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廢之爭：遺產稅全球發展走勢

龐淑芬（中央財經大學稅務學院 北京 100081）陸靜波（靖江地方稅務局 江蘇 泰州 214500）杜秀玲（金壇地方稅務局 江蘇 常州 213200）

存廢之爭：遺產稅全球發展走勢

龐淑芬（中央財經大學稅務學院 北京 100081）陸靜波（靖江地方稅務局 江蘇 泰州 214500）杜秀玲（金壇地方稅務局 江蘇 常州 213200）

2014年11月，據韓國媒體報道，韓國三星集團會長李健熙病倒后，其獨子三星電子副會長李在镕子承父業。按照韓國現行《繼承法》及《贈予稅法》規定的實際稅率65%計算，未來如果李健熙辭世，李在镕將要繳納的遺產稅高達7萬億韓元（約合390億元人民幣），創造韓國歷史新高。為此有人笑稱，這筆稅款將給為稅收收入苦惱的韓國政府帶來希望①實際上，即使在發達國家，遺產稅收入所占比重都只有1%-2%，對于財政收入的影響甚微。。

進入21世紀以來，各國遺產稅的政策調整一直是國際稅收領域的熱點話題，也受到各國的廣泛關注。中國香港于2006年，新加坡于2008年先后廢除遺產稅都曾引發熱議。遺產稅是一個古老的稅種，全球仍然有100多個國家在征收遺產稅②美國國會曾兩度表決通過廢除遺產稅法案，也于2010年暫停征收遺產稅一年，但是卻招到了美國富人的普遍反對。這深刻地反映出美國社會對于食利階層和阻礙個人自由的高度警惕。。對于遺產稅的認識和討論體現了人類社會對于公平的不懈追求，因此，時至今日遺產稅依然具有不斷向前發展的空間。

歷史視角下的遺產稅：功能的轉變

遺產稅和其他古老稅種一樣（如房地產稅等），都經歷過轉型，即從籌集收入的手段到調節分配的政策工具。早在四千多年前，古埃及法老胡夫為了戰事需要，在人類歷史上首次開征了“繼承稅”。近代遺產稅始于1598年的荷蘭，之后英國、法國、美國、意大利、日本和德國等國陸續開征。遺產稅開征之初，一般是為了籌集戰爭經費，因此多為臨時稅，多在戰事結束后立即廢除。而現代意義上的遺產稅已經作為一個固定的稅種延續下來，其功能也由原來單一的財政功能，擴展到發展經濟和調節社會公平領域。比如，美國于1797年為海軍發展籌資而首次開征遺產稅，1802年即廢止；1862年為籌集南北戰爭經費第二次開征，1870年廢止；1898年為籌集美西戰爭經費第三次開征，1902年廢止；1916年為籌集第一次世界大戰經費再次開征，而這次征收的遺產稅一直延續至今。截至目前，全球已有100多個國家開征了遺產稅或對遺產課征其它稅收，OECD國家這一比例更是高達91%。

在“一戰”之前，遺產稅的稅率基本保持了比較低的水平（10%以下），并且只適用于少數財產。實際上，在當時的歐洲大陸，確?！皟鹤幽軌蚶^承父親的財產”是一個神圣的職責，食利的貴族階層也大量存在。美國的遺產稅對于扭轉這一局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如美國在1937-1939年遺產稅最高邊際稅率甚至超過了70%①美國遺產稅的最高邊際稅率已經從最高的70%下降到2011年的35%。2013年之后回升至40%，但同時免征額也在逐年上升， 2015年免征額為543萬美元。，其主要目的已經不是要增加收入，而是要終結富豪家族的巨額遺產，因為財富的過度累積具有“社會不可接受性和經濟上的非生產性”。即使不能終結巨額遺產的延續，也要讓讓繼承者保持高昂的維持成本②［法］托馬斯·皮凱蒂. 21世紀資本論［M］. 北京: 中信出版社， 2014.。英國遺產稅的轉型和美國類似，最高邊際稅率一度達到過98%。德國從1919年之后將遺產稅最高邊際稅率提高到35%，經過多次調整，目前維持在30%左右。法國的遺產稅最高邊際稅率也相對平穩，目前的稅率為40%。法國和德國之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采用英、美這樣的沒收性遺產稅，主要是因為它們在“二戰”后探索了其他的道路來促進公平，如推行企業公有制和限定高管薪酬等。

目前，大多數開征遺產稅的國家都采用超額累進稅率。雖然其占各國總稅收收入的比重不高，如美國只有1%～2%，但其在促進社會公平，調節基尼系數方面卻發揮了支點的作用。如Kopczuk和Seas分析了美國1916-2000年頂端財富所有者的財富集中度變化情況，認為遺產稅的陡峭累進稅率可能是阻止大額財富集中的最重要因素③禹奎.我國開征遺產稅的現實意義分析［J］. 涉外稅務， 2010， （10）.。一些中國學者在分析了美國、日本、新加坡和中國臺灣地區遺產稅開征前后6年基尼系數的變化，也認為遺產稅對收入分配的效果比較顯著④高鳳勤， 許可. 遺產稅制度效應分析與我國的遺產稅開征［J］. 稅務研究， 2013， （3）.。

