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偷東西未必是品德問題

曉林

兒童出現厭學、撒謊、偷竊等問題行為，家長和老師常常會認為孩子的品德有問題，是“壞孩子”，歧視他們甚至放棄教育，其實，孩子可能有行為障礙，若不及時施以正確的治療，會對他們的身心健康造成極大傷害。

今年3月，我響應心理協會的征招，到浙江某縣中心小學掛職副班主任，任期半年。校長建議我去四（3）班，因為這個班一個叫安安（化名）的女生很奇怪，她英語成績超好，其他幾門功課都不及格，而且經常偷同學的東西。職業敏感告訴我，這個女孩需要幫助，于是爽快地答應了。

被自己的行為嚇哭

四（3）班的班主任井老師告訴我，安安今年11歲，父親是縣糧食局的領導干部，母親經營著一家規模頗大的音響器材店。“安安家的經濟條件非常好，這從她的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來。”井老師說，“但是，安安的媽媽好像脾氣不大好，對安安挺粗暴的。聽安安說，媽媽經常罵她笨，有時還動手打她。安安的爸爸很溫和，對安安比較寵愛，總是護著安安。另外，安安的爸爸很樸素，節約意識特別強，這方面對安安的影響不小。”

井老師剛接這個班不久，對安安的情況了解得不多，于是我用一周時間走訪教過安安的老師。老師們告訴我，安安是個標準的“問題學生”：她極端厭學，上課不認真聽講，玩東西，啃手指，左右亂轉，有時招惹同學；除了英語以外，她不肯完成家庭作業，數學作業不會做，語文則是懶得寫；她偏科嚴重，英語在班里數一數二，其他學科全部不及格；她沒有朋友，同學們都不愿跟她玩，誰也不愿跟她坐同桌；她嚴重缺乏自信，與人對視時眼神總是飄忽不定，似乎有什么事情怕別人知道；她情緒變化無常，時而特別興奮，大聲尖叫，時而郁郁寡歡，獨自一個人待在角落里；她行為懶散，做事拖拉，寫字很慢，但比較認真；經常拿同學的東西，如鉛筆、本子、錢等，如果是在地上撿到的東西，就偷偷地據為己有；她經常用偷拿的錢買很多小東西，送給同學，希望有人能喜歡她，跟她玩。

“安安這孩子有什么優點嗎？”我問每一位老師。老師們想來想去，列出兩條：第一，英語成績非常好，考試經常拿滿分；第二，對自己的學習用品和其他物品特別珍惜，很少弄丟或損壞，如果丟了她會到處找，找不到會很傷心。

約談安安的媽媽郝女士，我獲得了更多信息。郝女士告訴我，小學一、二年級時，安安就經常拿一些可疑的東西回家，橡皮、鉛筆、文具盒什么的。“我嚴肅地批評過她，不能手腳不干凈，否則長大了會進監獄的。她挺害怕的，哭著發誓再也不拿別人的東西了。后來我也就沒太關注。”

說到安安的學習成績，郝女士長嘆了一口氣，說：“我是恨鐵不成鋼啊！這丫頭的腦子不靈光，什么都學不會，到現在做數學題還經常出現‘6’‘9’不分的錯誤。小學一年級時就是這樣，每周都要被老師留下補課。她家庭作業不會做，離不開我的輔導，但后來店里的生意忙，我分身乏術，她就干脆不做作業了。”她小聲透露，上小學三年級時，安安所在的班換了三位班主任，每個班主任都不喜歡安安，“要說孩子是不大爭氣，但老師也太不負責任了，到后來根本沒人再管安安了，放棄了！”

郝女士承認，她對安安態度比較粗暴，經常埋怨安安笨，還打過安安許多次。“每次打完孩子我都后悔，但事到臨頭就是忍不住。現在，安安對我有強烈的逆反心理，在家故意跟我對著干，還給自己的房間上了鎖，平時不讓我進。她有一個皮箱，是舅舅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也被她上了鎖。唉，養了這樣一個女兒，作為媽媽真傷心啊！我曾想緩和母女關系，但那死丫頭根本不買賬。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代溝’了！”

我第一次跟安安談話是在一個安靜的下午。她很緊張，回答我的問題能多簡單就多簡單，還不時偷偷看我的表情。我始終保持微笑，語氣也盡量溫柔，等待她放松警惕。我對她不愿回答的問題不追問，讓她感覺到我對她的尊重。第一次談話沒有實際的內容，因為我不能把聊天變成審問。

