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箭星 肖巍
摘要:美國經濟學家安德魯·克萊曼的《大失敗:資本主義生產大衰退的根本原因》是一本分析美國2008年金融危機的專著。他論證了美國金融危機的深層次原因在于馬克恩揭示的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并通過數據分析,證明了這個規律的存在,分析了利潤率下降的原因。通過低盈利能力和不穩定的金融市場,利潤率下降規律才會導致危機;而資本消滅是企業盈利能力恢復和利潤率回調的重要環節。克萊曼的研究從學術上證明了馬克思理論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安德魯·克萊曼;利潤率下降趨勢;資本消滅;金融危機
中圖分類號:F03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2674(2015)05-034-07
自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以來,學術界對這場危機進行了大量研究。其中,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從制度層面追究其內在根源,但在統計或實證分析上顯得不夠深入。而美國經濟學家安德魯·克萊曼(Andrew Kli-man)通過數據分析,證明了馬克思的重要論點,2012年出版了《大失敗:資本主義生產大衰退的根本原因》(以下簡稱《大失敗》)。在眾多研究危機的書籍中,《大失敗》這本書尤為突出。紐約大學政治學教授伯特爾·奧爾曼評價此書為,試圖解釋經濟危機的最好作品之一。克萊曼是一位杰出的經濟理論家和數據分析家,他的分析聚焦于美國,因為數據易得且較可靠,更重要的是美國是這場危機的中心。克萊曼的分析,讓我們對馬克思經濟學的現實意義和一些流行觀點有了新的認識。
一、美國金融危機的深層原因:利潤率下降趨勢
克萊曼所說的“資本主義大失敗”指的是197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新常態”(New Normal),即正在經歷的不完全衰退狀態。他認為,金融危機的原因之一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持續脆弱的狀況。“由于資本主義生產的脆弱性,衰退及其引發的后果隨時都可能發生。”傳統左派認為,2008年危機根源于新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金融化。克萊曼不同意此論,他說:“按照這種觀點來看,危機似乎不是資本主義的危機,而是新自由主義和金融化這種特殊類型的資本主義的危機。”
克萊曼的基本觀點是:1970年代是美國戰后以來經濟的轉折點,從那時起,債務占GDP的比例不斷上升。危機發生的機理在于過去幾十年中債務的大規模累積,由債務累積可以追溯到盈利能力的持續下降,而盈利能力下降的原因是相對于資本積累,就業增長不足。債務的長期積累與資本主義生產的持續脆弱性有關,而這種脆弱性又是由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所決定的。雖然利潤率下降不是危機的直接原因,卻是一個關鍵的深層次原因。一方面,由于資本消滅不充分,企業的盈利能力沒能足夠恢復,因而利潤率自1970年代中期和1980年代初的衰退以來就沒有顯著回升。企業利潤的減少,必然會減少積累,“積累率隨著利潤率的下降而下降”。然而,克萊曼的一個重大發現是,新自由主義和金融化并沒有導致美國公司降低投資于生產的利潤份額。與1947-1980年相比,在1981-2001年,企業把較大部分的利潤投入到生產性投資(2001年以后份額下降是一個統計上的偶然)。另一方面,企業的低盈利能力和1980年代里根政府的減稅政策使得公司所得稅占GDP的比例下降,這樣,政府債務負擔必然加重。總之,盈利能力是危機的深層次原因,債務問題是危機的直接原因。
