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齊金
[摘要]方志要增強可讀性以吸引讀者,清康熙《新修東陽縣志》通過設計周至篇目、選寫志書內容、靈活運用筆法等手段,增強了志書可讀性,值得二輪志書編纂者研究、借鑒。
[關鍵詞]方志;可讀性;篇目設計;內容特色;志體筆法
任何著作都要通過增強可讀性以吸引讀者,文學作品中的虛構人物情節,工作總結中的交流經驗教訓,通訊借助描寫抒情,史書結合記述議論,都是增強可讀性行之有效的方法。方志作為特定的綜合信息載體,只能直述事實,述而不論,增強可讀性會有一定的難度。要讓方志具有吸引人的魅力,讓讀者喜歡閱讀,讀得明白,讀得有趣,開卷終篇,從而獲取信息,服務社會,編纂者就得動大腦筋,化大氣力。
清康熙《新修東陽縣志》(下面簡稱《康熙志》)的主纂者趙衍,出身書香門第,飽讀各地志書,有扎實的方志基本功;中過進士,當過縣令,具有居高臨下、深中肯綮的優勢;又是土生土長的東陽人,娓娓說道東陽事,分外親切感人。他在結構、題材、文辭、形式方面增強方志可讀性的諸多論述與實踐,值得我們二輪修志工作者研究并借鑒。
篇目設計周至簡明
方志的本質特征是資料性,它的價值就在于蘊含了各類信息,人們可以通過讀志獲取自已需要的信息,從而認識社會,改造社會。所以,卷帙浩瀚、門類繁復、容量巨大的方志,只有卷首的篇目周至簡明,方便讀者查找,才能吸引讀者,增強可讀性。《康熙志》主纂趙衍深諳這一規律,他在《序例·卷目》中說:
至如郡邑之志,未有從而寓目者,雖有博雅之儒,或當前而不御。何者?以其書之繁且雜也,而莫與懌其目而厭其心。夫惟開卷厘然,有所觸于中而動,求其故于某卷某條之中,如取如攜而得之,當必有欣然于其際者,易其厭倦之心,而授之以興起之意。
為什么某些內容豐富的方志,卻引不起“博雅之儒”閱讀的興趣?就是因為篇目不能周至簡明、有機相連。所以,趙衍在設計《康熙志》篇目之前,披覽歷代東陽縣志,研究同時代的金華、蘭溪、義烏等縣志,分析說:“楓山先生輯《蘭溪志》,所提總綱凡四條,可謂約而該。《金華志》增《藝文》,亦未為不當。”認識到“其識到者,其體自純;其學該者,其言不茍”,覺得見識周至、學問完備是前提,只有熟諳方志理論,熟稔東陽地情,才能編出符合東陽實際的優秀篇目。他在設計“總目”的同時,還創造性地設計了“卷目”,他說:“總目者,各志所有,是所同也;卷目者,各志所無,是所獨也。”這樣,“比之金(華)、蘭(溪)則已増,較之各邑則加簡,此新舊提綱所以異也。”怪不得時隔幾百年的我們捧讀《康熙志》,從“總目”方便地找到大的分類,再從“卷目”找到細的條目,如遇故人,倍感親切。
趙衍除采用“卷目”外,還將每一個條目細加辨析,逐字推敲。在《序例·酌定款目》中,他列舉了以前某些方志“以物產為土產,以風俗為土俗,以惠政為恤制”等二十五個不甚妥當的條目名稱后,指出這些條目名稱“或過于文,或過于質,慮其那移,而反不免于牽合矣”。自信地指出“今志提綱分目,共計七十余條,雖不能盡采諸家之長,至于明白易曉,確當不移,擬議毋使不倫,因襲毋令不切,則庶幾焉。”可見,《康熙志》簡易明白而引人入勝的篇目源自趙衍審慎的科學態度與深刻的方志識見。
內容選擇追求特色
方志不僅要共性相通,更要個性相異,充分體現地方特色。沒有特色,千“志”一律,面貌可憎,就沒有可讀性。
方志的題材很多很廣,不外乎記載過去的事實或某種事物、事件的發展過程。《康熙志》的篇目,囊括了東陽的天文地理、歷史沿革、經濟政治、文化科學、社會人文,特別增設了歷代《東陽縣志》未設的二十余項條目,趙衍在《序例·增定事例》中介紹:“凡郡邑通行志例所有,而本邑舊《志》所無者……約計凡二十余條,皆郡邑中深切著明之務,搜羅摭采,幾于纖悉無遺。”難怪當時的東陽知縣俞允撰為《康熙志》寫序言稱:“博覽昔之傳紀,無有遺佚;參訂今之事實,曾未濫登。”當時的金華知府張藎為《康熙志》寫的序言更是感嘆:“自漢寧建邑以迄于今,其間因革、廢興、吏治、民生、山川、人物、風俗、畜產,班班具在,豈盡故老之流傳歟?所賴以不墜者,此物此志也!”充分肯定趙衍《康熙志》取材的全面。
