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的詩

每一步行走都是在游泳

從水中看過去

路上全是

倒著走路的人

三三兩兩

水總是

能讓他們

慢下來

他們在水中

走路的樣子

像是慢鏡頭

回放

步子不再連貫

甚至身體

在波紋中

也不那么連貫

高一下

低一下

路上的他

在走路

水中的他

在游泳

清凈心

睡蓮睡在水上

你若認真觀看

它愿意

在你面前張開

五片花瓣

是一只手

十片花瓣

是一雙手

荷花開在不遠處

荷花總是開在空中

你若是也在空中

你會隨著它們搖曳

有時粉 有時紅

有時白

路過的還在

路過的還在。試圖在時光中

翻一下身的還在。一張臉試圖背離

另一張臉，試圖沿老屋劃一道圈，最后

劃一道圈，在墻角停下來

每一個能夠回來的，都是孩子

每一個就要離開的，或許就是兄弟

一粒塵埃在空氣中漂浮

高一下，低一下。一粒塵埃

墜落到地上被踐踏。左一下

右一下。生生還是無聲

致中和

致中和按我兒時的理解

它只發生在正午

那短暫的一瞬

早晨一棵樹的陰影

從它在地上睡過的

最西邊 抬起它的頭

它抬起的過程是潮濕的

是慢的

它潮濕的身體如吊橋

被緩慢拉起

它在地上所要走的路

走到了空中

它是要回去的

在西邊它所走的路

越來越短越來越溫暖

直到它走到一棵樹的體內

直到這短暫的消失

有著片刻的安寧

（“致中和”語出《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生焉。”）

春蝕

春天不是在一朝一夕間度盡的

懷中有玉的女子，她的春天

可以是一場病，可以是

曲折回廊下的一聲喟嘆：

“到哪里去了？到哪里來了？

哪里是否就是那里？

那里往生還是今生？”

而雨還是下著的

而桃花！而桃花甚至連她的死

都是妖嬈的

她在春雨中把這塵土化著紅塵

她在春雨中終于等到

那個葬花的人

傳說中就要回來

大舅四八年出了遠門

那是一個傳說中兵荒馬亂的年代

大舅做過船員他可能去了遙遠的

太平洋或者大西洋

大舅被抓過壯丁他可能正生活在

并不遙遠的那個小島

大舅出遠門時正血氣方剛

也愛拈花惹草所以啊

大舅的出遠門也可能只是一場私奔

而最苦的人是我那可憐的大舅母

整整三十年她總在對自己說

他會平安的他會回來的

整整三十年她守活寡

她在漢陽歸元寺對面的

那間小屋子里吃齋念佛

從黑發到白發

一九七八年的那個冬天

大舅母也出遠門了

她是在一個清朗的夜晚出遠門的

曾經也是相親相敬的兩個人

塵世中的一對夫妻

他們一前一后地出遠門了

他們沒有留下一兒半女

這世間 也不再有

任何有關他們的消息

蟲子

終是要放下的

“冬至日蚯蚓結”

水在收縮

在河流中更低

終是要被看見的

玻璃 玻璃

水做的玻璃

隔著一層又一層的

玻璃 他更像是

一只蟲子

一只被關在水中的

蟲子一只被關在水中

消失在水中的蟲子

顯影

那時我還在霧中

頭發的黑

肌膚的白

田野和山巒

在一張紙上灰著

像倒影

我從一條河的盡頭

撐船往外走

河的盡頭

總是白茫茫一片

竹篙很長

但仍撐不到水底

啞叔

啞叔其實不啞

啞叔只是不說話

啞叔成為啞叔之后

只說兩個字

“啊”或者“呀”

啞叔說“啊”

音短而急促

就好像是

冷不丁地

被拍打了后背

他說這個“啊”

總會不由自主

把脖子縮緊

啞叔說“呀”

