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值7.8億元的“塌方式”腐敗

汪宇堂+郭海洋+潘峰

房產開發規模與納稅額反差大

2014年5月，河南省南陽市檢察院李喬副檢察長接到一封群眾舉報信，信中說：“近年來，該市高新區被國務院批準為經濟開發區后，上至政府官員，下到鄉村干部，對此都非常關注，這里的土地征收面積大、拆遷戶多、距市政府近，一些開發商紛紛盯上了這塊肥肉，想方設法壓低賠償，從中漁利，再把這種‘漁利變相送給稅務征收、房產監管人員，官商勾結，降低征用土地補償費、耕地占用費及城鄉土地使用稅、土地增值稅、企業所得稅、房產稅等費稅標準，群眾意見大，其背后可能有腐敗問題……”

“舉報信”被放在市檢察院領導辦公桌上，該院檢察長薛長義非常重視，當即指示：“侵害老百姓切身利益的案件，不管背景有多復雜，一定要徹查到底。”

2014年7月18日，大要案指揮中心主任李中顯帶領偵查干警，深入案發地，走村串戶，摸排情況。一位地稅老干部張某反映，自2010年南陽籌備第七屆全國農運會以后，有百余家企業先后入駐南陽，最小的企業注冊資金也在600多萬元，為南陽經濟快速發展創造了千載難逢的機遇。盡管這幾年南陽市房地產開發無論在面積上，還是在規模上，都走在全省前列，然而納稅額卻一直徘徊在全省落后位次，全市欠稅嚴重。

偵查干警又在高新區茹樓村，接到群眾反映：“一棟樓房從征地到竣工，少說也要三年，可在房地產開發過程中，‘不備案先開盤、‘邊賣房邊納稅，甚至‘樓房蓋好后才補繳等不合法現象已形成行業潛規則，有些開發商和房管、地稅等部門領導之間關系曖昧，經常出入高檔消費場所，有的（老板）無償地為領導提供住房、轎車，甚至直接出資為領導包養情婦等。”

根據這一情況，該院組織大要案指揮中心、反貪等部門召開會議，制定了信息偵查、外圍突破的秘密行動。通過信息技術手段，調取近年來南陽市區房地產開發及稅務征收、證照監管情況等全面信息，進行反復研判分析，發現多數企業少繳、不繳、緩繳、拖欠稅款現象非常嚴重。于是，該院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在南陽市區集中開展了一次房地產管理、稅征專項調研活動。

700多萬元稅款為何憑空“蒸發”

“當前虛開增值稅發票、造假賬、造假表等會計信息失真現象比較嚴重，貪污受賄、偷稅漏稅大大削弱了地方財政收入，降低了民眾生活保障水平，更制約了經濟社會健康發展。”該院辦案干警向記者揭開了一起典型的稅務系統腐敗窩案內幕。

2014年7月23日，南陽市檢察院集中組織縣市兩級檢察院在全市范圍內開展稅征和房地產管理領域專項活動，市院大要案偵查指揮中心偵查信息處辦案干警在一次對海星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稱“海星地產”）賬目查詢的時候，發現涉案的原始納稅記賬憑證和財務賬簿被銷毀，電子賬簿也已被從電腦中刪除，使涉案的關鍵性證據無法及時收集固定，直接影響了案件的成敗。為打破此辦案困境，辦案干警通過與南陽市地稅局征收企業所得稅相關信息數據檢索比對，發現該企業的納稅額度明顯低于應繳稅款，有些項目稅款至今未交，存在涉嫌職務犯罪的可能性。

經請示匯報，該院迅速通過電子技術手段，將保存在涉案電腦硬盤上的電子數據進行了搶救和恢復，最終成功恢復了已被犯罪嫌疑人、該企業計賬員黃某刪除的涉嫌行賄相關賬務數據。“花幾萬元，就能少繳或緩繳幾百萬元的稅款，這種感情投資劃算，老板和稅征人員都不傻。”黃某認罪后，這才供出公司財務總監劉強曾向該市地稅局稽查局長李平行賄1.6萬元的犯罪線索，他還透露以“房地產”為代表的具有復雜社會背景的團伙，通過拉攏和收買稅收、房產監管人員，形成利益共同體。

