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之
〔摘要〕
社會生活和生產實踐都離不開規則,在某種意義上,“社會”一詞本身就包含著規則的含義,因而,社會治理無非是建立規則和使用規則的活動,是運用規則和維護規則的活動。然而,在人類社會的不同發展階段中,規則的形式和作用都是不同的。在農業社會,規則從屬于和服務于權力的鞏固和行使;在工業社會,規則就是社會治理的手段和途徑,它既被用來規范社會成員的行為,也被用來規范權力的行使。工業社會中的規則具有高度強制性,任何一項社會行為的發生,都被要求遵從規則,而且可以主要被用來防范越軌行為。在后工業化進程中,面對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集體行動的方式從協作行動轉變為合作行動,從而要求規則的性質、表現形式和功能也都實現根本性的轉變。合作行動中的規則是輔助性的,卻又是合作行動的必要支持因素。在合作行動中,行動者不應被動地接受規則的規范,而是應當主動地超越規則的要求。
〔關鍵詞〕
規則;合作行動;社會治理;合作制組織
〔中圖分類號〕D035-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048-(2015)05-0005-10
芳汀認為,“傳統的經濟視角集中在短期私利和單個交易上,忽略了合作所催生的共生、發展和機會等。與共生密切相關的是社會關系自我強化的循環本質。可以信賴的關系傾向以自我強化去促進合作。不信任的關系傾向以一種消極的方式進行循環,由此削弱了關系和合作。”〔1〕 在工業社會及其市場經濟的語境中,對競爭的崇尚以及要求在競爭中擊敗對手的思維定勢表面看來是由于這個社會中的人的認識能力尚處于一個較低級階段造成的,而在實際上,則是因為社會處于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的階段,而且社會流動性雖然有限卻也能夠支持競爭中的勝利方不乏競爭對手,即使在沒有對手的條件下,壟斷地位也不會予人以孤獨感。所以,可以選擇不信任關系并開展競爭。由于競爭會不斷地升級并破壞社會生態,以至于必須制定規則,并要求通過規則去規范競爭。今天,我們正在走進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狀態也同時意味著一個風險社會,如果我們帶著在競爭中擊敗對手和確立霸主地位的觀念,其結果可能是勝利者與失敗者共赴風險。所以,競爭中的那些盡管是非常隱蔽的“野蠻”觀念也都需要得到剔除,需要更多地認識到人們的共生共在。在人們確立起了共生共在的觀念后,即使選擇了競爭行為,也會讓這種競爭服務于合作。從根本上說,人的共生共在的觀念是促進人們合作的主要因素,只要人們擁有這種觀念,就會選擇合作。但是,我們又不能滿足于共生共在觀念的確立,這是因為,我們僅僅有了共生共在的觀念,或者說把合作行動寄托于共生共在觀念的基礎上,還是不夠的。在我們進入了一個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社會時,也許能夠在意識形態建構中讓每一個人都清楚地了解人類正處在一個共生共在的環境中,而在人們開展合作行動的時候,還是需要將這種觀念轉化為規則的,以便合作行動能夠得到規則的支持。如果說競爭需要得到規則的規范,那么,合作同樣需要得到規則的規范。這是因為,雖然我們在有了共生共在的觀念時會傾向于合作,但在合作行動能否以優異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問題上,卻要求助于規則,需要通過規則來提供一個合作行動的底線標準。所以說,規則之于合作行動也是必要的。
一、社會治理轉型中的規則
近代以來,特別是經歷了啟蒙運動以及啟蒙思想的普及,人們獲得了人民主權的觀念,認為權力是屬于人民的,而權力又是由執行社會治理的人(官員)所掌握的,從而要求用規則去對權力的執掌和行使加以制約。從人民主權角度看,基于這一原則而作出的社會治理體系設計以及實踐建構都與農業社會的權治有著根本性的不同,它意味著權力的執掌者、行使者與權力的所有者相分離。在理論上,也是權力的實際運行與權力意志之間的分離。人民被設定為權力的所有者,可是,人民并不執掌權力,更不行使權力。正是由于權力不是由其所有者來執掌和行使的,在如何保障權力的行使能夠反映出權力所有者的意志和要求的問題上,就必須時時處處求助于規則。因而,權力制約的問題被提到了一個突出位置,即突出強調規則對權力的制約功能,要求通過規則體系的建構和完善去規范權力的運行。所以,形成了強規則的社會治理模式。法律是所有規則中最為正式的和最具有典型性的規則,因而,以規則規范權力和制約權力也就以社會治理必須遵循法律的形式反映了出來,即要求一切社會治理活動都必須在法律及其制度的框架下進行。當權力能夠被置于法律制度的框架下運行時,權力功能的實現也就表現為法治。可見,法治并不是對權力的排斥,而是要求權力的行使被嚴格地置于法律的控制之下,得到法律的規范。就法律是普遍性的規則而言,所反映的是權力所有者的意志,體現了權力所有者的根本利益,只要權力的執掌和行使能夠得到法律的規范,也就意味著權力所有者的意志在權力的行使中得到了貫徹。
