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杰



決瀾社在中國現代美術史的評價體系中一直極具戲劇性。從1932年《申報》里“新興藝術團體”,到1960年代的“大字報”里的“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大毒草”,再到1990年代的美術史里“一個真正自覺的現代主義美術社團”,乃至新世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中國現代藝術的先聲”,給人以天翻地覆之感。
雖然決瀾社可以作為中國現代藝術社團的肇始者之一,在成員、宣言、宣傳載體、展覽等方面具有相對的完備性,但從嚴格意義上判斷,它的學術肌理并不十分清晰;它的人員構成在背景、資歷和觀念上都存在著含混多義;它的宣傳載體——《藝術旬刊》,盡管可以為它服務,卻又屬于其他社團(摩社)編輯出版;它的展覽,曾經名動一時但似乎也只能算曇花一現。
但悖謬的是,它的歷史價值確實又無法漠視。它是西方現代藝術遞次東漸的一個“結果”,它是東方文化吸納和吞吐的一段過程,它幾乎如同一只現代派的“筐”……
也許只能通過一個字來進入它的歷史格局,并由它來還原歷史現場,重現歷史姿態。
這個字,就是“雜”。
混雜
1930年6月中旬,倪貽德從武漢返滬,龐薰琹向倪貽德談及擬出版美術刊物的事,倪貽德認為要出刊就要團結一幫人,應該先結社,龐薰琹同意,于是兩人著手草擬簡章、征集會員;1931年9月23日,龐薰琹、倪貽德、陳澄波、周多、曾志良五人在上海梅園酒樓開會,決議成立決瀾社;1932年1月6日,龐薰琹、倪貽德、王濟遠、陳澄波、周多、段平右、梁白波、陽太陽、楊秋人、周麋、曾志良、鄧云梯等12人聚會,作為決瀾社二次會務會議,選舉龐薰琹、倪貽德、王濟遠為理事,議定修改簡章事宜和關于舉辦一次展覽會事宜;1932年10月9日,決瀾社第一屆畫展在中華學藝社舉行。
從這個歷程看,決瀾社的發起與成立似乎挺簡單,但究竟因為什么目的成立?卻不容易回答。作為決瀾社的核心發起者,龐薰琹在1980年代初寫的回憶錄里給出的“答復”是:“這個問題我到現在也說不清楚,我想大體上有幾個原因:一、這些人都是對現實不滿的,這從宣言上也可以看得出來;二、誰都想在藝術上闖出一條路來,個人去闖,力量畢竟太單薄,所以需要有團體;三、這些人都不想去依附于某種勢力。在藝術思想方面,一開始就明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過有一點基本上是相同的,比較喜愛從西歐印象派以來的一些繪畫作風。”
龐薰琹不清楚,倪貽德清不清楚呢?倪貽德似乎也不很清楚。他的想法是:“集合幾個同志,先組織一個什么社起來,然后由這社來出版刊物。而且,展覽會我覺得也是很重要的,我們要提倡藝術,首先要拿東西給人家看。”倪貽德所以這樣想,是基于他對現實的判斷,“二十世紀的畫是在日新月異,積極地進展著,而我們的畫家只是蒙在鼓內打圈子,不去作藝術本身的追求,而只是為了個人名利在互相斗爭。再從社會一方面說,因為藝術教育沒有普遍地深入民間,低級趣味還是統治著我們的民族,他本不需要真正的藝術。比較有些知識的人呢,他們又把藝術曲解為說明事實的工具,不問他表現的技術究竟怎樣,只要是取著有意義的題材即便一致喝起彩來。我們的藝術界,就這樣陷于不死不活的狀態中,所以比較前進的青年畫家,正應當互相聯合起來,作一番新藝術的運動。”
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倪貽德謀求發起決瀾社的想法極務實,其訴求很清楚,但沒有很明晰的標準,這也就造成了龐薰琹所謂“藝術主張”的混雜,按照倪貽德的視角,周多“在畫著莫迪里安尼風的變形的人體”;楊秋人和陽太陽都在“追求著畢加索和契里柯”;張弦“從臨摹德加塞尚開始,漸漸受到馬蒂斯的影響”;龐薰琹“在巴黎流行的畫派,似乎都在作著新奇的嘗試”;而他自己“最感興趣的是后期印象派創始者塞尚,對形體體積感的新探索,還有野獸派德蘭的古樸堅實的韻味,符拉曼克豪放剛健的筆觸,以及郁特里羅市街情調的描寫等。”除這些人,陳澄波“反透視法”的構圖觀和對梵高的熱愛,王濟遠更接近“印象派的朦朧調子”,梁白波“較接近馬蒂斯的簡潔明快”等等,都使決瀾社在藝術趣味上顯現出了混雜與歧異。
如果硬要給決瀾社確立一個屬性,那么也只能是籠統的“先鋒性”。但先鋒性顯然又不是一個無對應的概念,如果對應缺失,“先鋒”永遠是抽象的。那么決瀾社的所謂“先鋒性”對應的是什么呢?