李平是原南陽市地稅局稽查局局長。據業內人員介紹，這個位置是個令人眼紅“肥缺”，李局主抓該市宛城、臥龍、新區、高新區及其轄區上百家重點稅源企業、行業龍頭和郵政、電力等相關納稅大戶的稽查工作。2013年3月，下轄宛城區地稅稽查分局對“海星地產”的稅收繳納情況進行稽查時，發現海星地產有嚴重的漏交稅款等情況，遂要求海星地產補交部分稅款和滯納金。

收到《催繳稅款通知》后，海星地產董事長靳軍立即找來本公司財務總監劉強商量，并決定看望李平局長。端午節這一天，劉強從計賬員黃某處取了6000元現金，來到市地稅稽查局大院聯絡感情。李平問明“情況”后，提前站在三樓護柵前用電子鑰匙打開停在院內樹蔭下的他的白色轎車后車蓋，待劉強進院以后，便在辦公室里用電話“引導”劉強把裝有6000元的信封悄然放到指定的小車內。就這樣，劉強分三次給李平送去1.6萬元現金。

2014年8月12日，南陽市檢察院決定以涉嫌受賄犯罪將李平一案移交所屬的內鄉縣人民檢察院管轄。到案后，李平回憶說：“當時我聽說這起漏交稅案件是宛城分局查辦的，還沒走到審理階段，離研究處罰至少還有六個月時間。我便給下面打了招呼，并答應在稅款、滯納金補繳后，可從輕處理。”

對李平舍得投入，必然期待更現實的回報。沒想到李平局長一次關照，海星地產僅補交了80多萬元的滯納金，而應補繳的160萬元稅款就這樣不了了之。

經偵查查明，2010年6月至2014年6月，李平在任稽查局局長期間，多次利用職務之便，收受企業、事業單位、下屬地稅部門等單位相關負責人所送賄賂共計現金65.7萬元，消費卡、購物卡（券）34.7萬元和價值9000元的黃金工藝品30克。李平還通過打招呼等方式，為涉案企業降低收繳應補稅款、滯納金、罰款，減少對重點納稅單位稽查次數、故意拖延處罰時間等手段，累計造成30多家企業公司710萬元稅款憑空“蒸發”。

李平背后是否涉及其他官員深層次的問題？為此，內鄉縣檢察院將這一情況向南陽市檢察院反貪部門作了匯報，并將該案線索上交，啟動偵防一體化機制。

借力打力，一窩端掉地稅系統34件34人

“為什么將線索上交南陽市人民檢察院，啟動偵防一體化機制？”內鄉縣檢察院介紹，此案涉及縣（市）地稅、房產、國土等實權部門，也可能牽出一些實權人物，如若把握不好，一“棋”走錯，可能造成“全盤皆輸”；如果沒有上級院的大力支持，難以順利查下去。

南陽市檢察院立即派出得力骨干前往該院，與該院干警共同對李平進行突擊審訊。面對兩級檢察官，李平思想壓力陡增，這才透露自己曾經向該市地方稅務局某分局局長周定軍（正處級）行賄的事實。

作為行業“老江湖”，周定軍的腐敗手段更加隱秘。通過信息技術偵查，辦案人員發現2008年9月、10月份，有幾筆大額款項被打入周定軍的個人賬戶。通過到銀行查詢，發現這段時間，某職業學校校長杜文忠與周定軍聯系密切。

辦案人員決定秘密接觸該企業老板杜文忠。經辦案人員耐心做思想工作，杜交代了周定軍向其索要50萬元現金，為其開發房地產和團購提供幫助的事實。2008年，杜文忠準備在鄧州市開發房地產，他給周定軍（時任該市地方稅務局局長）說想讓他組織市地稅局的員工團購他開發的商品房。周定軍滿口答應。為此事杜文忠和周定軍接觸了幾次，在一次吃飯中周定軍對他說：“我有急事需要用錢，你能給我拿筆錢。”“需要多少？”“先拿50萬元吧。”杜文忠說，想著這位局長職權大、地位高、人脈關系旺，以后在鄧州搞開發等方面還需要周局幫忙，就同意了。

