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衛



紀念柏格理逝世100周年
塞繆爾·柏格理(1864年-1915年)于1887年1月27日由英國啟程,從上海抵達重慶,后到達云南昭通、四川涼山地區。離開英國8年后,又跋山涉水來到貴州威寧石門。1915年9月15日,因救治中國苗、彝族學生感染傷寒在石門逝世。柏格理1887至1915年在中國的28年生命之旅,為中國西部西南貧困地區的教育、體育、衛生創建艱辛付出,最后長眠于此。
今年是柏格理逝世100周年,本刊推出系列特稿,以資紀念。
第一次到石門時,就心眷眷情切切地讓張國輝帶我去看半個世紀以前的教堂、學校、運動場、游泳池、麻風病院、孤兒院遺址……那些遺址,早已滄桑、衰頹、荒涼在村落、田疇、荒原上,但仍是石門歷史與歷史文化的重要見證。
中國著名歷史學家龐樸先生說,“考古就是通過實物材料來直接了解歷史,通過對實物材料的發現、發掘來直接感覺、觸摸歷史。”
看見這些遺址,我自然地想起赴石門考察前閱讀過的4本書:《世界三大宗教在云貴川地區傳播史》、《“窄門”前的石門坎》、 《在未知的中國》、《滇黔川邊基督教傳播研究》。
這4本書(包括其他資料、文獻)以及一些近百年前拍攝的歷史圖片,一如歷史場景,客觀、生動記述了20世紀上半世紀石門創辦學校、創制苗文、創建醫院……的開拓性創舉。而石門遺址遺跡,又以實物材料——物質文化形態,無可爭辯地證明了那段“令人震撼”的歷史。
遺憾的是,那段宗教與文化與文明相伴而來的歷史,卻因種種原因——尤其因政治原因,閃爍了半個世紀光芒后便消失了。
在石門露天足球場遺址上,我忍不住寫下一段話:“石門遺址遺跡,不是考古發現,然而卻給了我一種自然、神秘的感覺:它們來得快,去得也快,用半個世紀的時光打造了一個‘文化圣地后,又如夜空中一顆璀璨的流星,光華閃耀后,便悄然消逝了。”
這顆流星的締造者,是英國傳教士塞繆爾·柏格理牧師。
柏格理于1887年1月27日由英國啟程,3月14日抵達中國上海。同年11月12日,由上海乘船逆水而行,翌年元月7日抵達重慶。1888年2月8日,又離重慶風雨兼程到云南昭通。1903年,進入滇黔川邊四川涼山地區。兩年后,跋山涉水到貴州威寧石門。1915年9月15日,因救治中國苗、彝族學生感染傷寒在石門逝世。柏格理1887年3月到中國直至1915年9月在石門逝世,在中國經歷了28年的生命之旅。他的生命的大半個世紀,完全貢獻給了基督教傳播事業和中國西部西南貧困地區教育、體育、衛生事業。
第二次到石門時,張國輝在給我的一份《石門鄉基本概況》中,十分明確地把石門定位為“貴州威寧最西北一個邊遠貧窮落后的鄉”。《概況》的落款時間是2002年10月。
如果說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已走過半個多世紀“輝煌歷程”的石門至今仍是一個“邊遠貧窮落后”的地區,那么20世紀上半葉的石門,其狀況更是可想而知了。
甘鐸理牧師(英)在《柏格理傳記》里說,柏格理剛到石門時,“令他驚駭的是那里的貧窮與苦難……那里或許是世界上最落后、貧困的地方。”
楊忠信先生在《石門百年輝煌與滄桑》里說:“石門坎周圍有幾個零零星星的苗寨。石門坎四周高山環抱,像是一道道高大的圍墻,把石門坎圍困在中央……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石門坎便顯示出瑰麗的山水風光……”
也許是感情上的原因——少年時代在石門教會學校讀過書,楊忠信先生對石門自然生態的描述夸張了些,但他對石門半個多世紀以前苗、彝族人生活狀況的敘述,卻是比較客觀的:“……人煙稀少,獸比人多,野獸常傷畜傷人,人畜不得安寧。加上苗、彝族人生活在土司、土目(地主)鐵蹄下,年年繳納繁重的地租、牛租、馬租、羊租乃至人租,苦不堪言。苗、彝族人事實上過著一種半農、半牧、半獵、半奴的悲慘生活。
然而,就是在這片荒涼、高寒、貧瘠的土地上,從1905年到1940年代,先后建立起教堂、學校、醫院、孤兒院、農業技術推廣站、紡織技術推廣站、足球場、運動場、游泳池、公共廁所、郵政代辦所……石門坎開創的宗教、文化、教育、體育、醫療衛生、社會服務,已構成為一個相對完整的小社會。”(《石門百年輝煌與滄桑》)
