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鐵瑩
錢穆說了:“中國文化可以歸納為一個字,叫做禮。”
彭林教授,現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客座教授。著有《中國古代禮儀文明》《禮樂人生:成就你的君子風范》等著作,先后在《百家講壇》《文明之旅》等欄目普及禮儀知識。
《中國青年》:能否跟我們談談我國傳統禮儀文化的形成以及發展?
彭林:中國不是一個宗教文化的國家,中國在商朝的時候迷信鬼神,但到了西周以后,我們就意識到鬼神靠不住了。商朝人一次要祭祀幾百頭牛,但鬼神并沒有保佑他們。所以到周代開始意識到中國人要有德行,這個社會才能朝一個理想的方向發展,人生才有一個正確的方向,社會才能長治久安。“德行”這么抽象的概念怎么樣才能走到每一個人的身體里面去?怎么樣才能讓它充斥這個社會的各個層面?就要把它具象化,這就需要“禮”。
那時的“禮”的概念要比現在我們認為的大很多,我們古代的“禮”跟道理的“理”是共通的。“禮者,理也。”所以治國禮民要合于道德理性。“合于道德的典藏制度、行為規范就是禮。”中國人將所有合于道德理性的正面的東西都叫做禮。我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周禮》,古人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一共六官,都包含著禮。連司法都是禮,因為司法審判都一定要求合乎道德理性。比如對初犯、對年滿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減輕用刑。甚至有些人犯了刑,司法機構只是給他一個名譽刑,讓他站在石頭上三天,但不殘害你。它有很多合情理的一些東西在。
所以錢穆說了:“中國文化可以歸納為一個字,叫做禮。”禮標志著中國文化的特殊性。一個國家的稅收以前叫“十一之稅”,十份里面抽一份,它都規定下來,這叫禮。如果抽兩份,就是暴君。儒家就把一條杠子畫在那邊。
我們人就好像一塊玉料,是所有礦石里面最好的礦石,但你需要修的,要雕琢的,否則不能成為一件很好的工藝品。所以人要不斷地修飾自己,要把不好的地方修掉,好的地方留下來,關鍵的地方要精雕細琢。切磋琢磨靠什么呢?就是靠禮。所以禮一方面把我們的社會拉入了道德理性的軌道,另一方面禮又讓我們民族保持著一種高雅的生活方式。禮能改變一個人的行為,它能讓你有君子的風范,有圣賢的氣象。這必須是在不斷實踐中完成的,它體現在我們生活的所有地方。比如古代我們比射箭,開始之前都是互相作揖的,這些競爭都是君子之爭。所以現在奧運會上,只要是東亞文化圈的,都很講究禮節。跆拳道、柔道、相撲等,比賽之前大家都要先行禮。西方人沒有這些,十個人站在跑道上誰也不理誰,誰也不跟誰行禮,所以禮是一種文明程度很高的生活方式。
“五四”的時候就把禮丑化了,把禮說得一團漆黑,大家談禮色變。之后文革說禮是資產階級溫情脈脈的面紗,要把它撕掉。一直到奧運會之前,大家對禮都是諱言的。后來要舉行北京奧運會了,大家才感到禮的重要性。但非常遺憾,當時運用的還是西方的禮儀。習總書記曾經指出“去中國化是非常可悲的”,毛澤東曾經說過:“思想文化領域無產階級不去占領,資產階級就要去占領”。現在是“中國人不去占領,西方人就要去占領”。任何一個民族的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有屬于自己的禮儀,只有野蠻民族沒有禮儀,所以我們需要反思。
《中國青年》:你在清華上禮儀課時有沒有碰到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
彭林:我在清華開一門課,就是《中國古代禮儀》。上課一開始我對學生鞠個躬,所有學生都覺得很奇怪。甚至有一次在清華建筑館給600多人上課,我朝大家行個禮,有的學生怪叫:“哇,不會吧,我們還要起立啊。”大學都不起立了。我就覺得很難理解,小學初高中上課見了老師都要起立的,怎么到了大學反而不用了呢?有些大學教授上課看到學生起立,反而說:“不用起立了。”