不僅國家的運行需要建立在規則能夠有效地制約權力的基礎上,而且一切組織的運行也都需要讓管理權力得到規則的制約。在某種意義上,國家的運行也是通過組織去加以表現和經由組織而實現的,國家本身就是一個組織,是以民族國家的形式出現的組織,而每一個國家機構也都是非常嚴密的組織,實際上,規則對權力的制約也是通過組織的方式進行的。當然,在微觀視角中去看組織的話,在權力與規則的關系問題上,會有著較為復雜的表現。我們知道,權力與規則都是組織的必要構成因素,但是,我們卻明顯地看到,存在著重視權力的組織和重視規則的組織這樣兩種基本類型的組織。在重視權力而不是規則的組織中,雖然權力集中在組織的高層,但是,“每個操作層的負責人,哪怕他地位非常低微,也擁有足夠的自由。在辦事遇到問題時……或處理與手下人的關系時,可以嘗試一種新的、好的解決方法。”〔2〕 這就是集權的悖論,一方面,集權是對自由的剝奪;另一方面,集權又賦予了行動者以自由。相反的情況是,在重視規則的組織中,不僅普通的組織成員被要求按照規則開展活動,而且組織的管理人員以及組織的領導也需要按規則辦事,甚至應當成為遵守規則的模范。在重視規則的組織中,由于規則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力的運行被置于規則的框架之下,因而,在處理常規性事務時,可以達到“無為而治”的效果,而且能夠整合出強大的協作力量。可是,當組織遇到非常規性的事務時,不僅普通的組織成員,而且組織的管理層,甚至組織的領導,也受到了規則的束縛而變得無所作為。此時,如果希望打破規則的話,就只能援用民主的程序去獲得特殊的授權,然后依據這種權力去處理問題。就此而言,“重視權力的組織”與“重視規則的組織”并沒有優劣高下的可比性,只有在組織承擔任務的性質和組織環境的狀況中,才能對這兩類組織作出適應或不適應的評判。
在歷史的維度上去看規則的地位和功能,可以看到,社會治理的文明化使得規則的地位顯得越來越重要,不僅民主治理是依靠法律的治理,而且,集權治理對規則的依賴也絲毫不弱于民主治理,只不過集權治理更傾向于制定和使用對人群加以分割的規則,通過規則而對人作出排除。比如,某些社會生活允許某個特定的群體參加,某項權益僅僅被給予某個范圍的人……如果一種治理方式通過規則而去限定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的選擇權的話,使你的年齡、財產、出身等成為規則的構成部分或規則中的具體標準,那么,這種社會治理肯定就是集權治理。具體地說,你如果因為到了一定的年齡而被剝奪了某項受教育的權利,或者,你因為年齡的原因而被排除在了某項智力創造工作之外,那么,年齡作為規則的構成部分所證明的就是一種集權治理。集權治理可能會因為運用規則而顯得公平,即消解了它的集權特征,而在實際上,它最傾向于把人分為不同的等級,對人的權利加以排除,因而是一種通過制造不公平而實現治理的方式。同樣,往往被作為集權治理對立面來看待的民主治理也存在著自反性的悖論。比如,民主治理在尋根溯源的意義上往往被學者們指認為自治,認為民主治理本身就是主張權利、申述權利、行使權利和捍衛權利的行動,是通過自我的行動去證明和表現人民主權原則的,所以,在本質上是屬于自治的范疇。但是,民主不是民粹,更不應是無政府狀態,因而,必須得到規則的規范。一旦規則發揮作用了,也就意味著作為人的基本權利的自由受到了約束,進而轉變為規則的治理或依靠規則的治理。這樣的話,其實又是他治。在亞當·斯密的自由主義邏輯中,“看不見的手”把無序的經濟行為轉化為了有序的市場,在社會治理這里,如果把規則比作“有形之手”的話,那么,它的作用就在于把民主治理的自治屬性改寫成了“他治”。所以,只要我們看到了規則,也就可以讓近代以來長期關于民主治理屬于“自治”還是“他治”的爭論變得不再有理論意義了,依據規則的治理其實是沒有自治與他治的區別的。
當然,人類的社會治理并沒有定格在某種狀態,而是處在不停歇的發展變化之中,盡管一些學者經常性地表現出對歷史上某個時期社會治理狀況的迷戀,并不斷地表達對每一項新進展的激烈批評,希望借助于“祖宗”這個神圣字眼而將全部同儕污為異類,但是,社會治理文明化的腳步決不會停下來。不用說在一些發生重大變革的時代,即使是在一個相對穩定的歷史時期中,社會治理前進的腳步也從未停歇過。這是因為,人類社會一直是堅定地朝向未來前進的,社會治理也必然會因社會的進步而變。桑內特在對西方社會的考察中就發現了近期出現的新變動,他注意到,“西方社會目前好像正在從他人導向社會向內在導向社會過渡——只是過于關注自我的人們說不清內在意味著什么罷了。因而,公共生活和親密生活之間出現了混淆,人們正在用個人感情的語言來理解公共的事務,而公共的事務只有通過一些非人格的意義的規則才能得到正確的對待。”〔3〕 雖然這只能說是社會變動的一些蛛絲馬跡,但卻應理解成一種明確的信號,表明公共事務已經具有了新的特征,社會治理也必然會有著新的特征。
對于這些變化,桑內特認為其根源應當被看作是,“來自資本主義和宗教信仰的廣泛變化”〔4〕 引發了個人主義對公共生活的侵蝕。其實不是這樣的,這種變化反而恰恰是公共性擴散的過程,是因為公共事務不再由公共領域中的權威部門來加以定義,而是由包括非政府組織在內的廣泛的社會力量來加以定義的;不再由政府壟斷,而是由多元化的社會治理主體共同承擔的。也就是說,之所以在公共生活與日常生活之間“出現了混淆”,以至于讓人難以在它們之間作出區分,是因為近代早期開始的領域分化出現了大逆轉,即進入了領域融合的進程,致使在領域分化的條件下只有日常生活領域中才具有的某些色彩浸染了公共事務。這其實是后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一個有著歷史趨勢意義的事件,不僅會持續地展開,而且必將成為一個顯著的社會現象。也就是說,與個人主義濫觴時期的情況不同,目前正在發生的這種把日常生活領域中的情感因素帶入公共生活的現象不僅不是個人主義對公共領域的侵蝕,反而是源于一種個人將自身歸并到公共生活中去而為人類共同的事業貢獻力量的需要。在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分離的條件下,公共領域的使命和責任就在于向私人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供給規則和執行規則,然而,現在的情況是,領域之間的邊界變得模糊了,規則的生產和運用又怎么會不因這種變化而發生變化呢?