2002年至200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沈紅女士歷盡艱辛,數次深入到石門考察、調研,充分論證、肯定了石門20世紀上半葉的文化現象。沈紅在2004年第10期《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上感嘆地說,“石門坎曾是茅塞未開的村落,但它近百年的歷史卻令人嘆為觀止。這個從物質角度觀察近乎‘煉獄的地方,卻成為苗疆的‘另類地盤。伴隨基督教而嵌入的中西教育制度,使地處邊緣落后的苗族地區接受現代知識,并躍升為文化先鋒:創制苗文,創辦烏蒙山區第一所苗族小學,建立威寧地區第一所中學,培養出苗族歷史上第一位博士,在中國首倡和實踐雙語(漢語、苗語)教學,開中國近代男女同校先河,建造中國西南地區第一個游泳池和足球場,創建烏蒙山區第一所西醫醫院……一個蠻荒不馴的中國西部村落,半個世紀前竟是一個無比絢麗的文化圣地。而這個‘文化圣地,卻經歷了從文化邊緣躍升到文化中心的歷史,又步入從文化中心跌落到文化邊緣的現實。” (《石門坎:“煉獄”還是“圣地”?》)
遺址遺跡是對歷史的生動記錄。
在這段歷史記錄里,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教育,而非傳教士的“主業”——基督教傳播。
柏格理等傳教士與苗、彝、漢族有識之士,繼石門教堂和學校建成后,又先后拓展了云貴毗鄰地區長海子、四方井、咪洱溝、幺店子、大灣子、拖姑梅、涼風坳教堂和學校。柏格理與他的同事和繼承者張道惠、王樹德、高志華等,先后在黔西北和滇東北烏蒙山區創辦了80多所學校,僅貴州威寧縣境內就有24所。
建教堂必建學校;哪里有教堂,哪里就有學校,是柏格理牧師的基本原則。
楊忠信先生在《石門百年輝煌與滄桑》里說:“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學者眼里,這里(石門)是‘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區、‘文化圣地、‘中國近代教育史的偉大創舉……半個世紀以來,
一批批中外學者、作家、記者備嘗艱辛、堅韌不拔在石門進行深入采訪與考察,不僅留下了感動的熱淚,還留下了永恒的圖文記錄。”
20世紀上半世紀在滇黔川接壤地區的英國傳教士,讓我想起在《讀者》上讀到的一篇文章:《在黑暗中照亮自己》。
這篇文章講述的是一個在鄉村點燈夜行的失明者,他只要在晚上出行,必要點亮一盞燈。有一次,一個認識他的同行者終于忍不住問他:“你既然什么都看不見,何必要點燈呢?”那失明者回答:“我點燈,一是為了保護我自己——不被人碰撞,二是也順便為別人照亮。”
文章的作者評價那個失明者:他是個心靈誠實、善良的人;他點亮的,是一盞愛之燈。
這個評價非常中肯。如果沒有愛之心——愛自己也愛別人,那個失明者是不會用心力去做這件事的。
從失明者,我想起柏格理。如果說失明者的愛之心里還有愛護自己的成分,那么柏格理牧師的愛之心里,連一點愛護自己的成分都沒有。
1915年9月上旬,石門光華小學的部分苗、彝、漢族學生患了傷寒,柏格理不僅把所有的藥品給予了學生,而且冒著被感染的風險去救治學生,最終感染傷寒無藥治療在石門逝世,時年51歲。
與此同時,我還想起埋葬在柏格理牧師墳墓旁的高志華牧師。高志華牧師是1938年4月5日,因保護學生被土匪殺害的。4月5日晚上,土匪到石門光華小學搶劫,為保護正在熟睡的學生,高志華牧師跳窗下去想把士匪引開,結果被土匪亂刀砍死。
——失明者用愛心點亮了一盞燈。
——柏格理、高志華牧師用生命點亮了一盞燈。
他們的生命是人類精神文明的光芒。
人類文明就是點點光芒的匯聚。
柏格理、高志華牧師在石門留下的文化、文明光芒,隨歲月漸漸淡出了,沒有完全淡出的,是那些光芒的物質影像——遺址、遺跡。
(摘自《尋找那些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