2008年9月13日，杜提著一個裝著50萬元現金的布袋，來到鄧州市地稅局周定軍的臥室，親手將50萬元人民幣遞給周定軍。周收下了。杜對周說：“我準備在城東開發占地30多畝的商品房800余套，希望周局長能夠協調市地稅局團購我所開發的房子，請周局多操心這件事。”周定軍說，肯定會幫忙的，還說自己與轄區某信用聯社理事長關系熟，可以從中幫忙團購杜開發的商品房150套。

事后，周定軍在一次局黨組會議之后，提出讓該市地稅系統的職工團購杜文忠開發的房子。而且，周定軍也私下跟該局紀檢組長交代過，說隨后房子蓋起來，讓他負責執行團購杜文忠所開發房子的這項工作。據該局一位中層干部介紹，當時是局長提議，說讓員工們團購杜文忠開發的房子。周定軍這么做，應該是因為他跟杜文忠私人關系不錯。具體內情，他不清楚。經周定軍決定，他們向全市地稅局的職工傳達了此事。因為周定軍并不是在會議室以正式的形式說的，所以沒有會議紀要。

抱著“先行賄周定軍，然后獲得稅收上照顧”想法的，當然絕非杜文忠一個。2011年3月，南陽市某房地產商人楊某開發某文化廣場項目竣工時，為在結算稅款、出具完稅證明等方面得到關照，通過中間人（朋友）給周定軍送了40萬元，周將這40萬元賄賂款又通過“中間人”，拿去合伙做生意，達到“神不知鬼不覺”的目的。

周定軍，2005年8月至2012年4月，先后擔任鄧州市地方稅務局副局長、局長；2012年4月起，調任南陽市地稅局直屬分局局長。在稅務系統擔任領導職務多年的他老奸巨猾、見多識廣。面對辦案人員對其大額資金來源的詢問，企圖頑固到底的他，辯稱是經商所得，其他的假裝不知道。

為查清周定軍的全部犯罪事實，辦案組兵分兩組：搜查取證組和審訊組，兩組隨時溝通，引導合力推進。搜查取證組在周定軍家中搜查出20多張銀行卡、20多份投資協議和禮單等。禮單上記錄著眾多房地產開發商所送大額禮金的情況，這明顯與正常的人情往來不符。審訊組通過約談等方式，向企業老板講明政策，打消了他們的顧慮，杜文忠等10多名企業負責人紛紛到該院，都證實為了在辦理納稅、發票領用、稅務稽查等業務、協調團購房子及工作、人事調整中得到周定軍的幫助，向周定軍行賄的時間、地點、數額及經過。行賄人所在單位的查賬說明等證實了價值350萬元賄金的來源。

在隨后的訊問中，訊問組專門強調提到了段某送其15萬美金的事情，周定軍以為自己的犯罪事實已被查清，心理防線逐漸擊潰，陸續交代了段某等人為在減少降低土地開發價格、緩繳稅款等方面得到幫助，以及眾多開發商借以其老人（岳父）去世、女兒出門、外孫滿月之名，累計送上110萬元禮金事實。

為減輕刑罰，周定軍主動供出自己向市地稅局原副局長王某煜行賄6.5萬元的犯罪事實，以及南陽市高新區地稅局原局長張某軍、市地稅局某部門主任陳某、某綜合科科長高某等40余人向其行賄的事實。南陽市地稅局長高青明看身邊的五個處級干部紛紛落網，便主動到市檢察院投案自首。市縣兩級檢察院密切協作，一舉查處了地稅領域職務犯罪34人，其中處級領導干部6人（均受到8至11.5年有罪判決），涉賄金額達上千萬元。

2015年3月，南陽市檢察院及時向市地稅局發出檢察建議，要求稅務機關在全市范圍內開展清理拖欠稅款、滯納金專項活動，對于那些通過行賄手段以達到不繳或少繳稅款的南陽市中小企業主，如行賄數額不大、又主動交代且積極補繳稅款的，檢察機關視其情節輕重暫緩處理，而對行賄數額巨大、情節惡劣、社會影響大的行賄人堅決予以查處。各級黨委、政府給予了全方位的支持，截至2015年5月底，檢察機關已追繳稅款7.8億元。占全省查補總額的22%。