對于利潤率下降規律是如何引發經濟危機的,克萊曼認為:“馬克思的理論把利潤率下降看作是危機的一個間接原因,只有與金融市場的不穩定性以及由低盈利能力(有別于盈利能力下降)引起的不穩定性聯系在一起時,利潤率的下降才會導致危機。”低盈利能力是第一個環節,也是基本環節。利潤率下降的持續性后果表現為低盈利能力,全社會就會出現低水平的平均利潤率。有研究表明,在平均利潤率較高時,只有較少的企業會遭遇嚴重困難,即使利潤率低于平均利潤率的企業也能生存下去。然而,一旦平均利潤率降得很低時,就會有許多低盈利能力的企業深陷困境。因此,平均利潤率的水平能夠體現面臨破產的企業情況。“盈利能力相同幅度的短期下降,在平均利潤率較低時具有比平均利潤率較高時嚴重得多并且廣泛得多的后果。這種低盈利能力使經濟更不穩定、更易發生危機和嚴重衰退。”
信用體系(金融市場的穩定性)是危機發生的第二個環節,也是低盈利能力通向經濟危機的中間環節。馬克思對信用制度在促使危機發生作用的分析仍然有效,他指出:“信用的最大限度,等于產業資本的最充分的運用,也就是等于產業資本的再生產能力不顧消費界限而達到極度緊張。這些消費界限也會因再生產過程本身的緊張而擴大:一方面這種緊張會增加工人和資本家對收入的消費,另一方面這種緊張和生產消費的緊張是一回事。”信用的擴大是以生產過程的擴大為基礎,一旦循環停滯,信用就會收縮。“如果利潤率下降,那么一方面,資本就緊張起來,個別資本家就用更好的辦法等等把他的單個商品的個別價值壓低到它的社會平均價值以下,因而在市場價格已定時賺得額外利潤;另一方面,就出現了欺詐,而普遍助長這種欺詐的是狂熱地尋求新的生產方法、新的投資、新的冒險,以便保證取得某種不以一般平均水平為轉移并且高于一般平均水平的額外利潤。”在這個過程中,信用制度發揮了強有力的推動作用。“如果說信用制度表現為生產過剩和商業過度投機的主要杠桿,那只是因為按性質來說具有彈性的再生產過程,在這里被強化到了極限。它之所以被強化,是因為很大一部分社會資本為社會資本的非所有者所使用,這種人辦起事來和那種親自執行職能、小心謹慎地權衡其私人資本的界限的所有者完全不同。”信用體系助長了泡沫的形成,加劇了表面的繁榮,“為資本主義生產的盲目擴張和過度膨脹創造了條件,使生產的發展不顧有支付能力的需求而跳躍式的增長。”不過,此后經濟收縮的破壞力也會超過沒有信用體系時的情況。可以看出,信用體系杠桿作用的強化是因為道德風險的存在,信用體系中的操作者并不是所有者,他們是拿別人的資產在冒險。實際上,當經營者和所有者相分離時就可能出現道德風險,美國“大得不能倒”公司的過度風險承擔是危機的直接原因,房利美和房地美就是突出的例子。一方面,偏低的積累率會導致就業、產出、收入和需求的低增長率,導致企業、家庭和政府難以償還債務;另一方面,債券、股票和不動產價格上升,鼓勵了投機,為此類市場發生危機提供了機遇。克萊曼從利潤率解釋危機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分析是一致的。馬克思說:“利潤率是資本主義生產的推動力;那種而且只有那種生產出來能夠提供利潤的東西才會被生產。英國經濟學家對利潤率下降的擔憂就是由此產生的。”當這個推動力乏力,加上具備了其他因素,危機的發生就是很自然的。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的發生和發展再次證明了馬克思的危機理論。
二、發達國家公司的利潤率是否在下降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指出:“一般利潤率日益下降的趨勢,只是勞動的社會生產力的日益發展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所特有的表現。”有人對馬克思的利潤率不斷下降趨勢提出質疑,認為這違反常識。利潤率下降趨勢到底是一種真實存在還僅僅是理論上的推論?
