記》作者亦自述作意云:“是編也,舉忠賢之惡,一一暴白,豈能盡罄其概,不過欲令天下村夫嫠婦,白叟黃童,睹其事,極口痛罵忠賢,愈以題揚圣德”,正與諸小說之作意一脈相承。而揄揚忠良,“寫忠魂紙上”,“一點丹心垂千古”更是小說與劇作著意經營的主題之一。總之,鮮明而愈趨激烈、自覺的創作傾向的一致性,實可視為時事小說與時事劇相關聯的表征之一。
再比如,創作手法上的相互影響,或說題材共享帶來文學表現上的互動傾向。《警世陰陽夢》中,作者從民間盛行的惡人在地獄中受酷刑的傳說中,汲取了創作靈感,從而將魏珰事“演作陰陽二夢”,其生前受用謂之陽夢,死后冥報謂之陰夢,而陰夢竟占了十回的篇幅。在陰間主司者,則皆為魏閹生前所誅戮之忠介朝臣,楊漣、左光斗更是榮升“都天大王”。《磨忠記》中,亦有敷演冥獄、陰譴的情節,楊漣死后則成為天下都城隍。而且,劇作的一大關節,即最終給予魏閹奸黨致命一擊的貢生錢嘉征上本劾奸事,亦化為謹遵夢中關帝之囑的行為。祁彪佳對《磨忠記》取用此樣手法很不滿,有評曰:“作者于崔、魏時事,聞見原寡,止叢朝野傳聞,雜成一記,即說神說鬼,去本色愈遠矣。”而《喜逢春》中同樣有楊漣死后成為城隍,冥斷魏、客、崔事。雖然我們很難斷定兩類文體在創作手法上誰借鑒襲用了誰,但至少可以認為,關于魏閹的時事劇與時事小說在題材資源上的共享,勢必會引起手法上的相互影響,以及前面論述的創作傾向的同一性。若從傳播學理論來看,時事劇與時事小說的這種關聯,當可看作同一傳播源即當下重大時事的不同傳播方式。簡言之,即信源同一,而傳播方式各異,傳播效果則是互相影響。
順延而下再來看晚清的時事劇與時事小說,同樣存在題材資源共用的現象,而兩種文體共用頻率最高的則是秋瑾殉難事,以及引發“秋案”的徐錫麟刺恩銘事。據筆者粗略統計,演述“秋案”的時事劇有十部,小說則有靜觀子的《六月霜》(1911)、無生的《軒亭復活記》(1912)兩種。關涉秋瑾殉難事的時事劇可見下表:

(注:帶“*”號者為雜劇)
在諸劇作中,古越贏宗季女的《六月霜》等傳奇,以及吳梅的《軒亭秋》等雜劇均作于秋瑾殉難的當年。按之歷史,光緒三十三年丁未六月初六日(1907年7月15日),一代女杰秋瑾因響應徐錫麟發動的安慶起義失敗,不幸在浙江紹興殉難,年僅三十三歲。“秋案”甫一發生,全國輿論為之鼎沸,晚清戲劇界最先對此一事件投以關注,于是借助期刊,一批演述秋瑾殉難、以寄托哀思的時事劇紛紛問世。其中,《軒亭冤》、《軒亭血》、《軒亭秋》、《秋海棠》等傳奇、雜劇為敷演秋瑾事跡的劇作。龐樹柏的《碧血碑》則從另一角度表現對烈士的懷念,著墨于秋瑾犧牲后,友人吳芝瑛為其營葬樹碑事。同時,與“秋案”相關聯的徐錫麟事件亦成為劇作家關注的焦點,如傷時子的《蒼鷹擊》、華偉生的《開國奇冤》即譜烈士的壯烈事跡。孫雨林的《皖江血》還將徐錫麟刺恩銘事與秋瑾殉難事合譜之,以寄哀思。
其中,古越贏宗季女的《六月霜》因其完整演述了秋瑾短短一生的生平行事,故而較具代表性。其《前提》調寄[沁園春]云:
秋雨秋風,南望仄身,有懷故都。痛離魂倩女,冤同精衛;浮云夫婿,忍甚秋胡。彩鳳隨鴉,明珠彈雀,樂府凄涼詠采蕪。偶才婦,教飄零至死,薄倖知乎?使君故是庸奴,惜虛辱吾鄉女丈夫。問漫漫長夜,何時始旦?深深葬玉,此獄元誣。東亞羅蘭,支那瑪麗,罪案重重定有無。血和淚,告同胞姊妹,善自枝梧。
以秋瑾為芙蓉謫仙,敘其生平行事,而至殉難返真,吳芝瑛等密友追悼祭奠終。作者古越贏宗季女與秋瑾有同鄉同志之誼,撰作此劇,尤詆清廷制造冤獄。
相較戲劇界的巨大創作熱情,小說界要寂寥得多。但就小說與戲劇的關聯而言,實有密切關系。這不僅是立論于“秋案”四年后問世的小說《六月霜》,亦襲取了時事劇《六月霜》劇目中“鄒衍下獄,六月飛霜”之義,以為秋瑾鳴冤。同時,劇作中《悔嫁》、《典釵》、《負笈》、《鳴劍》、《對簿》等出,亦成為后起之小說《六月霜》的重要情節。其中,在《典釵》一出中提及的秋瑾周濟維新黨人事,更被小說敷演為極能凸顯秋瑾性格的豪邁俠義之舉。而《悔婚》一出,小說化用劇作語言的成分也極多。比如秋瑾勸夫立志國事,其夫甚不以為意,漫然應對一段:

時事劇《六月霜》第二出《悔嫁》 時事小說《六月霜》第八回(小生白)夫人之言雖也有理,但是家國的興衰,民族的消長,大抵皆天運使然,非人力所能強挽。況朝廷大事,自有當局者主之。你看那一般兒天潢的貴胄和當朝的元老,尚都得過且過,燕雀處堂,何況區區一個卑官末秩!委實平生志不及此,敬謝不敏。你我且仍舊及時行樂便了。秋女士的丈夫聽了秋女士一番規諫,便冷笑一聲的答道:“夫人,你也太愚了呀!適才所言,雖也近理,但是國家的興衰,民族的消長,大抵都關國運,非人力所能強挽的。況且從古以來,那有不敗的國家?……但是盛衰的道理,到底是逃不過的。所以此刻的衰敗,大約也是天運到了。我們生在這個世界,就有了天大本事,究竟還強不轉這個天運呢!你不見李鴻章李文忠公么?他的經濟,在中國也算得著沒有第二個了,他操了一世的心,終究還是個沒用。所以今日朝中的元老,并一班天潢貴胄,都鑒于李文忠公的前車,不肯妄擔責任。雖說燕雀處堂,是禽獸的心腸,然而得過且過,也是聰明人的作為。”①