現實中的遺產稅：存與廢的爭議

對于遺產稅，尤其是較高累進稅率的遺產稅到底是否符合經濟學原理，能否促進經濟發展一直存在著爭議。

主張開征遺產稅的學者⑤這類學說一般被稱為“均富說”，代表人物包括庇古、薩繆爾森、凱恩斯等。指出，市場機制對社會分配的失靈需要通過遺產稅來調節，對遺產課以高額累進稅可以抑制資本的過分集中和食利階層人數的增加。因為富人的后代并不一定會將繼承下來的財富在再生產中創造財富，將之交還社會還有可能創造更多的財富，惠及社會與大眾。遺產稅的開征可以使代際財富轉移的集中度大大減弱，同時具有鼓勵世人靠自己的努力收獲財富的社會意義。另外，作為一個衍生的效果，遺產稅還間接促進了慈善事業的蓬勃發展。如美國的蓋茨、巴菲特等富豪紛紛捐贈自己的財產，成立基金會，這些非營利組織的運作，解決了部分教育、醫療等社會需求，而且促進了就業。

反對遺產稅的主要觀點指出，遺產稅的社會負面效應主要體現在對資本的影響上：一是可能導致資本投入的減少；二是可能導致資本外流。從國際資本流動來看，基于避稅的考慮，資本會從高稅國向無稅國或低稅國轉移。一國的遺產稅過高，會影響投資的積極性，導致資本外流，甚至影響本國的經濟穩定。

權衡利弊，對于遺產稅采取何種態度主要取決于一個國家的發展戰略。中國香港和新加坡都是以吸引外資為主的金融中心，更關注遺產稅對于資金外流和競爭力下降的影響。而美國、英國、韓國等發達經濟體更加看重遺產稅是消弭收入不平等和保持個人自由的重要手段。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小布什政府減免遺產稅以及中國香港政府廢除遺產稅都引起了全球的廣泛關注。分析美國與中國香港遺產稅改革的背景、目標與實施情況，可以看出發達經濟體內部對于遺產稅調整的主要思潮。

美國遺產稅的調整：對于社會公平的回歸

2001年，小布什主政白宮后就打算推動削減遺產稅立法。小布什及其擁護派認為，高額遺產稅對于通過奮斗而積累財富的人不公平，有損美國社會和經濟的活力。當年，經過各方妥協，美國國會最終通過了《經濟增長與稅收救濟協調法》。依據該法案，遺產稅的免征額從2001年的67.5萬美元大幅增加到2009年的350萬美元，遺產稅最高邊際稅率從2001年的55%降低到2009年的45%。該法案還規定，如果國會在2009年之前沒有通過關于遺產稅調整的新法案，遺產稅將在2010年暫停征收并于2011年繼續征收。結果，新法案在民主黨的反對下未獲通過，按照先前通過的法案，2010年停征一年。2011年初，美國新遺產稅法案出臺，將免征額提高為500萬美元，稅率下調為35%，這比此前預計的免征額提高了5倍，稅率低了20%。新遺產稅法案既是各黨派之間政治博弈的結果，也是奧巴馬政府出于復蘇美國經濟的考慮而做出的決策。

頗為有趣的是，對于小布什削減遺產稅的政策主張，美國的頂級富翁們并不買賬。2001年，美國120名頂級富翁聯名在《紐約時報》的社論版以廣告方式刊登請愿書，要求國會繼續保留遺產稅。股神巴菲特義正辭嚴道：“這是絕對愚蠢的做法。廢除遺產稅，將使國家出現財富貴族，意味著某些人將根據世襲而不是根據才干來掌握國家資源?！彼麄冋J為，這一免稅政策使美國的富翁獲利，而損害了窮人的利益，從遺產稅損失的稅收，政府必然會通過各種途徑來彌補，如向支付能力更弱的人征稅來彌補，或是削減社會福利、醫療保障、環境保護等對社會福利至關重要的政府項目。另外，免稅政策會減弱富人們投身公益事業的熱情和動力，對慈善事業帶來破壞性的影響，不利于美國的民主、經濟和社會。

美國轟轟烈烈的遺產稅存廢之爭在2011年落下帷幕，最終基于其財政收入和促進公平功能，遺產稅在美國還是保留下來。即使面臨經濟危機的影響，美國遺產稅的征收仍是大勢所趨。

金融中心的遺產稅：通過廢除遺產稅吸引投資

中國香港于1915年開征遺產稅，邊際稅率基本穩定在5%～20%之間。香港的《遺產稅條例》規定，在逝者去世時轉移的所有財產，不論動產和不動產，均須課征遺產稅；遺產稅的征收以地域來源為準，任何逝者去世時位于香港的財產均須課稅。