我們發現,在工業社會的后期,西方發達國家中的文化多元化已經是一個得到了人們普遍承認的社會發展趨勢,但是,在作為行動體系的組織外部和內部,人們對待文化多元化的態度是不同的,幾乎所有的微觀行動系統在內部管理過程中都把對文化多元化以及對差異的承認僅僅放置在口頭上,而在行動中,總是用抽象同一性的和普遍性的規則壓抑和排斥文化多元化。雖然每一個微觀系統在把自己作為一個團體看待時都會強調自己與其他團體間的差異,但是,一旦將視線專注于系統內部的時候,包容差異的熱情就會驟然冷卻下來。所以,工業社會后期所呈現出的文化多元化還僅僅停留在社會的層面,并沒有滲透到構成這個社會的各種各樣的微觀系統之中。其中,既有的規則體系,特別是已經模式化的規則體系,構成了巨大的阻力。因而,不僅個人的行為與社會所鼓勵的行為不一致,而且每一個微觀系統也都與社會之間存在著沖突,從而使文化多元化更多地表現為引發社會沖突的根源。即使在民主、自由等觀念深入人心的社會中,人們也會對文化多元化的后果持有警惕的心態,遑論在那些尚未達到工業社會政治模式典型化狀態的國家是如何壓抑和排斥文化多元化的了。我們知道,現代社會已經實現了充分的組織化,一切社會活動和社會實踐都是通過組織去開展的,如果組織不支持文化多元化的話,那么,我們又如何能夠相信文化多元化在社會的意義上具有現實性呢?或者說,我們怎么能不將其理解成一種假象呢?不過,我們相信文化多元化是一個已經出現了的社會現實,而且也代表了一種歷史趨勢,只不過它與當前的社會運行之間存在著沖突,其中,規則就是造成這種沖突的原因。在社會學的視角中,我們要求承認文化多元化,而在組織的運行中,一切都要服從同一性的規則。在規則面前,所有的差異都被認為是必須拋棄的。你可以主張你的文化差異,但在規則面前,則應人人平等。
從歷史經驗看,封閉性的地域或領域會傾向于在人們的互動中排斥差異,并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人們同質化。反觀之,工業社會后期所呈現出來的這種微觀系統拒絕差異化的傾向會不會導致社會封閉呢?顯然,對文化多元化的承認以及對差異的包容如果不能得到強化的話,微觀系統走向封閉的傾向就會得到強化。即使是在政府這樣的組織中,也會存在著巨大的封閉自我的傾向。那樣的話,社會就會走向封閉,歷史的進步就會付出更加高昂的代價。當然,后工業化進程中的全球化運動所呈現出的是開放性要求,在社會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對封閉的沖動形成否定,就歷史的客觀進程而言,任何要求封閉的力量都會受到開放性要求的沖擊,以至于在社會總體上是不可能造成歷史進步趨勢逆轉之結果的。但是,傾向于封閉的力量畢竟是與歷史進步的趨勢相沖突的,會使歷史進步因之付出代價,特別是當封閉的力量凝聚為規則時,要求改變規則的呼聲常常會被理解成對權威的忤逆,進而受到壓制、受到排斥。工業社會是通過規則和借助于規則開展社會治理活動的,對規則的遵從是根源于制度的要求,不僅在微觀的行動體系那里因為對規則的遵從而形成了合力,使個人力量得到了無限放大,而且,在社會的運行中,由于強化了人們對規則的遵從而使社會生活、經濟活動等都獲得了秩序。然而,在文化多元化的條件下,規則的負向功能越來越多地顯示了出來,無論是國家、政府還是組織權威,都是借助于規則而去消解文化多元化的動能的,它們力求把文化多元化帶來的差異納入到同一性規則的規范之中,甚至在強化對規則的遵從中努力去抹平差異。就此而言,規則成了制約后工業化的因素,成了阻礙歷史進步的力量。
二、從防范越軌行為到支持合作行動
在人類社會的早期,也許規則的發明是出于防范越軌行為的需要。在越軌行為與行為規范之間,我們可以說,是因為人類社會中存在著明確的規范,所以才出現了許多可以被定義為越軌的行為。也就是說,在人類社會早期有著基于習俗、習慣以及道德的社會規范,這些規范雖然存在于人們的觀念之中和沒有訴諸于文字,卻是一些明確的行為準則,劃定了人們的行為界限和提供了人們的行為標準。這樣一來,超出界限和不合乎標準的行為也就成了越軌行為,被視為有害于社會的。當然,在人類社會的不同歷史階段,在不同的文化群體中,由于規范的內容有所不同,因而,越軌行為也有所不同。在一個時期或一個文化群體中視為越軌的行為,而在另一個時期或文化群體中,則可能被視為正常的行為。不過,無論在對越軌行為的定義方面存在著怎樣的差別,而在如何對待越軌行為方面,卻有著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加以懲罰,會根據越軌行為的社會影響程度不同而作出輕重不同的懲罰。但是,在對這些行為作出懲罰時則應當有所依據,沒有依據的懲罰往往達不到規范行為的目的,因而是不合適的。出于尋求懲罰依據的要求,是需要把那些存在于人們觀念中的規范轉化為規則的。規則的建立還帶來了另一個良好的效果,那就是使標準更加明確化了,以至于人們可以自覺地使自己的行為合乎標準,從而取得了防范越軌行為的效果。
在文化多元化的條件下,關于越軌行為的定義將會變得困難起來,因為,文化視角的不同會對越軌行為的判定提供不同的標準,甚至可能會作出完全相反的判斷。而且,考慮到規范和規則都是具有歷史性的,當規范和規則并沒有趕得上歷史進步的步伐時,許多具有先進性的行為也可能會被認為是越軌的。所以,今天看來,對一切越軌行為都做出懲罰已經變得不合適了。以中國為例,在城管未建立之時,小販擺攤并不是越軌行為,但在城管建立后,它不僅屬于越軌行為,而且是被視為近似于違法的行為,因為城管對小販的懲罰正是在執法的名義下進行的。我們認為,如果考慮到越軌不是犯罪而僅僅是對既有規范和規則的輕度違背,而且對社會造成的消極影響也是較為輕微的,那么,我們就需要表現出對越軌行為的寬容,除非我們能夠判定某種越軌行為已經接近了犯罪的臨界點,或者可能導向犯罪。對越軌行為寬容而不是一旦出現就立即給予嚴厲懲罰,往往會有利于增強一個社會的活力,從而有利于鼓勵能夠促進社會進步的創新性越軌行為的出現。但是,如果設想一種能夠包容一切越軌行為的社會,肯定是一種空想,即使在合作的社會中,對越軌行為實施懲罰也是必要的。
