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年

抗戰是中華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昨天的先輩在前線、后方抗敵救國,今天的人們就在一堆堆的史料、舊物中找尋他們的身影。本文是一位已退休的老人耗費3年的時間所成,從聽長輩親友的敘述到四處查詢資料、核對事實,過程繁瑣至極?;蛟S這不只是一篇緬懷親人之作,也是一個普通人對歷史探求的一份堅持。
抗戰勝利那年我才出生??谷諔馉幍膭倮侵袊髯迦嗣窠涍^艱苦卓絕的斗爭,并付出極大代價獲得的。這是近代歷史百余年來,中華民族受外敵欺負首次取得的全面勝利。我沒有經歷過這場戰爭,僅從長輩的談話、遺物、老相片、文史資料,從重慶圖書館、重鋼集團檔案館查得的資料,窺知一鱗半爪,匯集以作紀念。
l931年9月18日,日本關東軍侵占沈陽,接著攻占吉林、黑龍江,很快東北三省相繼淪陷。消息傳來貴陽引起人民震動,憤怒的學生涌上街頭,宣傳抗日救亡,發起抵制日貨。“共赴國難”、“誓雪國恥”、“出兵抗日”的口號,日夜此起彼伏。
學生們愛國救亡的行動,迅速向貴陽周圍擴展。貴陽一中十幾個學生步行60華里到龍里宣傳,但范圍不大。我的祖父陳鐘浚時任龍里縣長,他找到這幾位愛國學生為他們安排食宿,希望他們多留幾天宣傳,同時發動民眾在趕場天聽學生抗日救亡的演講,后來又給他們回貴陽的路費。當年鄉場上人山人海,他與大眾群情激奮,還留有合影。兒時聽講這段舊聞,惜合影相片毀于“十年浩劫”。后看見《龍里民國文史》上記載當年親歷者易舜愷先生寫的回憶,證明此事不虛。我的祖父清朝末年留學日本學習師范,多年從事教育,最早創辦的復旦女校,1939年在貴陽“二四轟炸”中,被日機炸彈夷為平地。
1934年9月18日,貴陽再次爆發反日大游行。表姐家里珍藏的一張老照片,拍攝的正是當時貴州女子師范學生在中華路上的反日示威大游行。拍攝者純仁志先生在照片背面記錄:“‘九一八紀念日的上午,貴州男女學生舉行大游行,沿街吶喊,時攝于商務書館二樓。”表姐也在照片之中,當年她還走在隊伍最前列。改革開放后,她的女兒宋熙林給我和親友看過這張老相片?!顿F陽晚報》也曾在第六十二期《老照片》專欄中登載過這次反日示威游行。
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者發動“蘆溝橋事變”。積弱積貧落后的中國奮起全國全民抗戰。我的堂哥陳祖彥隨軍出征,參加l938年臺兒莊大戰,時在通訊連。大量史實表明,那時中囯軍隊的裝備、戰前訓練遠不如日冦,但作戰異常英勇,血戰悲壯慘烈。大哥大戰后雖幸存但早逝,兒時曾見我二姑保存的領章帽徽,說是祖彥哥的遺物,又聽二哥談及祖彥哥參加過抗戰,還見他擺弄通訊設備,只因時過境遷詳情再難以查找。
全面抗戰爆發時,我的舅舅陸誠正在讀中學,日冦入侵,隨家人從青島逃難到湖南鄉下。報名考上航空學校,后到美國學習,日后成為蜚聲中外的“飛虎隊”即中國空軍美國志愿援華航空隊的成員。他無數次駕機飛越“駝峰航線”,搶運同盟國支援中國的戰略物資。這條航線穿越高山雪峰、冰川峽谷、熱帶叢林、高寒原始森林和日軍占領區。每次飛行都冒著危險,7000米高海拔,不僅是飛機及儀器的極限,也是人體的極限。面對這條“恐怖航線”,舅舅做了隨時犧牲的準備,戴的手鏈牌上有個人資料,萬一墜機便于查找。他駕機曾經受傷,身上留下的機關槍彈片至死也沒有取出。
1937年l1月20日國民政府遷都重慶,伴隨著沿海工廠的大量內迀,日機對重慶的轟炸日益升級。我的公爹陳啟明正在四川酉陽中學讀書,國難當頭棄筆從戎,改行學習無線電通訊。一開始做無線電臺的報務員,后升做臺長。1938年始在防空司令部任職,先后在四川萬縣、宣漢縣參加防空襲預警通訊(臺)網。反制日機對陪都重慶的狂轟濫炸,直至抗戰勝利。而秀山老家十幾間祖屋,1939年全被日機炸彈炸毀。