現實。歷史的現實。
復雜
《決瀾社宣言》中的第一段話就是:“環繞我們的空氣太沉寂了,平凡與庸俗包圍了我們的四周。無數低能者的蠢動,無數淺薄者的叫囂。”
這句話顯然是針對當時的藝術現實而言,包圍四周的“平凡與庸俗”是什么呢?除卻傳統書畫對古法的因循以外,在西洋畫實踐領域,以月份牌畫、布景畫、照相式人物畫為主體的商業美術主流和以寫實為基礎的學院派美術是橫亙于美術界的兩座“大山”。
鄭曼陀的“曼陀風”在1920年代席卷上海,深受“曼陀風”影響的杭稚英、謝之光、李慕白等人,在借鑒素描和油畫技巧的基礎上,又結合新出現的三色銅版印刷技術推陳出新,使月份牌畫在民間的傳播更為興盛。
而原本興辦于1930年的上海藝術專科學校,曾經“以新鮮的朝氣,在接受著世界畫壇上的新興的藝術思潮,在作各種新技法的嘗試”,不幸的是,這座學校在“一·二八”的炮火中因為身處戰區而被夷為了平地。
上海藝專的覆滅進一步顯現了美術界的沉寂,這使決瀾社的成立有了一個“迫切”的前提。
相比于藝術“內部”的迫切,作為“外部”的受眾,其審美趣味亟待改變也極為迫切。海外中國藝術史研究者蘇立文說:“購買藝術品的只有富裕的商人,他們需要的是滿足虛榮心的肖像畫和矯揉造作的裝飾雕刻。與日本的中產階級不一樣,中國沿海城市的中產階級并不感到有接受西方美術的必要。”迫切歸迫切,以何種方式應對這樣的復雜現實顯然應該是決瀾社在成立之初即需要弄清的命題。
但這一步確實沒有走,倉皇間,決瀾社就成立了。
1932年1月6日舉行的二次會務會議的12名參加者應該算是它成員構成的“基本盤”,因為這些人至少是行使過“選舉權”的,龐薰琹、倪貽德、王濟遠作為理事被選出,肯定經由了其他人的同意。加上倪貽德所說“最后加入”的張弦和一屆畫展后與龐薰琹確立戀愛關系的丘堤,決瀾社的全部成員應為14人。
而拆解這14個人的人事網絡會發現,苔蒙畫會、有實驗性學習經驗的上海藝專師生群體、摩社和上海美專繪畫研究所成員群體,基本構成了決瀾社成員組織的主體。
龐薰琹、周多、段平右、梁白波來源于1930年成立的苔蒙畫會,當時龐薰琹作為教師被汪荻浪(汪日章)邀請到上海,周多、段平右和梁白波則是畫會里的學生;倪貽德、陽太陽、楊秋人、曾志良來自于前上海藝專,倪貽德曾是藝專的教師,陽太陽、楊秋人、曾志良是藝專“二零春畫會”的成員;王濟遠是上海美專副校長兼繪畫研究所的主任;陳澄波是王濟遠介紹來上海的,后入他主持的藝苑繪畫研究所,并在昌明藝專和新華藝專執教;丘堤則是美專繪畫研究所的成員;張弦是上海美專的教師,張弦同時與王濟遠、龐薰琹、倪貽德、周多、段平右又是1932年8月1日成立的以上海美專教師為核心的摩社成員;周麋和鄧云梯是這其中唯一因材料局限而不易說明來源的,但二者的藝術成就似乎不高,無論在展覽報道中還是后續美術史書寫中幾無評價,所以應該也是學生輩的人物。
在較為明確的12人中,教育背景也比較復雜。在決瀾社成立之前,龐薰琹和張弦有法國游學、留學經歷,倪貽德、丘堤和陳澄波有日本游學、留學經歷,王濟遠則是法國、日本都去過的。