那么,怎樣體現東陽的個性、突出東陽的特色呢?在《職方類十一·風俗》里借“永之書”(《永康縣志》)的話分析金華府屬各縣風俗的特點,說:“東陽之俗文,其弊也飾;括之俗武,其弊也悍;武義之俗質,其弊也野;義烏之俗智,其弊也黠。”在《風俗》中記述了“士”“農”“工”“商賈”“僧道”“君臣”“父子”“長幼”“夫婦”“朋友”“冠”“婚”“喪”“葬”“祭”“歲時”等十六種條目,記載“工”的只有102字,記載“商賈”的僅有79字,而記載“士”(讀書人)的有656個字,僅次于風俗的重頭篇目“歲時”。為了表現東陽“文”的特色,趙衍更選擇了如學校、名賢、藝文等篇目詳寫,他在《序例·學校》中特意說明:“蓋稍仿《通鑒綱目》,更立義例,或大書,或特書,以振起斯文,鼓舞來學。如勅諭、教條等項,有關于人心士習者,悉表而出之。舊無而今創,所謂特書也。歷代修建,亦大書之。獎借義士,扶植頹風,或在乎此。”東陽的名賢儒學、藝文群書、黌門孔府等都留下了詳盡的記載,可見編纂者為表現東陽風俗特色“文”的良苦用心。
對于東陽風俗人情之“弊”,趙衍同樣毫不留情地披露,在《風俗·朋友》中分析東陽人的朋友關系時說:
(東陽人)其類不一,其情不齊。大概所稱道義之交甚少,而勢利之交亦不多。尋常往來,情面則通行者已,頑伙博徒不在此列。《(義)烏志》亦言之:“東(陽)親戚不如義(烏)相識。”此言良然。然大半皆人事,非純任地氣也。(義)烏人世經商他處,遠至京師,著藉不啻千家。他鄉故知視同骨肉,勢使然已。而什一之利,時復倍蓗尋常,壯士黃金,易為顏色,故凡經營、名利,以逮吉兇、患難之事,彼此相親,爾我相顧,為東人所不逮。
與義烏人的朋友關系比較著寫,對東陽人情之“弊”,既有不客氣的披露,又有中肯的原因分析,讓人心悅誠服。
保留諸說顯示識見
古人編志強調“貫”,即主題要統一連貫,風格要一以貫之,編排要貫通縱橫。但如“貫”而單調,就像看遍花海,只見一種花,就會使人煩悶。趙衍在編寫《康熙志》時,在發表自己觀點之余,對史實持有異議的,敢于亮出不同的看法,讓讀者自己辨別,這樣就使方志具有更強的活力,提高了可讀性。
關于縣邑初建時縣名的記載,歷來有不同的說法。《康熙志·建置》言:
漢興平二年,初置漢寧縣。……《郡志》:“漢獻帝興平二年,置吳寧縣。”舊《志》因之。注云“時孫吳據之,故名。”
趙衍認為《郡志》的說法不對,他作出考證:
按《通鑒》,興平二年,孫策方渡江,而東猶采石也。是時會稽尙為王郎所據,至建安元年,策始渡錢塘,取會稽,降王郎,自立為會稽太守,相去有年矣。謹按浙《通志》:“漢獻帝興平二年,太守許貢奏分烏程置永安縣,析諸暨水門村置漢寧縣。”固歷歷也。
趙衍根據經典史書的記載,加上自己的理解,認為初建縣時,縣域尚未屬吳,怎可能取“吳寧”之名以寓“吳地安寧”之意呢?據此推斷,縣邑初建時縣境仍屬漢,縣名應該是“漢寧”。編者采用的手法是“明斷”。
再看有關小地名記載:
桃陶二字不同 前《志》曹冠《志喜樓記》:“桃巖之崒嵂”。徐次鐸《西峴記》“于南則有西清、陶巖”。桃、陶二字不同。《白云洞志》:“陶巖在縣南五里勒馬峰西,昔陶弘景嘗登此山,因以得名。”不知何據。按《孫游岳傳》:“門弟子百余人,惟弘景為入室。”而史傳所稱,弘景遍歷名山,訪求仙藥,其登此山,想當然已。弘景為武帝所重,時謂之山中宰相,即以其姓名之,固宜。而今時俗率稱桃巖,以其象形也。象形在目前,而陶之取義,亦非無謂,兩存之可矣。
采用的手法是“兩可”。