第二次談話，安安明顯隨意了些，還打聽我是從哪里來的，準備在這里待多久。我漸漸把話題引到她偷拿同學東西這件事上，她不安地低下頭，小臉漲得紅紅的。

我小聲問：“老師很好奇，你為什么要拿同學的東西呢？是媽媽不給你買嗎？”

安安不情愿地回答：“媽媽給我買，可是，我用著別人的東西心里特別舒服、開心。”

我問：“那你知道這樣做不對嗎？”

安安說：“知道，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看見了就想拿。”

我問：“拿的時候，你心里害怕嗎？”

安安的眼圈突然紅了，她拖著哭腔說：“怕，怕極了！”說完放聲大哭。

我把她摟在懷里，讓她在我的肩頭哭個痛快。這是幫她宣泄負面情緒。一個11歲的小女孩，心中壓抑著這么多不為人知的痛苦和矛盾，真可憐。

哭夠了，安安告訴我：“每次偷東西成功，沒有被捉到，我都特別興奮，像是運動會上得了第一名似的。但是看到同學找不到東西時急躁的樣子，我又特別后悔。那些偷來的東西，我都保存得好好的，每次看到它們我都難受得要死！”

知錯能改是好孩子

我初步診斷安安患有兒童行為障礙。兒童行為障礙是兒童在成長發育過程中，到達一定年齡，應該消失的原始反射和行為未消失，頑固地保留下來形成看上去顯得怪異的一系列習慣。最多見的有多動癥、抽動癥、對立違抗行為、社交性焦慮、學習恐懼等。初期癥狀有吸吮手指、咬指甲、拔頭發等；中期癥狀有膽小、孤獨、退縮、沉默寡言、憂心忡忡，男孩更多表現為好奇心強以及踢人、咬人、扔東西、破壞物品等攻擊性行為；嚴重的行為障礙表現為多次在品行上有嚴重缺點和錯誤行為，或在性格發展上有偏離，如以哭鬧為要挾手段以達到目的、粗暴地干擾別人、不服從教育、學習成績差，甚至出現撒謊逃學、偷盜、行兇等較嚴重的惡劣行為。

郝女士對我的診斷半信半疑，于是我們共同帶安安到上海醫院接受正規檢查，結果證明我的診斷是正確的。因為安安已出現偷竊、撒謊等行為，她的行為障礙已到了較嚴重的程度。

針對安安的行為表現，我做出如下分析：

1.由于學習成績差，安安在學校擔心同學們瞧不起她，感到孤立無助，缺乏自信，不敢跟同學們交流。因為心思不用在學習上，就總是琢磨著怎樣才能偷拿別人的東西，慢慢成為惡習。

2.安安在家里跟家長不溝通，感到媽媽對她的愛護是多余的，父親的溺愛也是她形成不良行為習慣的原因之一。

3.家長和老師不聞不問，或批評責罵，不僅沒有消除安安的不健康心理，反而促使這種心理的發展。時間一長，對她成長會產生更多不良影響。

4.由于做了錯事，安安害怕身邊的人知道，擔心被拆穿，所以心情總是很郁悶。當發現沒有被發現時，又特別興奮，滋長了下次犯錯誤的心理。

聽著我的分析，郝女士頻頻點頭。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問：“這種病是怎么得上的呢？”

我告訴她，兒童行為障礙的病因很復雜，有遺傳、受傷等生理因素，有心理因素，也有環境及社會因素。其中最主要的是孩子與環境適應的矛盾及遺傳因素。為今之計，是在適當的藥物治療基礎上，改善安安的生活環境，加強心理輔導。在郝女士的一再堅持下，我承擔了對安安的心理輔導工作。這樣，安安的學習和生活都能保持穩定。

心理輔導的第一步，是從安安偷竊同學東西入手，阻斷她偷竊成癖的可能。

我和井老師組織召開了一個特殊的班會。我在教室黑板上寫了“對不起”三個大字。在同學們莫名其妙的竊竊私語里，安安提著一個皮箱走上講臺。她默默打開皮箱，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放在講桌上。同學們漸漸明白了，那是他們丟失的東西。這時，安安最后拿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開始念上面的名字——失主的名字。每念一個名字，安安都鄭重地說一聲“對不起”。