駁雜
冷靜和清醒不可怕,可怕的是內部的瓦解,外部的冷淡、冷漠和誤解。
在獲得了形式和模仿的自我快感之后,在藝術運動的“艷色”綻放之后,決瀾社開始面臨現實的困局。先離開決瀾社的是陳澄波,他是因為要回遷臺灣而離開的,但他對“生吞活剝地授受西洋畫風”一直存有異議;繼而離開的是決瀾社第二屆畫展后退出的王濟遠,被是非和流言包圍了的他加入了以黃賓虹為發起人的“百川書畫會”。
“四次展覽會,像投了一塊又一塊小石子到池塘中去,當時雖然可以聽到一聲輕微的落水聲,和水面激起一些小小的水花,可是這石子很快沉到池塘的污泥中去了,水面又恢復了原樣,怎么辦呢?”這是龐薰琹對于四屆決瀾社畫展所作的比喻。
倪貽德的回憶如出一轍:“當畫展開來之后,群眾對它的態度是冷淡的,門前冷落,觀眾寥寥,只有一些美術學生和少數友好來捧捧場,畫家們失望之余,只是埋怨著群眾藝術欣賞水平低,慨嘆到在國內從事藝術運動還得經過漫長的艱苦歲月。這樣幾次以后,大家的熱情也漸漸減退下去,對自己的藝術傾向也漸漸感到懷疑和苦悶,再加內部的矛盾,畫會也就無形中解散了。”楊秋人追及了外部的原因:“決瀾社正式成立,已是‘九·一八、‘一·二八后,一年復一年,客觀現實的矛盾愈來愈尖銳,主要矛盾愈來愈突出。外患日急,反動階級政權日趨腐朽,人民苦難益深。決瀾社成員面對現實,在感到苦悶中發出了一個必需解答的大問號:決瀾社這樣的路子繼續走下去行嗎?可是由于思想認識上的局限性——成員中見解難于統一——在當時要勇于選擇一條新的道路,真正掀起一個時代巨浪狂瀾是困難的;經過反復討論,最后一致決定解散。決瀾社終于正式宣告解散了。這也不是偶然的,有主觀因素,但主要來自客觀現實。”
其實,為了適應外部的現實,龐薰琹曾在第三屆畫展時開始將自己的超現實主義理想往現實主義道路上調整,是次畫展他個人推出了《地之子》,這幅畫畫了一個僵硬將死的孩子,一個農民模樣的男人以及一個掩面而泣的母親,龐薰琹試圖以此來“象征中國”,“象征當時的中國人民”;同時,他還邀請原苔蒙畫會有左翼傾向的周真太參加出品,展出了描繪從事機器工業勞動的作品《修機》。但相較于多數以人像、風景、靜物為題材的出品,龐薰琹的這種努力顯然無濟于事。
而在形式美學上無法接受的誤解者也不乏其人,1933年剛剛畢業的上海美專學生魏猛克看完決瀾社第二屆畫展后在《申報》上發表了一篇評論,文中說:“這么多的作品,我看得懂的真少,——陽太陽君的《果物與煙突》,我就不懂蘋果之類何以能擺在有煙突的屋頂上;丘堤君的《靜物》,也使我奇怪花瓶里的花是綠的,而葉幾倒反是紅的;王濟遠君的《風景》上的大紅大綠,我曾幾乎以為是樹林子起了火;此外許多頭小腿胖的人體,又使我疑心中國的模特兒個個都是生了水腫病……”
種種主客觀現實問題的駁雜交匯,終于鋪就了決瀾社消散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