首先,馬克思把一般利潤率的下降叫做趨向下降,每次經濟危機通過“資本消滅”再逐漸恢復資本的盈利能力,就扭轉了這一趨勢。所謂資本消滅是指“金融和實物資產價值下降或實物資產本身的破壞所造成的損失”。資本消滅是利潤率再次上升的契機,只有通過消滅資本價值才能再次恢復利潤率。因此,利潤率的運動形式是波狀的,不是一種線性運動。我國學者高峰也認為,利潤率的下降趨勢不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而是在波動中貫徹的。一次大戰以后,發達國家政府普遍實行宏觀經濟政策。因此,戰后經濟危機中的資本消滅的程度不如過去慘烈,經濟危機也不像1930年代大危機那樣嚴重。可是,由于1970年代中期和1980年代初期被消滅的資本價值比1930年代大危機時要少得多,不足以使生產性投資以健康的步伐前進,因而利潤率的下降過程沒有得到足夠扭轉,使得盈利能力停留在一個低水平;而低水平的利潤導致資本積累處于低位,這就必然導致投資低迷,產出和收入增長緩慢。對個人而言,收入增長緩慢使人們難以償還債務,而美國個人債務的形成是因為長期以來人們抱有住房和股票價格增長的財富夢幻。對政府而言,利潤下降導致稅收下降,加劇了政府的財政赤字和債務。特別是在經歷了經濟滯脹之后,美國政府刺激經濟就從過去的財政政策轉向依靠債務擴張政策,財政部不斷增加借款,實行政府貸款擔保,對大多數房屋銷售取消資本所得稅,促使抵押貸款大幅增長,這種不可持續的方式拔高了盈利能力和經濟增長,最終導致泡沫破滅和債務危機。債務越是擴大,最終經濟收縮的程度也就越大。
其次,馬克思分析了對利潤率下降起反作用的因素,他說:“必然有某些起反作用的影響在發生作用,來阻擾和抵消這個一般規律的作用,使它只有趨勢的性質,”甚至“引起一般利潤率下降的同一些原因,又會產生反作用,阻礙、延緩并且部分地抵消這種下降。這些原因不會取消這個規律,但是會減弱它的作用。否則,不能理解的就不是一般利潤率的下降,反而是這種下降的相對緩慢了。所以,這個規律只是作為一種趨勢發生作用;它的作用,只有在一定情況下,并且經過一個長的時期,才會清楚地顯示出來。”這個趨勢會被經濟危機時的資本價值消滅所打斷,資本價值消滅既是危機的結果,又是新一輪利潤率上升的開始。因此,克萊曼推斷,由于總是存在著種種起反作用的因素(包括剩余價值率上升等等),馬克思所說的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不是一個經驗趨勢,只是在沒有那些反作用因素時才會出現的趨勢。就一個企業來說不僅可能存在利潤率為零的情況,而且還可能出現虧損。而利潤率下降趨勢是全社會的長期趨勢,并不是說越降越低直至為零。因此,某個階段美國利潤率的上升也是一種正常現象,并且它與利潤率下降趨勢并不矛盾。事實上,美國每隔一段時間的創新就為經濟增長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
最后,利潤率下降趨勢與利潤總量增長可以同時并存。馬克思指出,“勞動的社會生產力的同一發展,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中,一方面表現為利潤率不斷下降的趨勢,另一方面表現為所占有的剩余價值或利潤的絕對量的不斷增加”。利潤率不斷下降的規律“決不排斥這樣的情況:社會資本所推動和所剝削的勞動的絕對量在增大,因而社會資本所占有的剩余勞動的絕對量也在增大;同樣也決不排斥這樣的情況:單個資本家所支配的資本支配著日益增加的勞動量,從而支配著日益增加的剩余勞動量,甚至在這些資本所支配的工人人數并不增加的時候,也支配著日益增加的剩余勞動量。”這也就可以解釋人們通常的資本獲利頗豐的印象。