在人類社會不同的歷史階段中,對于越軌行為的防范是有著不同表現的。有些時期是通過嚴厲懲罰越軌行為去達成預防越軌行為被效仿的目標的,然而,也存在著另一方面的歷史經驗,那就是通過對規范行為的鼓勵去防止越軌行為的出現,而且這往往會收獲更為理想的效果。從這兩種做法中,我們可以得到防范越軌行為的兩種不同思路。如果希望通過懲罰越軌行為而防范越軌行為,那么,就需要通過規則去界定是否越軌的標準,而且會傾向于制定極其復雜詳盡的規則,以便對任何違規的行為進行懲罰時有據可依;如果希望通過對規范行為的鼓勵而防范越軌行為的話,就會傾向于制定更多描述性規則,通過這些規則去描述模范行為,從而使獎勵模范行為的活動有所依據,以求人們對模范行為的效仿而增強規范行為。在現代社會,這兩種做法都必須建立在規則的基礎上,但規則所發揮的作用是不同的,從而要求規則的內容也有所不同。
在談論越軌行為的時候,必須把創新性越軌與惡性越軌區分開來。對于任何一個社會的既有規范和規則而言,創新性的行為都可能會表現為越軌行為,如果一個社會過于注重對規范的維護和對規則的強化,往往會扼殺創新性的越軌行為。這對于社會的進步而言,是可悲的。所以,在維護既有社會規范的同時,需要對越軌行為表現出某種程度的寬容,特別是對創新性的越軌行為,應表現出最大可能的寬容。可循的路徑就是,不要對越軌行為濫施懲罰,而是需要通過甄別,在能夠充分證明某種越軌行為屬于惡性越軌時再予以懲罰,只有這樣,才不至于誤傷創新性越軌行為。不過,有的時候,特別是在改革的過程中,許多人可能會在創新的名義下偷運惡性越軌,即出于個人利益的謀劃而宣稱自己是在創新,通過營造行為合法性的氛圍而使挑戰和破壞規則的行為暢行無阻。這種現象是經常可以看到的。事實上,在諸如中國的改革進程中,普遍存在著出于個人利益的需要去破壞規則的行為,如果說它在一開始屬于越軌的范疇,那么,在沒有得到制止反而得到了鼓勵的情況下,往往演化成了犯罪行為。由此看來,對越軌行為的寬容是需要建立在對越軌行為的性質進行分析的基礎上的,特別是要審視那些打著改革的旗號挑戰規則和破壞規則的行為,一旦發現這些行為被附加上了個人利益的因素,就必須立即加以制止,而不是等待這些越軌行為轉化成了犯罪行為再予以懲罰。
總的說來,任何創新都是對既有結構的挑戰,都是對既有規則的蔑視,都是對既有行為模式的改變,或者說,是對既有組織的沖擊。一個組織如果希望鼓勵創新,就必須準備迎接對組織既存狀況的沖擊甚至破壞。然而,這對于官僚制組織而言,是不允許的。所以,官僚制組織是反對創新的。如果說它能夠接受創新的話,也是把創新權交由組織的設計者的,只有組織的設計者有權按照工具理性和形式合理性的原則去進行創新,而其他組織成員的任何創新舉動都會被視為對組織的形式合理性的挑戰。當然,官僚制組織是既有組織模式中的典型形式,是作為抽象的理想組織形式而存在的,現實中運行的組織都只不過是與這種理想形式有著一定差距的次生形態的組織,所以,我們才會看到許多組織對組織成員的創新會表達出或表現出一種原則性的鼓勵。而且,在改革理念深入人心的時代,鼓勵創新也是一種風尚,組織的領導者為了謀求自身的合法性也會表達對組織成員創新行為的鼓勵。不過,仔細地觀察,就不難發現,這種鼓勵創新的做法更多的時候卻表現為一種宣示,而不是組織管理中的一個目標。原因就在于既有的組織基本上都是在官僚制組織范型的基礎上改造而成的,也像官僚制組織一樣建立起了詳盡的規則,在組織中的每一項異動出現的時候,首先就是根據規則所提供的標準去加以審察,就會把一切與規則不相合的行為解讀為越軌行為,進而,或者加以矯正,或者加以制止,以至于創新的積極性受到壓制。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需要創新卻又時時處處都感受到壓制創新的力量非常強大的原因所在。
事實上,在守舊與創新之間,有著一堵由規則構成的高墻,包括政府在內的一切組織都在利用這堵墻來維護自己的穩定,而且在這方面是有著天然的行為慣性的。應當看到,在工業社會的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無論是社會治理還是組織管理,都堅守著“以不變應萬變”的策略,一個穩定的組織也是有利于承擔多樣性任務的,特別是政府,會把自身的不變作為一種優勢,而且可以憑借著這一優勢去應對社會中發生的一切事項。所以,利用規則去維護自身的穩定是具有實踐合理性的,事實上也通過工業社會所取得的偉大文明成就證明了這樣做是正確的。但是,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社會治理以及組織管理的這一策略變得不再適用,從而使規則所發揮的那種維護穩定的作用轉化成了拒絕創新的守舊功能。正如我們已經指出的,對于一切集體行動來說,規則都是必要的,我們不可設想沒有規則的集體行動,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集體行動也同樣需要規則。不過,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行動者的策略需要實現從“以不變應萬變”向“以動制動”的轉變,從而要求規則也實現根本性的轉型,即從維護穩定、防范越軌行為轉變為行動者的“以動制動”的支持力量和支撐因素。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集體行動將主要以合作行動的形式出現,因而,規則的新功能也就體現在對合作行動提供支持。