同樣是

音短而急促

但總的來說

比說“啊”時

放松許多

就好像一扇木門

在午夜

被一陣風推開

老屋

剛合眼就遇見

這房間里曾住過的

那個人

女的

二十七八

穿戴齊整

她坐在燈下

書桌旁

穿針引線

納鞋底

可仔細辨認

她卻不是昨晚的樣子

昨晚 她站在窗戶邊

頭發零亂得像是另一個人

彈琴者

河水在喧鬧的蟬聲中練倒立

他從最南端的天壇座騰空而起

穿越天蝎、人馬、心宿

在天鵝、天津、天琴的交會之處

前空翻 轉體180度 側翻360度大回環

他的手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他的身體在水中激起浪花點點

這些浪花

灑向金牛、白羊，灑向飛馬、雙魚

灑向挑著擔子的農夫牛郎

牛郎此刻想必已經很老了

他的白發

如果在空中飛舞

是否可以照亮

這已暗淡多年的銀河

帷幔

蝙蝠夕光中的蜻蜒

游弋于邊界的飛行

劃出一道口子

回歸到黑暗的中心

她用一張舊報紙反復擦洗

玻璃上的小圓點仿佛胎記

仿佛一塊石頭的涅槃

烈火中的疼痛 它還記得

木凳子上盤腿而坐的我

玻璃窗外勞碌而又無助的你

蝴蝶

我的蝴蝶已隱逸在一段舊時光里

她有淺藍色的翅膀她有深褐色的

觸須 那年冬天我再一次見到她

她不再飛了 她住到一只盒子里

透明盒子里她把翅膀張得開開的

沒有跡象表明 她是一位受難者

仿佛捕捉窒息針刺都出自她本意

仿佛好的飛翔本就在透明盒子里

老父親

無兒無女，無根無據

異鄉人老許

在這村落，已活過三十年

他住的茅草房子立在空曠的田野

前面一口水塘，后面一片瓜地

許多個傍晚，我們在草屋前圍坐

聽老許講

大槐樹下賣馬的秦瓊

一世英名，卻曾因潦倒而隱姓埋名

東征西討的薛仁貴

壯士長歌，三箭定得天山

那年月，一群童男子

憋著早晨的第一泡尿

在老許的身后蹲馬步

夢想成為夢中的英雄

到夏天，孩子們就到那口塘里玩水

累了，就躺在草坪上

偷吃老許種的香瓜

一一那香瓜，翠綠色的皮兒薄薄的

仿佛就要流水，流出生活的甜

三十年過去了，老許仍就孤身一人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

沒有人能夠說出

他有一個怎樣的前半生

老許走的那天

全村人都出來為他送行

在那口水塘邊

全村人都哭了

他們送走的

仿佛一個年代的記憶與秘密

那群在他身邊長大的孩子

早已把他當作

自己的父親

臺階上的石頭

臺階上的石頭

在夕光中

有深沉的黑

它如同

爬臺階的人

露出的半個腦袋

它的靜

留下臺階上

走過的動

有那么一個瞬間

夕陽沿石頭的邊緣

畫一道金黃色的光環

這石頭 就更象

一個人的頭顱

那光環

仿佛是由它的黑

所發出

西塞山

石頭

從天上落下來

平靜的江水并不為之倒流

她至多

打一個寒顫

至多有一絲的哽咽

這是七月十七日的傍晚

在黃石船碼頭

我坐在浩子、沙子的對面

喝小酒，望著江中的那塊石頭

喉結輕輕地

動了一下

車（二）

1

車在路上用它的光畫直線

車在路上用它的身體把它畫出的直線收回去

2

我在河邊看到一個打坐的人

我從頂層陽臺到街心花園

到河邊

我看到一抹月光下打坐的那個人

3

月光孤寂的白中隱匿著一抹難以辨認的黃

4

開過來的是油罐車

戴橘紅色貝殼帽手拿紅色輸油管

加油站的那個戴著白手套的男子

多么像動畫片中拯救外星球的英雄啊

5

開過來的是油罐車

在巨大的轟鳴聲中一個節日就要來臨

6

我站在河堤上像是站在門檻上

向外望河水湯湯河水湯湯

向內望道路之上還有道路道路連著廣場

7

在節日到來之前 我想象過節日的廣場

他們蒙著臉變身為馬、為貍、為芻狗、為魚

他們循著一縷氣息

觸摸、吞噬其中所熟悉的部分

8

他把自己關在車里

即便此刻這車變身為他想象中的飛鳥

也不能阻止他由來已久的哭泣

9

車在路上趴著

從城內到城外一輛挨著一輛趴著

月光在河流中安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