從上表中,可以很明顯看到小說中多有化自劇作的文字。當然,篇名、情節與對話語言,都還是我們所探析的二者關聯的一些表象。就兩部作品的內在蘊涵看,小說也是承襲了劇作。小說中一再申明秋瑾的革命主旨乃在“家庭革命,男女平權”,而略去了烈士參與革命實踐、策劃武裝起義的情由。其實此一作品內涵,亦是取自時事劇的。《對簿》一出,秋瑾言其立場云:“余所主者,乃男女平權之革命,而非政治種族之革命。”《雀飛》、《負笈》等出,同樣流露此一意旨。而上述種種旨趣,均為小說所涵融。
當然,上述這種泥于文本、手法、本事源流的鉤稽考索,實際上所關注到的還只是時事劇與時事小說兩者關聯的表層。若嘗試運用傳播學、輿論學的相關理論,或會提供一個可能的視界。
首先,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言,晚明與晚清的時事劇及時事小說,乃是以不同文體,然而同樣迅疾且集中出現的方式,在危亂時代蔚為大觀,形成一股強勁的創作風潮與群體聲勢。其次,這樣一種群體效應,若從輿論學的觀點看,是包括作者在內的民眾即輿論主體對輿論客體也即重大時事的一種持續且具持續性的強烈關注。這種現象并非官方意識形態,但卻對輿論客體產生自然的影響,具有社會自在功能。其中,作為信息形式之一的輿論,其源頭和流向在擴散與傳播過程中,形成了“輿論場”。“場”原本是物理學概念,在引入到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后,更多是指與現存事物相聯系的外在環境的總體。而所謂“輿論場”則是指一種包含若干相互刺激的因素,從而能使許多人形成共同意見的時空環境。以此理論視之,晚明和晚清的時事劇與時事小說,乃是置身于特殊的歷史時空下,以集中的文學書寫的方式,盱衡時局,指摘時政,干預政治,影響輿論,反復地將身處末世的、包括作者在內的民眾意圖了解時事真相的渴望表現出來。這種強烈的持續關注在一定時空內多次出現、波動與橫向擴散,即造成了輿論波的效應,在短時間內形成大面積的輿論環境,從而促使民眾意識沿著輿論目標的方向,在不斷擴展的空間中聚合、呼應與互動。這種不同傳播渠道的相互借助與相互映證,正可以很好地解釋何以每逢亂世、末世,富于干預、批判色彩的時事作品就會盛行一時。同時,這種聚合在同一空間中相互影響和感染,從而形成了適合時事作品生存、發展的“場”。類如時事文學的作者發出的大聲呼吁,“俾我黃帝子孫,同胞四萬萬眾,各盡個人之天職,庶乎國脈以存”33,這樣的熱切剖白與激情在時事作品中可謂比比皆是。由是,晚明與晚清的時事劇和時事小說,能夠在阽危時局中,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形成群體聲勢,在晚明與晚清文學史上蔚然崛起,獨步一時。
(任增霞,南開大學文學院副編審)
Current-event Drama,Current-event Novel and Public Opinions
Ren Zengxia
Investigations are usually made on the connections between literature and social changes.The current-event plays and current-event novels in the later years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re the striking examples.From the viewpoint of cultural ecology,there is 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current-event plays and current-event novels,which coexist in their own styles.Public opinions are used to analyze the two literature forms in text,creating techniques,and origin of the events,providing a visible world for the readers.
Social Change;Current-event Drama;Current-event Novel;Public Opinions
*本文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淵NKZXB1253冤階段性成果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