福柯認為,“活動的語言是由身體講述的;但是,它并不是一開始就被給定的。”〔5〕 在社會行動的開展中,語言因行動的需要和具體的場景而定,分工-協作體系中的行動、應急反應過程中的行動、合作行動等不同的行動模式會對語言有著不同的要求,會使語言的內涵以及功能都有所不同,甚至語言的結構也會不同。如果我們把福柯所說的“語言”一詞置換成“規則”的話,這一原理也是完全適用的。顯而易見,合作行動將成為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基本行動模式,它必然會要求規則有著更為靈活的結構、更富有彈性的解釋空間和更為具體的約束力。在合作行動中,行動者可以用自己的行動去選擇和應用規則,會因為所承擔的任務的具體要求而去對規則的形式和內容作出選擇。此時的規則完全是出于合作行動的需要和服務于合作行動的開展,任何不利于合作行動的規則都將立即被發現并被拋棄。相應地,在得到了合作行動規則規范的時候,行動者其實獲得了融入合作行動和開展合作行動的自主性,會自覺地將自己的行為選擇有利于合作行動開展的規則,至于他的行為是否構成了越軌,已經不在考慮之列了。不僅個人,而且組織,都不會再將眼睛牢牢地盯在人的行為是否越軌的問題上。但是,合作行動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會在他的任何一項不利于合作行動的行為選擇中獲得強烈的恥辱感,進而努力按照合作行動的要求去調整自己的行為。
在闡述語言產生的問題時,福柯引用了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中的觀點去證明語言并不是預成的,不是預先確定的和早已存在的。福柯認為,“人們從自然界獲取了制作符號的材料,并把這些材料當作相互理解的工具,從而去挑選那些應該保留的東西,挑選人們認為這些符號所擁有的價值和他們的使用規則;在這之后,人們還用這些符號,并以初始符號為模式,來構造新的符號。”〔6〕 聯想到規則,更不存在預成的和千古不易的規則,一切規則都是在具體的人群、具體的交往過程中生成的,如果說某些規范還會表現出一種自然生成的狀況,那么規則都是由人制定的,是根據生活和實踐的需要而制定出來的。這一方面說明人們是能夠根據生活和實踐的要求去制定規則的,另一方面又說明人們必須根據生活和實踐的條件、環境的變化而修正規則和調整規則,在生活和實踐發生了模式上的變革時,還需要改變規則的屬性,即創建出新型的規則體系。
我們既已擁有的規則體系是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建立起來的,它適用于這一條件下的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現在,我們的社會進入了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狀態,社會治理的條件、環境和內容都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因而對規則的要求也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如果我們抱守既有的規則體系,如果我們關于規則功能的認識不發生改變,就無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去組織起有效承擔任務的集體行動,反而會使我們的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處處顯得被動。顯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合作行動需要更加靈活的規則與之相伴,需要在每一項特定的活動中都通過創造性建構規則和應用規則而對所承擔的任務提供支持。本來,規則就應當是在變動之中的,應當在人的生活和實踐中去展現它的價值,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中的每一項新的變化都意味著規則的變化,只是因為人們有著維護現狀的慣性而使規則經常性地顯現出僵化的面目。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隨著集體行動的性質從協作轉化為合作,也因為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中的隨機性任務日益增多,既有的一經制定就穩定而持續地存在下去的規則既不能適應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的需要,也不能適應生活和實踐的需要。所以,必須根據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合作行動要求去重新認識規則的功能、性質和形式,并以此去自覺地建構全新的能夠支持合作行動的規則。