我當時的工作非常難做,甚至有的人說怎么跟日本人似的。我有一個朋友在聽我講完課后,在公司開始推廣禮儀文化,所有員工早上見面互相都要鞠躬。有一個員工非常憤怒:“這不是讓我們學日本人嗎?”就辭職了。所以這多么可悲。后來胡錦濤和溫家寶在開人代會、黨代會的時候,開始之前都跟大家鞠躬。胡錦濤去海外訪問時對歡迎他的華人鞠躬,這些都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中國要緊的是做,不是耍嘴皮子。所以我說:“你們對不對我鞠躬我不要求,但是不管你們怎樣,我每節課都會這樣向你們表示一種尊重。因為我覺得中國的希望在你們身上,我對你們懷有敬意,抱有期待。”后來學生都全部站起來了,沒有雜音了。學校的課堂太小,普及禮儀的任務太重,所以我逮到機會就會講,包括央視的《百家講壇》《文明之旅》在內,盡量向更多的人普及禮儀。
《中國青年》:你覺得我國當前的禮儀環境怎么樣?存在哪些問題?
彭林:說句嚴重的,現在我們國家不是禮儀做的不夠,而是基本上沒有禮儀。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就是這些年中國人到海外旅游,一方面拉動了當地的經濟;另一方面,其他國家對國人很少正面的評價。我2011年去日本京都做客座教授,發現日本社會良好的禮儀氛圍和生活方式,是通過幾代人的努力逐步建設出來的。舉一個例子,日本人蓋一個杯蓋,對孩子的要求是不要有聲音,所以我到了京都之后感覺非常寧靜。到了晚上,絕對沒有一家把電視機開得滿大街都聽得到。炒菜聲、打鬧聲、談笑聲這些咱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在那里完全沒有。所以我就問京都大學的教授,他認為這種安靜是一種教養,他們的基本理念是不要打擾別人,不要影響別人。所以你制造噪音就是“失禮了”。我以前學過日語,日語中一個重要的詞就是“失禮了”。因為人家有一個禮在那里,所以他知道失禮了。我們沒有禮,誰會說“對不起,我失禮了”?我們現在學香港人最多說“哎呀,不好意思”。其實日本的禮儀從根上而言是學中國的,中國是禮儀之邦。
《中國青年》:面對我國禮儀失范的問題,你認為具體應該怎么去落實?
彭林:關鍵是要有一套制度,有一套行為規范。現在我正在跟海淀區合作,制定一套小學生的規范。而制定行為規范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你要找專家權威,因為這不是小事。現在國學教材一哄而上,又把它看成立山頭、爭利益的這樣一個范疇。所以編禮儀教材我認為一定要找真正的專家。
此外還要強調推行,政府要推行,領導干部要身體力行。在推行的時候,要注意保留中國禮儀核心元素但又能與時俱進。不能一味崇尚復古,我們不可能重回周公的時代。
《中國青年》:你對青年人踐行禮儀有怎樣的期望?
彭林:首先要了解人為什么要有禮,《禮記》上講: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人是能夠按照禮的要求生活的,人是能夠按照道德理性要求生活的。比如要尊重長者、懂得讓座、要謙虛把一些哲學的東西都糅到禮中去,包含了我們民族的哲理。對于我們人生的進步和成長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所以禮不是學一套虛頭巴腦的形式,而是要讓我們有文化、有教養、懂道理。另外還能提高整體的素養。其次,要身體踐行。做的過程中讓它內化,成為你的德性。要有規范,比如校園里早上第一次見到老師要說:老師早上好。不應該當作沒看到。要有一套生活規矩,點滴地培養一個人的善行,點滴風氣匯聚,整個社會就會被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