克萊曼對經濟數據分析的第二個重要發現就是:1980年代初期以來,美國公司的利潤率并未出現持續恢復,其稅前利潤率的趨勢不明,而基于廣義利潤——與馬克思的剩余價值更為近似的概念——上的利潤率則持續下降。這也證實了馬克思的論斷。我們已知利潤率公式是利潤除以預付資本,克萊曼的預付資本只包括以歷史成本計算的固定資本,不包括流動資本(薪酬和原材料存貨),這是因為無法獲得流動資本周轉信息,也不包括存貨,因為某些存貨不是預付資本,有些存在著周轉問題。他以兩種方式計算利潤,一種是選用稅前利潤,另一種是選用財產收入,即排除雇員所得之后剩下的凈增加值,他認為,這種算法更接近于馬克思的剩余價值。計算出來的結果,稅前利潤率要低于財產收入利潤率,但兩者的變動軌跡相似。克萊曼在研究利潤率下降的原因時,用的是財產收入利潤率,因為這涉及階級之間的分配,稅前利潤率的代表性不全面。他的研究結論是,兩種利潤率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既不上升也不下降,從1982年的危機到2008年的危機,兩種利潤率都沒有出現持續性的恢復。特別是美國經濟分析局(Bureau of Economic Analysis,BEA)的數據顯示,利潤率在危機時沒有急劇下跌,這就與BEA沒有就壞賬損失、資產價格下跌和對貸款損失的彌補對利潤做相應的扣除有關。至于美國跨國公司在國外的情況,克萊曼分析后得出,1982-2007年,美國的國外資本的86%投資于20個國家,美國跨國公司在其中18個國家的利潤率都趨于下降。雖然跨國公司在國外獲得的利潤份額顯著上升,但它們在國外的固定資產占其總資產的比重上升得更明顯。克萊曼的分析還做了通貨膨脹調整,這種調整對于利潤率水平會有影響,但對利潤率趨勢幾乎沒有影響。
利潤率下降從公司所得稅的情況也可見一斑。克萊曼發現美國公司所得稅在GDP的比重出現下降,這個變化的原因部分是因為公司稅前利潤下降,部分是因為公司稅率下降。從公司稅前利潤占GDP的比重來看,1947-1969年,稅前利潤平均占GDP的11. 6%:1970-2007年,這一數值為8.8%。1947-1969年,稅前利潤的平均有效稅率為36. 80-/0,1970 - 2007年,有效稅率為23. 5%。公司稅的下降必然會影響政府債務。因此,美國國債占GDP的比重自1970年以后的全部增長,都可以歸結為美國公司盈利能力的下降和公司所得稅稅率的降低。不過,陶氏化學公司的CEO利偉誠認為,自1980年代中期以來美國事實上提高了稅率,而且現在是世界上第二高的。
一些西方激進經濟學家否定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堅持認為發達國家資本的利潤率是上升的。克萊曼指出,他們之所以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他們計算利潤率所用的資本價值是以現期成本(重置成本)來計算的,正是這種錯誤的計量才會得出利潤率上升的結論,就會認為資本主義生產仍然具有合理性,所以2008年危機的根本原因就是新自由主義和金融化。馬克思的利潤率是包含時間因素的利潤率,而如果替換成非時間的利潤率(現期成本或重置成本),馬克思所揭示的規律就不成立了。合理的利潤率是指利潤在過去投資的實際貨幣數量(扣除折舊之后的凈值)中所占的比率。克萊曼指出,他所主張的“非時間的利潤率不是利潤率”的觀點是一個經驗命題,是通過對數據處理和分析后得出的。也有學者觀察到利潤率的下降,例如,威伯(M.J.Webber)和賴比(D.L.Rigby)考察了1950-1981年加拿大制造業利潤率數據,支持了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希爾(T.P.Hill)的研究也說明,195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中期,多數發達國家制造業和主要工業部門的利潤率確實下降了。正是在利潤率的周期波動中,利潤率長期下降趨勢才得以體現其自身。
克萊曼還批判了至今仍有很大影響的置鹽定理(Okishio's theorem)。置鹽定理是指在完全競爭的條件下,單個資本家采用新技術的條件不是看它能否提高勞動生產率,而是看它能否降低生產成本。因此,不管資本有機構成可能提高到什么程度,只要新技術的采用滿足成本標準而同時實際工資率保持不變,一般利潤率則無例外地必定上升。據稱,置鹽定理證明了追求利潤最大化的資本家絕不會采用任何可能導致利潤率下降的技術,證明了在既定的價格和工資的條件下,如果一家企業采用了提高自己利潤率的技術,整個經濟的利潤率將同樣提高或不變。置鹽定理否定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趨勢。如果承認置鹽定理,也就不會將利潤率下降趨勢作為危機的一個決定因素。克萊曼指出,置鹽所用的利潤率是個數學對象,而不是真實世界中或馬克思規律中的利潤率。我國學者彭必源以馬克思的理論分析了“置鹽定理”,指出從長期來看,節約生產成本的技術創新也會導致利潤率下降。