近代以來,之所以在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中把規則放置在極高的位置上,除了防范越軌行為之外,還在于約束人的自私自利本性。其實,之所以有著大量越軌行為,排除了創新行為造成的越軌,基本上都是因為人的自私自利追求而引發的越軌行為。也就是說,我們所看到的人是有著自私自利的本性的,是天然地不愿加入到集體行動中來的,或者,在加入集體行動中的時候是出于自利的要求,因而會對集體行動構成破壞。當然,我們也看到,把人的自私自利作為人的本性也受到了許多社會學家們的激烈反對,但在近代以來的社會科學敘事中,卻沒有因為許多社會學家的反對而拋棄關于人的這一本性假設,特別是在20世紀,包括公共選擇學派在內的許多理論都是把這種假設奉為圭臬的。因而,規則的建立和應用主要是為了在集體行動中實現對人的自私自利本性的約束,以使它不至于造成破壞集體行動的結果。如果說也存在著支持集體行動的積極性規則的話,那是極其有限的,而且也主要存在于或消融在組織的運行機制之中。
其實,在人類社會進入了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歷史階段,我們需要重新審視人的本性。關于這一點,有些學者的意見可能是有啟發意義的:“在金錢上吝嗇或慷慨,好戰或者平和,能干或平庸,保守或激進,好斗或溫和等等。換句話說,它不同于一般的概念,而是涉及了特殊的環境和風俗的作用。在這個意義上,人類本性是最容易變化的,因為導致行為的本性,隨著外部環境影響的變化而在道德或其他意義上都是變化的。現在是自私、無能、好斗和保守的本性,幾年以后在另一個環境里可以變成慷慨、有為、溫和與進步的本性;一切取決于本性是如何被喚醒和運用的。”〔7〕 也就是說,人是沒有某種不變的本性的,或者說,人根本就沒有所謂抽象的本性,而是不斷地在生活和實踐中獲得某種“本性”,同時又會拋棄某種“本性”。如果我們形成了這種認識的話,那么,在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實踐中,就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支持集體行動的積極性規則方面,而不是時時致力于建立防范越軌行為的消極性規則方面。
我們知道,亞當·斯密在提出“經濟人”假設時表現出了非常謹慎的態度,是嚴格地在市場活動領域中去使用“經濟人”概念的,就他的整個思想來看,卻是在苦苦搜尋“道德人”的。但是,斯密的思想受到了嚴重誤讀,以至于在后世產生影響的是他的“經濟人”概念,而且通過制度安排強化了人的自私自利本性,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中的規則制定基本上就是要把自私自利的人形塑成“經濟人”,即保證人的自私自利要求合乎理性。其實,“經濟人”是由近代以來的制度、規則等所形塑出來的,而不是天然如此。也正是由于這一原因,才讓20世紀的包括公共選擇學派在內的諸多理論滿眼所見的都是“經濟人”,不僅在私人領域中,而且在公共領域中,所看到的也都是“經濟人”。結果,進一步以“經濟人”為社會建構的前提去做出制度安排,讓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都在這一前提下去設計針對人的規范方案。如果說我們的規則在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中能夠有效地約束人的自私自利本性的話,那也是因為我們制定規則的出發點已經是自私自利的人了,而且,我們所制定出來的規則又進一步地把人形塑為自私自利的人,只不過他能夠遵從規則而被稱作為理性的“經濟人”。在人成為理性的“經濟人”時,真正構成了人的其他方面卻都被消解掉了,社會治理和組織管理也因為人的其他方面的消失而變得更加方便、更加高效和更加經濟。然而,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經濟人”并不能成為自主的行動者,只有在人作為人的完整性得以恢復的時候,才能以行動者的面目出現。正是這些,對規則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要求。
三、構想合作制組織中的規則
在20世紀初的組織行為研究中發現了非正式組織,它是存在于正式組織之中的,卻在組織行為上與正式組織不同。如果說正式組織是一個協作體系的話,那么,在非正式組織中,則存在著高于協作的合作。為什么會這樣?傳統組織理論的解釋是,在非正式組織中存在著基于社會心理認同的共同價值,這種共同價值傾向于以合作行為表現出來,而正式組織則是通過規則而實現管理的,規則在對心理認同的排斥中消解了共同價值。因而,只能營造出遵從規則的同一性行為。在分工的背景下,這種遵從規則的同一性行為是表現為協作的。從非正式組織的發現及其解讀中,我們看到組織理論的基本判斷是:正式組織是擁有規則的組織,而非正式組織則是擁有共同價值的組織。其實,非正式組織也是有規則的,只不過它的規則被隱藏了起來,直到20世紀后期,人們才在制度主義理論中獲得啟發,從而把非正式組織中的規則稱作為“潛規則”。
就“潛規則”這個概念而言,很明顯是站在正式組織的立場上去看規則而作出的定義。不過,關于非正式組織是基于共同價值形成的這一看法卻成了組織理論家們努力改造正式組織的出發點,也就是說,組織理論家們一直希望把非正式組織中的共同價值觀引入到正式組織的建設中來,所以,才會出現組織文化學派。從二戰后的組織理論發展來看,組織文化學派的觀點影響非常廣泛,可以說這一時期的每一種組織理論都不得不承認文化價值等因素對組織行為的重要影響,都在努力探求消除規則與價值分立并沖突的途徑,希望將二者融合起來。在組織管理實踐中,也確實努力去把凝聚非正式組織的因素移植到正式組織中來,可以說做了大量工作。不過,也必須承認,所取得的成效并不像學者們所預期的那樣明顯。根本原因就在于組織模式自身無法調和正式規則體系與潛規則系統的矛盾。因為,正式組織與非正式組織之間在性質上一直是不相容的,屬于完全不同的行為模式,雖然非正式組織存在于正式組織之中,卻沒有任何一個正式組織能夠完全包容非正式組織。