我的三伯父陳廷紀,原是廣東省建設廳的礦區巡視員,經原單位推薦,1937年11月初到上海煉鋼廠(第三兵工廠)任技術員,后在鋼鐵廠迀建委員會任工程師。這位1920年畢業于北京大學采治系的工學學士,在國家危難時也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他先是同鄂、湘、滬、港各地調來的工程技術專家及技術人員一起參加上海煉鋼廠和漢陽鋼鐵廠等廠的拆卸,接著將設備裝箱搶運到后方,再檢驗、接收、重新安裝。大量史料記載,戰時陸路交通時通時斷,搶運煉鐵爐、煉鋼爐、軋鋼設備、動力機器、鐵路軌道這些重型設備全都依賴長江船運。搶運物資時,海輪、炮艦、拖輪、木駁船、商船、柏木船千船齊航,場面壯觀。但可惡的是,運輸過程之中經常被敵機襲擾和轟炸,運氣不好還會遇上長達半年之久的枯水期。經歷千山萬水,終將絕大部分設備安全運到重慶。
三伯父在大渡口鋼鐵廠堅持干到1943年,因病才回貴陽。三伯父是我科技知識的啟蒙老師,是個有學問的人。解放初應聘省工業廳工作。
中國那時的海上交通完全被日寇封鎖,我的表兄顏懷毅原是跑東南亞海洋輪船的大副,抗戰時期被迫上岸。1938年8月輾轉來到重慶,參加大渡口鋼鐵廠的建設生產。先在廠部參與搶運武漢幾個鋼鐵廠的物資,后又負責船運。
鋼鐵廠需要的鐵礦石等輔助材料,來自四川綦江鐵礦和南桐煤礦,全靠長江和綦江水道的船運。連接兩礦區的上游河狹水淺,經導淮委員會疏導改良后才提高運輸量。鐵礦石和煤先上小木船,經水道運至綦江與長江交匯處,過駁到載重百噸的大木船,再拖運至大渡口。大渡口鋼鐵廠全廠原料器材運輸全部用船運,水道處年運輸產量約4萬至5萬噸。《重鋼志》匯總每月廠外平均運量為5000噸,廠內每月平均運量為2萬噸。
張連科是我的姑父,抗戰期間任重慶大渡口鋼鐵廠廠長。這個戰時擁有1.5萬余名職工的軍工廠,在極為簡陋和艱苦條件下,煉出鋼鐵支援前線,功不可沒。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日軍海陸空軍協同作戰,中國守軍頑強抵抗3個月,破日冦3個月征服中國的幻夢,同時也為沿海工業和文化資源內迀贏得了時間。
當時姑父正在上海煉鋼廠任廠長一職,上海一開戰,煉鋼廠便遭日機連續轟炸,日夜不停,無法生產。11月初,兵工廠第一個奉兵工署命令內迀,全廠職工冒著戰火和飛機轟炸,首先將機器設備、技術力量,星夜兼程趕在上海淪陷前遷至漢陽。在立足未穩的情況下,武漢又臨會戰前夕,資源委員會與兵工署會決定共同組建鋼鐵廠遷建委員會,姑父臨危受命任副主任。
遷廠工作開始,漢陽鋼鐵廠、大冶鐵廠、六河溝鐵廠的主體設備均被拆卸,與上海煉鋼廠一同遷川建廠;與此同時,金陵兵工廠、鞏縣兵工廠部分設備也搶運到重慶。遷廠新建的鋼鐵廠,集合了各地的鋼鐵設備,成為當時大后方最大的一座鋼鐵聯合企業。姑父一生為鋼鐵廠嘔心瀝血,臨近抗戰勝利前兩月,伏案猝然去世,終年僅48歲。
2013年,我到重慶給姑父掃墓。在烈士陵園內修葺一新的墓碑,面向長江邊上的煉鋼爐,戰時鋼鐵廠的蹤跡依舊可尋。沿江的綠化植被將這里裝點得像個公園,這里正在籌備鋼鐵廠博物館。姑父是貴州水城人,畢業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曾到歐州、美國考察鋼鐵工業,是國內著名冶金專家及后來重鋼集團的奠基人。為紀念張連科,他出生的家鄉己改名為連科鄉。順便提幾句,日冠占領上海后,迅速擴建上海鋼鐵廠所在的高昌里,將其成為太平洋戰爭的基地。
我的父親陳廷縝抗戰爆發回國參戰。他黃埔六期畢業后,在英國桑徹斯特皇家軍校、劍橋大學、皇家軍事工程學院學習。我對自已父親的認識,源自小時候他教我唱岳飛的滿江紅,慷概激昂、直抒胸懷。改革開放后查閱文史資料,才知道他先是參謀總長辦公室參謀,后是總統府侍從室高參,參與國民政府軍事、外交、科技方面的事務。臺灣海峽對岸己解密的擋案我沒機會查閱,也就沒機會弄清這段過往。2005年,98歲的父親榮獲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聯合頒發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紀念章”,肯定了他參加八年抗戰時所作的貢獻。
從歷史塵跡中尋得的雪泥鴻爪,只是滄海的點滴,已讓我內心充滿尊敬。每日學校升國旗時唱的國歌,更讓我感到做個中國人的自豪。溫故知新,不忘歷史,珍惜現在的好日子。居安思危,隨時警醒,促人奮進,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的意義非同凡響。
(作者原工作單位為市政府經濟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