三、利潤率為什么會下降
利潤率反映了企業的盈利能力,是什么原因導致利潤率下降的趨勢?為什么在世人眼中那樣有創新力的美國還會出現低盈利能力問題?影響利潤率變化的因素多種,其中,有的有利于提高利潤率,有的則相反,有的則兩者兼具。因此,利潤率如何變化就取決于這些因素的相互作用。如果有利于提高利潤率的因素處于強勢,利潤率就上升;反之則反是。20世紀以來影響發達國家利潤率的因素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勞動力市場發生變化,主要產業普遍實行集體談判制度,不僅勞動者的工資得以不斷提高,而且勞動者可以依靠工會的力量抵制勞動強度的加大。勞動者的工資份額增加,資本所得的利潤份額相對就要減少。1960年代中期大多數發達國家的勞動生產率開始減速,實際工資增長超過勞動生產率增長。希爾認為,除了資本生產率的降低和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之外,利潤份額的下降也是造成利潤率下降的主要原因之一。1950年代中期至1960年代中期,主要的西歐國家失業率很低,工資增長很快,這壓低了利潤份額。美國和加拿大的利潤份額只是在1960年代中期以后才趨于下降。克萊曼通過數據分析得出了第三個重大發現:美國工人的實際報酬并不比幾十年前少,而且他們的報酬在國民收入中的份額并沒有下降。現在這一份額高于它在1960年的水平,并且自1970年以來它一直是穩定的。克萊曼指出,美國雇員薪酬并不僅僅指工資,它還包括由雇主提供的健康和退休福利、雇主所支付的社會保障稅和醫療保險稅等等,這些內容的增長遠比工資快得多。自1970年以來,薪酬中非工資部分的增長速度是工資的2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戰時勞工委員會首次準許勞資就福利進行談判,后來又大力推行這個制度以控制基本工資的增長。從此,工會就將福利列入談判的內容,并不斷擴大福利范圍。由于福利具有稅收優勢,一些福利項目(如醫療保險和養老金)不用繳稅,因此,雇員認為,增加福利比增加工資更有價值。不過,勞動者的福利是有差異的,美國工會會員的福利在勞動報酬中的比例要比非工會會員更高。2005年美國私營部門中85%的工會雇員領到了退休金,而只有46%的非工會雇員享受到此項福利。政府付給人們尤其是勞動階級大量的社會福利,它包括社會保險和醫療福利、退伍軍人福利、福利援助金和失業保險福利等項目。隨著人口老齡化和更多的人加入社會保險和醫療體系,總社會福利在國民收入中的比重在增加。如果扣除每個人所交的稅收,余下的是“政府凈社會福利”。自1970年以來,政府凈福利的增長速度幾乎是工資的4倍。
克萊曼承認,狹義的工資和薪水并沒有顯著增長。他還發現,雇員的薪酬在最近幾十年的增長比戰后初期要更慢。他將這個數據與公司凈增加值進行比較,發現前者的增長幅度伴隨著后者。因此,他得出:雇員薪酬增長放慢并不是一個分配現象,它源自于資本主義生產的相對停滯。這就是說,雇員薪酬增長變慢不是因為將薪酬轉移給資本。由于雇員包含普通雇員和管理層雇員,這兩類雇員的所得差距很大。普通雇員工資份額的下降都轉移到了管理層的口袋,特別是高管。克萊曼明確指出,公司并不是普通工人薪酬份額下降的受益者,而管理層和專業人士才是受益者,他們所得的部分薪酬并不是其勞動收入,實際上是剩余價值。這是使公司利潤減少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說,普通雇員薪酬增長放慢也同分配有關。利潤在公司收入中的份額沒有上升,公司產出在勞動收入與非勞動收入之間的分配只有微弱變化。這與一些左翼學者的研究結論截然不同,那些學者認為美國勞動者的工資下降,而公司的利潤相應增長,顯然是資本加大了剝削。例如,福斯特一馬格多夫和哈維都認為,工人在總收入中的份額下降,由它導致的需求匱乏被不斷增長的債務所彌補。