然而,自梅奧發現了非正式組織后,20世紀管理學中的全部組織研究都致力于追求非正式組織的正式化,而且,20世紀后期的團隊研究似乎也使這種追求顯現出了某種成效。不過,直至今天,幾乎在所有組織中都存在著正式規范和非正式規范的并立,“正式規范明顯是通過規則得以運行,而且通過諸如單個組織和政府的監控和執法得到加強。群體所采納、遵循的非正式規范和規則,可能是顯性的,但更經常是隱性的。它們通過諸如認同、接受、反對以及逃避等社會機制得到加強。”〔8〕 也就是說,正式組織的運行是受到正式規則的規范的,而正式組織之中所包含著的非正式組織卻擁有著另一套規則——潛規則。在正式規則與潛規則之間,究竟哪一種發揮著更為重要的作用,可能是一個令人糾結的問題。在某些時候、某些問題和某些任務的承擔中,正式規則發揮著主導性的作用,而在另一些時候、另一些問題的解決和另一些任務的承擔中,可能潛規則發揮著主導性的作用,甚至有些組織會因為潛規則長期發揮主導作用而導致權威的轉移。所以,對于正式規則和潛規則在組織中發揮作用的輕重問題,是很難作出明確判斷的。
就組織結構而言,非正式組織因其自發性較強往往無法實現結構化,但如果說它沒有結構的話,也是不實的,只不過它的結構屬于自然意義上的結構。在一些非正式組織那里,甚至是以等級制的形式出現的,類似于薩特所講的“友愛-恐怖集團”。當然,在人權觀念普及的條件下,更多的非正式組織具有薩特所說的“融合集團”的特征。總的說來,非正式組織有著一種自然秩序,或者說,在非正式組織的結構中是有著生成一種自然秩序的傾向。在一定程度上,非正式組織所擁有的結構本身就構成了它的秩序,是以秩序的形式去加以表現的。對于正式組織來說,結構、制度和規則的區別是明確的,非正式組織則不存在著這種明確的區分,而是混為一體的。一般說來,正式組織在其結構、制度和規則的共同作用下,或者說,在三種因素的交匯處生成了體制。然后,正式組織的結構、制度、規則和體制四個方面的集合形態再以組織秩序的形式出現,而組織成員的所有活動又都是在秩序中展開的。雖然組織成員的具體活動會反映出受組織結構的決定、遵守制度和規則以及在體制框架下進行行為選擇,而在實質上,則可以歸結為組織成員與組織秩序間的關系。于此之中,我們卻看不到價值的存在以及所發揮的作用。當然,可以爭辯說,價值的因素是包容在和物化于組織的制度、規則、目標等之中的,但組織成員在制度、規則之下去開展實現組織目標的行動能否包含著基于自身價值追求的主動性,則是一個無法作出肯定回答的問題。這些就是正式組織與非正式組織的區別所在,正是這種區別說明,規則的不同決定了組織的類型不同,甚至對組織的性質、運行方式等都有著決定作用。
社會哲學或歷史哲學中的決定論往往把多樣化的社會現象歸結為經濟形式,比如,把法制、自由、人權等都歸結到市場經濟的基礎上去,以求作出客觀性的解釋。其實,“凡是以協調人類行動為目的的任何其他形式,皆不可能是市場自然發生出來的產物。市場是一種社會建構的產物,它需要組織,甚至需要數量相當繁多的組織,才能滿足其運行的要求。”〔9〕 而組織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由規則決定的,盡管規則是屬于組織的,組織會根據自身的需要和所承擔的任務類型去制定規則,但是,一旦組織擁有了規則體系,就會出現規則反過來決定組織的狀況。組織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形式,對社會的把握如果不考察組織形式的話,就很難形成社會圖式的觀念。易言之,對一個社會的建構,也需要首先對這個社會的組織形式進行規劃,那種以為經濟發展中能夠自然成長起代表時代特征的組織形式的看法,是消極的歷史觀,在哲學上被稱作經濟決定論。其中,組織規則的制定就是組織規劃的一項重要內容,我們建立起了什么樣的規則體系,實際上也意味著建構起了相應類型的組織。
在經濟改革和社會變革的時代,我們對人類社會發展前景的瞻望應當說蘊含在組織建設之中,特別是人類社會的后工業化進程中是包含著尋求工業社會組織替代類型的內容的。我們在何種意義建構起了新的有生命力的組織,也就必然會在社會發展上取得相應的進步,甚至會實現一次飛躍。因為,新的組織形式必然會為經濟、社會的發展拓展出更大的空間,會包含著一種新型的社會治理模式的生成。如果我們的社會治理不是建立在工業社會的官僚制組織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作為官僚制組織替代組織的基礎上,那么,這種建立在新型組織基礎上的社會治理肯定會以全新的面目出現。從此出發,我們也就可以作出一個肯定的判斷,那就是新型組織在規則體系上將會完全不同于官僚制組織。正如我們已經指出的,組織是集體行動體系,它可能以協作體系的形式出現,也可以以合作體系的形式出現。官僚制組織是典型的協作體系,在20世紀后期,以官僚制組織形式出現的協作體系已經難以適應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需要,以至于許多問題無法得到解決,延宕并積累了起來,進而把人類引入了風險社會之中。正是在這一情況下,我們提出用合作體系替代協作體系的構想,也就是說,我們構想了一種合作制組織,它將是一種全新的合作行動體系。在這個行動體系中,規則的表現形式以及所發揮的功能,都與官僚制組織不同。