有同學開始為安安的真誠和勇敢鼓掌，有幾個女同學感動得流下了熱淚。“安安，好樣的！”“安安，我們愛你！”在同學們熱情的歡呼聲中，安安又哭又笑。

這時，我走到安安身邊，撫摸她的頭，以示鼓勵。隨后，我對全班同學說：“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我現在有一個建議，讓我們一起把這個小本子撕碎，讓我們共同忘掉那些不好的記憶，好嗎？”全班同學大聲贊成，紛紛圍上來幫安安。頓時，紙屑飛舞，掌聲如雷。我這樣做，意圖是給安安一個強烈的刺激，幫助她在潛意識層面上與過去的錯誤告別，走出心理陰影，同時也是給她搭一座橋，幫她融入班集體。那次班會的效果不錯，有幾個同學主動與安安交朋友，幫她補習功課。

心理輔導的第二步是幫助安安正確認識自己。由于學習成績差，安安對自己的評價很低，以為所有的人都不喜歡她，內心很孤立，缺乏自信。首先，我要求井老師和郝女士用自然的方式向安安表達信任和喜歡，告訴安安學習成績好壞不是被喜歡的唯一理由。其次，我把安安的優點羅列出來，讓她看到原來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如：英語成績特別好，說明她很聰明，其他學科只要努力學習，一定會趕上的。作為輔助措施，我建議郝女士盡量滿足安安在學習和生活方面合理的物質要求，同時要求安安不能再拿別人的東西。

心理輔導的第三步是幫助安安提高學習成績，培養學習興趣，擺脫厭學情緒。我和井老師商定，在學習上對安安嚴格要求。比如：上課時多提醒她認真聽講，鼓勵她大膽回答問題，用眼神肯定她的做法，抓住她英語成績特別優秀這一點多表揚，等等，激發她的學習熱情。課余時間幫她補課，爭取讓她在學習上嘗到甜頭，提升她的自信心。期中考試之前，幫安安制訂合理的目標。安安把數學成績目標定為60分。結果，她考了65分，超過了預訂目標。全班同學一起為她鼓掌，郝女士也激動得熱淚盈眶。安安受到鼓舞，給數學期末考試成績制訂了75分的目標。為了再聽到全班同學的掌聲，她學習起來明顯比以前用功，家庭作業也能按時完成了。

家庭支持至關重要

針對孩子的心理輔導不是單方面的，雖然出現問題行為的是孩子，但是父母的教育觀念和育兒心理也有需要改變的地方。如果只是單方面輔導孩子，效果往往不能持久，孩子或許在輔導期間有些進步，但問題行為很容易復發。

首先，我與郝女士深談，向她普及兒童心理學知識。我告訴她，兒童偷拿別人的東西未必是品德問題。很多小孩子看見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悄悄地拿走，他們心地單純，沒有社會道德規范的約束，自己想做就做了。對于這樣的孩子，如果加以正確的引導，孩子會慢慢認識到這種做法是不好的，逐漸改掉不良習慣，但如果家長疏忽大意，就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惡果，甚至誘發各種心理障礙乃至心理疾病，給孩子造成難以彌補的遺憾。所以，對安安的行為不要扣帽子，更不能歧視她。

其次，我要求郝女士注意改善與女兒的關系，努力成為安安的朋友。安安的不良行為習慣的形成和家庭教育失誤有很大的關系，我建議郝女士多跟安安溝通，每天都抽時間和安安聊天，拉近彼此的距離，讓孩子感受到最關心自己的人是父母。安安比較厭學，成績又不理想，所以聊天內容盡量不要談學習，要選擇安安感興趣的話題聊，等過一段時間，跟她關系緩和了，再慢慢往學習上靠，問問今天學的什么，在學校有什么開心的事，老師有沒有表揚，等等。只要安安有一點進步，要鄭重地表揚她，讓她品嘗到成功的甜頭，增強她進步的信心。

轉眼，對安安的心理輔導完成了六個周期，她的行為障礙問題基本得到控制，我的副班主任任期也結束了。現在，我仍與井老師和郝女士保持電話聯系。她們告訴我，安安進步很大，學習興趣明顯增強，每天都能按時完成作業，新學的知識掌握得也不錯，考試成績已進入班里中等生行列——更為重要的是，她再也沒有偷拿過同學的東西。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