還有研究認為,工資的兩極分化已經很明顯,自1980年代以來,大部分國家的工資差距都在逐步拉大,更一般地說是收入差距拉大。這是由經濟結構、企業戰略以及政府政策等變化所導致的。工資的分化和不平等趨勢,反映了勞動力市場的發展、就業形式、社會關系和國家政策等不斷演化過程中的趨勢。工資結構的兩極分化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其次,技術變革的影響。一是技術發展的基本方向是節省勞動力的,企業的固定資本投資隨之增加,明顯的結果就是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可變資本同不變資本從而同總資本相比的這種不斷的相對減少,和社會資本的平均有機構成的不斷提高是一回事。這也只是勞動的社會生產力不斷發展的另一種表現。”而“資本主義生產,隨著可變資本同不變資本相比的日益相對減少,使總資本的有機構成不斷提高,由此產生的直接結果是:在勞動剝削程度不變甚至提高的情況下,剩余價值率會表現為一個不斷下降的一般利潤率。”威伯和賴比的實證研究也證明,資本技術構成和價值構成的提高是利潤率下降的主因。不僅僅技術構成提高,而且生產要素價格向著加速資本價值構成提高的方向發展,其中原料價格的變化最為突出。自1970年代的“石油沖擊”爆發以來,多種原料價格都步人上漲階段。只是美國頁巖革命才導致近期世界石油價格的下跌。二是當今信息技術革命使得資本的無形損耗大幅增加和加速,無形損耗帶來的折舊增長,造成資本價值的大量消滅,是一種經濟虛弱的表現。然而,資本價值消滅是提高盈利能力的標志,因此,由技術進步所帶來的經濟虛弱比利潤率下降所表現的虛弱更具有重要意義。技術進步加速折舊對盈利能力有促進作用,如果減少折舊,利潤率的降幅還要大。三是技術創新可能影響產品的價格。如果技術革新沒有傾向于壓低價格,就不會造成利潤率下降的趨勢;但是如果技術革新會壓低價格,則利潤率就會下降。這兩種情況都是存在的,一類技術創新提高了產量,產品的品質也可能提高,但不是特別顯著,這類產品的價格可能會下降。馬克思指出:“不管生產力發生了什么變化,同一勞動在同樣的時間內提供的價值量總是相同的。”技術進步提高了生產力,雖然不會創造更多的價值,但會創造更多的使用價值,這樣一來,在其他條件一定時,每個商品的單價就會下降。另一類技術創新提高了產品附加值,產品的高科技含量更多,這類產品的價格就會高于普通的同類產品。還有一類技術創新兼有兩者的特點,價格的兩種變化都可能存在。
最后,生產過剩使得部分產品的價值無法實現,就會影響企業的總利潤。20世紀后期的全球化潮流中,新興經濟體有更多的勞動力投入制造業,全球制造業競爭激烈。雖然發達國家不斷推出新型產品,但產能過剩成為世界性現象。企業開工不足,出現了商品過剩、資本過剩和勞動力結構性過剩。
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限制就是表現于“勞動生產力的發展使利潤率的下降成為一個規律,這個規律在某一點上和勞動生產力本身的發展發生最強烈的對抗,因而必須不斷地通過危機來克服。”當資本價值在危機中被充分消滅后,預付資本大幅貶值,就給利潤率的回升提供了很大的空間。克萊曼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強調,自1970年代經濟衰退以來,因政府干預,資本沒有得到徹底消滅,故經濟也始終沒有得到完全恢復。盡管后來信息產業和房地產產業有了發展,但卻先后以網絡泡沫和房地產泡沫終結,資本沒能恢復盈利能力,也就沒有出現真正的繁榮。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分析了資本價值消滅的幾種形式,一是資本的有形損耗,如機器生銹、磨損等;二是無形損耗,如出現效率更高的新機器,原來的機器就貶值了,這也可算是創造性毀滅;三是經濟危機時,大量資產價值下跌。實際上,公司破產也是一種資本價值消滅的方法,通過破產,資本得以重新開始。克萊曼認為,“導致資本價值被消滅的最主要的因素是資產價格的下降,由于債務無法償還,諸如抵押貸款和抵押擔保證券這類金融資產的價格就會下降。在衰退和蕭條時期,證券價格通常也會下降,所生產的商品的價格——包括實物資本資產、消費品和勞動——常常也會下降。