作為金融中心，吸引投資對于香港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隨著亞太地區其他處于競爭地位的金融中心，如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先后取消了遺產稅，香港金融界認為，如果香港繼續實施遺產稅，將削弱其金融競爭地位，導致金融市場占有率的下降。時任香港財政司司長唐英年在2004-2005年度預算案中首先提出了取消遺產稅的建議。對此，香港政府表現積極，時任特區政府財經事務及庫務局局長馬時亨強調：“取消遺產稅并不單純是一項稅務寬減，而是對香港的金融業以至整體經濟發展的一項長遠策略性投資。”在這一階段，新西蘭的經驗也為香港政府取消遺產稅提振了信心，新西蘭1992年取消遺產稅后，第二年外來直接投資驟增103%，之后兩年也保持超過20%的增長①新浪網. 香港取消遺產稅［EB/OL］.http://finance.sina.com.cn/g/20051103/11262090853.shtml. 訪問時間：2015年5月12日。。

2005年11月2日，香港立法會以37票贊成、9票反對及1 票棄權，三讀通過《2005年收入（取消遺產稅）條例草案》，該法案于2006年2月11日起實施，正式取消遺產稅。該法案的效力追溯至2005年7月15日，這一天至2006年2月11日期間去世者，港府僅對其遺產征收象征性的100港元稅款，多繳部分則予以退還。

《世界投資報告》的數據顯示，2005年香港的外來直接投資為336.18億美元，2006年達到450.54億美元，增幅為34%，2007年達到543.65億美元，2011年達到了最高點961.25億美元，2013年香港外來直接投資排名全球第四。香港外來投資的持續增加，也為香港政府堅持取消遺產稅提供了有力依據。

美國和中國香港都經歷了遺產稅的存廢之爭，但是最終的結果卻不同，其根源在于如何認識本國或地區最重要的經濟問題是什么。

征與否：未來中國的選擇

是否開征遺產稅主要取決于兩個標準：一是對社會公平程度的認識與認同，二是國際資本競爭。如果用這兩個標準去衡量的話，擇機開征遺產稅符合我國中長期的戰略目標。

第一，開征遺產稅有利于促進社會公平。盡管發展中國家的重要目標是發展經濟，但是近年來中國社會的收入不平等問題凸顯，并且還可能在未來數十年內加劇。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2014年中國的基尼系數為0.469，已經超過0.4的國際警戒線。而一些非官方機構的研究結果顯示更為嚴峻，低的在0.43左右，高的則超過了0.5。隨著中國社會中個人資產累積的程度越來越高，對于巨額遺產繼承進行征稅，減輕工薪階層的稅收負擔，不僅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

第二，開征遺產稅不會影響中國的稅制競爭力。作為新興經濟體的代表，在金磚國家中，除了印度取消了遺產稅外，巴西、俄羅斯和南非都在征收遺產稅。而印度社會的財富集中問題有目共睹。不過，相比發達國家的高稅率，新興經濟體的遺產稅稅率較低，巴西遺產稅的最高邊際稅率為8%，南非遺產稅的最高邊際稅率也低于10%。那么，開征遺產稅是否會影響到中國的整體稅制競爭力甚至經濟競爭力呢？筆者認為或許不會。巨大消費市場潛力的不斷挖掘和經濟的穩定快速發展，是中國對國際資本吸引力的主要來源。近年來，一些制造業向周邊國家的轉移主要是由于我國勞動力、原材料等成本的上升，而非稅收因素造成的。這需要我國不斷優化產業結構，提高經濟發展質量，而不可能通過稅收優惠政策來彌補。

第三，開征遺產稅可以更好地促進我國公共產品與服務的供給。目前，有些學者擔心遺產稅開征會促使更多富人移民。實際上，中國移民潮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公共服務不到位，教育、醫療、養老等公共服務供給不足，環境惡化等問題。相反，征收累進的遺產稅，能夠限制社會階層頂端的收入及資產的過度集中，可以為公共服務、社會保障和教育機構籌資，不但不會加速移民潮，反而可以更好地完善我國的福利制度，把一部分高收入個人留在國內。同時，征收遺產稅可以促進社會福利捐助事業的發展，可以有效彌補社會公共服務供給的不足。從長期來看，開征遺產稅與我國“促進社會公平、實現國家長治久安”的財稅體制改革目標相一致。當然，開征遺產稅需要制定稅率、免征額、征收范圍等稅制要素，在技術設計上相對復雜，也需要與其他財產稅的稅制設計進行有效銜接，這要求政策制定部門進行科學嚴謹的論證和設計。同時，遺產稅的社會認同非常重要，如何通過有效宣傳讓公眾認知、認可這一稅收，或許比稅制設計更加重要。

責任編輯：高 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