“持續發酵”，一次閑談引爆另一樁房管窩案

在地方稅務系統案件順利偵破的同時，南陽市縣兩級檢察院查辦“房地產征管”領域職務犯罪行動已緊鑼密鼓，撒開大網，同步展開。

2014年8月，在全市檢察機關開展稅征、房地產管理領域的專項活動中，所屬的內鄉縣檢察院反貪干警通過與企業老板接觸獲悉，當前企業運營困難，原因是貸款比較困難，縣內銀行沒有審批權限，必須到市分行審批。貸款時，需要找熟人、送紅包、疏通各種關系等，一些企業主對此怨聲載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辦案干警敏銳地察覺到，銀行對中小企業放款的收緊，權限上提，權力過于集中，門檻過高，產生腐敗的可能性大。通過走訪，他了解到建設銀行針對企業貸款利率要低于其他銀行，所有小中企業在此行辦理手續比較普遍。同時，有一個重要線索：中國建設銀行南陽分行小企業部正是各個企業貸款的審批部門。南陽市區和13個縣區的企業3000萬元以下的貸款一律在小企業部辦理貸款手續。即把矛頭集中小企業部經理喻海洋身上。反貪干警以服務企業、幫助解決企業在發展遇到困難為由，打探出兩家企業為申請貸款，分別向喻海洋送1萬元的情況。

鑒于案情重大，內鄉縣檢察院迅速將這一案情向南陽市檢察院匯報。市檢察院經研究，決定將喻海洋涉嫌受賄案指定內鄉縣檢察院辦理。在市檢察院反貪局的精心組織下，依法對喻海洋立案偵查。

辦案人員在訊問中，喻海洋一直強調說：“我在工作中非常嚴謹，在辦理貸款業務時對流程、內容、時間把關審核都很嚴格，甚至申請資料的格式、排版等問題都從嚴要求，貸款環節沒有出現任何問題。”顯然他想以此掩蓋自己的罪行。辦案人員在肯定其工作成績時，突然把訊問的重點放在是否既放了貸款又收受禮金上，喻海洋立馬顯出慌亂的神情，既沒有承認受賄，也沒有否認這一說法。就在其思想斗爭的間隙，辦案干警迅速出擊，適時拋出兩企業主在辦理貸款時向其行賄的錄音，徹底摧毀了喻海洋守口如瓶的最后一道防線，結合辦案干警幫其分析的內容，他主動交代了在貸款審批中收受30多家企業行賄23萬余元的事實。

針對涉案單位多、涉及面廣、調查取證難等現實問題，負責此案的南陽市檢察院檢察長薛長義親自坐鎮指揮，運籌帷幄，及時調整辦案方向，抽調了桐柏、內鄉、唐河、社旗、方城等五個基層檢察院精兵強將，列出證人名單，統一調整人員、車輛，奔赴市區、各縣取證，確保案件“持續發酵”。喻海洋案告破后，市院研究決定：以此案為圓心，力爭擴大戰果！

喻海洋交代完犯罪事實后，辦案干警發現他對減刑問題比較感興趣，便順勢進行開導，對他說“如果你檢舉他人的罪行，并查證屬實，可立功從而獲得從輕、減輕其處罰”。經過一番思想斗爭后，喻海洋最后反映了一條重要線索：我在給企業辦理貸款過程中，一些老板曾有意無意地反映，在企業用房產作抵押貸款時，市（南陽）房管局有關部門人員層層設卡，故意為難企業，有的利用房產評估的職務便利向企業索賄、受賄。并提供了一些更有價值的內容。

內鄉縣檢察院根據這一線索，迅速展開秘密偵查，在確定市房管局評估人員鄭某涉嫌受賄犯罪的情況后，立即向市檢察院反貪局匯報。在上級機關指揮下，一舉查辦了市房管局一名副處、四名科長涉嫌濫用職權、受賄犯罪的事實。目前該案正在辦理中。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