對于20世紀后期利潤率的下降,迪梅尼(Dumenil)和萊維(Levy)認為:不斷增長的大規模剩余價值沒有用于積累,而是主要被分配在金融收入上,這就是資本金融化的源泉。哈森也認為,這種利潤率和積累率之間的背離在資本主義歷史上是空前的。而克萊曼從數據分析中得出,那種新自由主義的從生產性投資向證券投資的轉移并沒有發生,積累率的全部下降都可以歸結為利潤率的下降。不過,確實有一些美國實體經濟的大公司,例如通用汽車就擁有金融公司,并且其金融公司的業績甚至好于其主業。曾經在通用汽車等四家全球頂級汽車巨頭任高管的鮑勃·盧茨( Bob Lutz)指出,通用的利潤曾經主要(有時超過100%)來自當時的通用汽車金融服務公司(GMAC),因此一度有一種說法:“通用汽車是一家金融企業,只不過同時還生產轎車和卡車。”因此,學術界也有一種觀點認為,發達國家正進入金融資本主義。
四、結
語
經濟危機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固有的現象,20世紀發達國家通過實行凱恩斯主義和新自由主義政策雖然能收一時之效,卻都未能防止危機的再發生。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英國古典經濟學家李嘉圖對資本主義生產條件有著深刻的理解,因此他對利潤率下降的可能性感到不安,使他不安的是:“利潤率,資本主義生產的刺激,積累的條件和動力,會受到生產本身發展的威脅。而且在這里,數量關系就是一切。實際上,成為基礎的還有某種更為深刻的東西,他只是模糊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那就是,“資本主義生產不是絕對的生產方式,而只是一種歷史的、和物質生產條件的某個有限的發展時期相適應的生產方式。”而“發展社會勞動的生產力,是資本的歷史任務和存在理由。資本正是以此不自覺地創造著一種更高級的生產形式的物質條件。”因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所發生的危機只是經濟運行周期中的常態,資本價值消滅不僅是危機的結果,是一種清算,還是經濟進入新一輪周期的起點,是促進盈利能力恢復的至關重要的階段。克萊曼明確指出:“企業和個人破產、銀行倒閉和資產減值損失的大規模浪潮將解決高懸的債務問題。新業主能夠在不接受其債務的情況下以大甩賣的價格接管業務,這將提高潛在的利潤率,從而為新一輪繁榮創造條件。如果沒有發生這種情況,我相信經濟將繼續相對停滯,并易于發生危機。”不過,他特別說明自己并非鼓吹資本價值的全面消滅,也不是鼓吹任何試圖改善資本主義運行的政策。問題在于是任其徹底清算,出現嚴重的企業倒閉和失業,還是進行政府干預救助,降低危機的沖擊。如果選擇前者,即便是在已有社會保障制度的發達國家,也會面臨勞動者群情激奮、社會動蕩,因此,戰后發達國家都實行反危機的擴張性財政政策,以及后來的債務融資和債務擔保,以防止劇烈的社會反抗,這起到了推遲和阻止資本消滅的作用,也掩護了一批本應被淘汰的效益低下的企業。這就意味著利潤率水平在低位徘徊。
在2008年危機中,美國政府選擇性地對待資本價值消滅,對于實體經濟中的巨頭,根據情況決定是否救助,有時因救助成本過高還是任由其走破產程序,例如,2009年通用汽車破產案。新通用通過重組和大量裁員獲得新生。而對于金融機構,美國政府先是任由雷曼兄弟破產,后來政府意識到金融巨頭都是“大得不能倒”的,一旦發生倒閉將導致多米諾骨牌效應,社會負效應將大于救助成本。政府開始救助貝爾斯登、房利美和房地美,購買保險巨頭AIG公司的大部分股份。克萊曼稱之為國家資本主義——一個新的全球資本主義階段。雖然很多左翼人士和民眾批評政府這樣做是為了富人的利益,但是,克萊曼認為,國家資本主義的這種新表現本質上具有非意識形態的特點。政府不是要救助富人,也不是要保護他們的財富,而是要挽救資本主義制度。只是這種救助可能又會使經濟再次陷入克萊曼所論證的資本消滅不充分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