克羅齊耶和費埃德伯格在考察組織中的權力時,發現組織權力可以歸結為四種來源:“首先,存在著源自專門技能以及功能專業化的權力的來源;其次,存在著與組織和其他環境之間諸種關系相聯的權力的來源,抑或更為準確地說,是與組織及其數種環境之間關系相聯的權力的來源;第三,存在著通過對交流傳播以及信息的控制而制造的權力的來源;最后,存在著以一般組織規則的形式而現身的權力的來源。”〔10〕 對于一個正常運行中的組織而言,第四種權力的來源可能是最主要的途徑,而且,由規則所確定的權力具有高度穩定性,不會因組織行為中的競爭等因素而發生變化,并且是不可挑戰的。當然,這只是在理論分析中所看到的情況,就現實的組織權力而言,都只有在具體的組織結構中才能成為一種現實的力量,無論來源于哪個方面,都需要得到組織結構的支持。不過,搞清楚組織權力的這四個方面的來源,對于組織的建構是有指導意義的,即使用于思考合作制組織,也具有參照的價值。比如,在合作制組織中,“源自專門技能以及功能專業化的權力”可能會得到增強,而源于信息控制的權力就不再會產生,來自于規則的權力也將體現在一時一事上,具有很大的臨時性。也就是說,合作制組織中的權力來源將不再從屬于這種靜態分析的理解,而是需要在一種動態的視角中來加以認識,應當理解成是存在于合作行動中的權力,與規則之間并沒有必然聯系。
一旦我們認識到了組織權力與組織規則沒有必然聯系,也就可以消除我們對組織結構和規則的迷信了,暢想合作制組織的心理障礙也就會得以消除。當然,克羅齊耶和費埃德伯格強調組織結構和規則的非決定意義是為了說明組織中的權力以及運行狀況取決于組織成員的博弈行為,事實上,官僚制組織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既存組織的確能夠為克羅齊耶和費埃德伯格這一觀點提供充分的證明。然而,如果我們思考一種非博弈的合作形態的話,也就是說,當我們構想圍繞某個任務而展開的合作,結構和規則的非決定性依然是通過組織形式開展的集體行動所具有的基本特征。所以,規則決定組織的歷史也就從此終結了。我們認為,合作制組織與既存的組織間的區別就在于,合作制組織將擁有更靈活的結構和更少的規則,組織成員超越對自我利益的關注而自覺地開展精誠合作,全部資源用于承擔和解決問題而不是用來謀取權力和支持控制。
從組織與個人的關系來看,盡管資本主義文化是一種關注個人的文化,但是,在近代資本主義條件下生成的理性化的官僚制組織中,個人卻根本得不到關注,相反,這種組織被要求消滅個人甚至消滅人,處處用非人化的規則、程序去消除人的痕跡。合作制組織生成在個人主義式微的時代,而在這種組織中,個人反而恰恰會以完整的人的形式出現。“在有效的合作組織中,……要求組織像組織的需要一樣關注個人。”〔11〕 在從官僚制組織向合作制組織轉變的偉大社會運動中,將會看到一種組織理性和個人理性的轉變過程。在官僚制組織中,工具理性、技術理性等都是屬于組織的,我們將其稱為組織理性,至于組織成員,在這個以命令-服從為特征的控制體系中,并不被要求擁有這些理性,只是在非典型的官僚制組織中,才會承認組織成員的所謂(“經濟人”的而不是“行政人”的)理性。即使是對組織成員的個人理性作出了承認,也是要求對個人理性加以控制的,即用組織理性去改造和規范個人理性。隨著合作制組織的出現,存在于官僚制組織中的工具理性、技術理性等都將從組織理性轉變為由組織成員個人承載的理性,而在組織這里,則實現了合作理性、工具理性、技術理性等的置換,同時也使組織理性與個人理性相一致。也就是說,即使是在組織成員個人這里,工具理性、技術理性也是從屬于合作理性的,是組織成員個人所擁有的合作理性的支持因素,組織與組織成員個人都因為擁有了合作理性而實現了對工具理性和技術理性的駕馭。所以,在合作制組織這樣一個合作行動體系中,盡管規則也是必要的,但組織成員在開展行動時卻更多地依據自身知識、專業技能和道德等,從而實現了對規則的超越。
我們正在走進后工業化時代,在許多方面,我們都可以看到社會虛擬化的跡象。在社會虛擬化的條件下,由于社會治理依然定位在以事實為據的慣性思維中,致使“我們的行動不再產生實效,相反,諸種反常的效應卻成倍增殖。我們業已無法理解集體生活的諸種機制,面對一個似乎無法控制的體制,我們感到束手無策……經濟與政治日新月異的進展,令復雜性不斷積累,不斷增多,這一切的確使我們超越了某種存在的域界。”〔12〕 面對這種情況,克羅齊耶的建議是:“我們的使命在于,創建一種新型的規則與管理模式,使之能夠取代傳統的模式。更為重要的是,要培植一種新的行動能力,而不是去選擇那些本身無比美妙的目標,由于我們沒有行動的能力加以實現,這類目標始終是可望而不可及。”〔13〕 應當指出的是,我們應當培植的能力是一種駕馭虛擬世界的能力,而不是在既有的知識框架和行為模式基礎上的能力。所以,這將是一種在全新的知識框架和行為模式基礎上成長起來的能力。這就是克羅齊耶緊接著指出的:“無論是這種能力的培養,還是其維持,皆不能依靠重新沿用危機出現之前的傳統的方式,對于這一點必須加以強調。所有想回到專制集權的管理方式的倒退行動,注定會使其回到一事無成的原點上……惟有認識并把握住人與人之間的諸種新型關系,我們才有可能取得進展。不僅如此,尤其重要的是,我們應當深入到諸種人們的具體行動體系之中,深入到企業、學校及醫院之中,去認識和把握這種具體的行動體系,去更有效地分析與理解諸種實踐活動提出的問題。”〔14〕 當我們謀求這一行動方式時,當我們試圖去獲取這種能力時,就會發現,普遍適用的、一般性的、同一性的規則不僅不利于合作行動的開展,反而會成為非常消極的制約因素。所以,合作制組織需要在承認規則的必要性前提下去把側重點放在對組織成員主動性的發掘上,而且這種規則的必要性也是應當在合作行動的輔助意義上去加以定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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