東陽土城的修建時間,隆慶《東陽縣志》記載:“其遷于今治,不知為何時也。舊有土城,周十里,中為子城,歲久而圮。”土城與子城連在一起記載,沒有交待修建時間。趙衍認為《東陽縣志》應分別交待土城、子城的修建時間,不能合并一起模糊記載;又苦于史籍中找不到修建土城的確切時間的佐證,所以《康熙志·職方類四》記載:“城郭:邑舊為土城,周十里,不知始于何時。以所聞度之,當在復建之后,非漢時所建漢寧舊址矣。……中有子城,唐末沈彝憲筑。”因為只能推度初筑土城的大概時間,不能確切地裁定時間,采用了“沉疑”的手法。
歷史書或舊方志難免會有誤載,即使是已經被歷史證實是錯誤的,為了如實反映史實,趙衍還特意在《序例》中列一欄“誤載同載”加以說明:
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凡名人達士,垂聲簡策者,人得而慕之,亦人得而私之。蓋自浙《通志》而下,郡邑諸志,先賢姓氏誤收誤載者頗多。準之以本志,則有本邑之人而誤收誤載于他志者,亦有他邑之人而誤載他志、誤收本志者,龔孟舒、王象之金華誤收,舒元輿蘭溪誤載,滕珦蘭溪誤收……凡若此類,本傳亦已敘明,而各志之誤尙相承襲,是不可以無辯。
以上的記載形式各不相同:對于通過核查結論明確的,明斷之;對于各自有據莫衷一是的,使“兩可”;對于通過校核尚無結論的,讓“存疑”;雖有結論,但有爭議,讓“同載”……《康熙志》中記載的那些時間久遠而又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重要記載,既表現了趙衍尊重唯物史觀的科學態度,又增強了志書的可讀性。
文辭精悍出格入格
編志有許多規矩,志人習慣叫做“格”,如“志體筆法”“述而不論”“不越界而書”“下限一刀切”等,常常有人在提醒纂志人不要“出格”。但是,趙衍在《康熙志》中卻經常玩點“小調皮”——纂志之筆游離于“出格”“入格”之間,且看以下幾段:
①成隆二志異同:《成化志》當宋元草創之余,以繆侯之賢,有纂修之事,遺書舊編稍稍間出,秉筆之人不知裁擇而惟務其多,如貧家子驟取富,錢谷什物,厝置未能悉當,往往委積于地,以成紅朽(筆者注:“紅朽”是指陳腐變成紅色的米粟),見之者以為厭,則遂舉而去之,而不知其為生民日用需也。
②興濟橋:即義烏之東江橋也。地不屬本邑,故不得與橋渡并書。而本邑屢有修建,皆不吝千金以從事于此,是有未可泯者。文記甚多,特錄其一以概之。
③薯蕷:俗謂之薯藥,蓋以類山藥也。味與江北同,然不入藥。另一種為甘蕷,俗名紅山藥。種法:鑿坎方廣令深,但壅土而已,不須鋤治。用力少而利多,一畝可收數十石,東民未有此種也。
④物產:別種蕎麥,與二者不同。白露前撒子,至霜降后收。開花、結子、收刈皆以十八日為期。或經霜則敗,故俗又名花麥。農家以此為救荒之谷,歲旱則此谷易生而有收,蓋地力未盡故也。《農政全書》曰:“撒種后即須以糞草蓋之,種須漫撒,稠則結實多,稀則少。”鄰邑諸暨多如此。本邑以省子而墾種,故所收不及其半。此等亦當知之耳。
⑤盆山洞:盆山之麓,昭明廟前。相傳梁昭明避讒隱此,故其地名王隱坑。所遺金鐘,紹興中曾獻于朝。又洞口有石如盆,廣二尺,深尺余,水盈其中。夏日,過者汲飲,數百人不竭。偶有人以足濯之,忽深幾溺,因疾走得免云。
初看文段,①段“貧家子驟取富”的多句設喻和⑤段“偶有人以足濯之”的描寫不是“志體筆法”;②段義烏的“興濟橋”是“越界而書”;③段記述當時東陽還沒有的“薯蕷”,似“突破下限”;④段“農家”后的文字屬于“述而不論”之“論”。但深一步想,對待編志時遇到多而亂資料時或胡亂“委積”或全部“去之”的兩種態度及其危害的敘述,還有比①更簡約明了的嗎?②段的“興濟橋”從地域講不屬于東陽,而東陽人“不吝千金”為義烏造橋不正是表現東陽人“大愛”精神的最好題材嗎?推介③段的“薯蕷”給東陽百姓,介紹④段“蕎麥”的正確播種方法,正是方志最基本的“資治、教化”內容,我們也從中得知在趙衍編寫《康熙志》的康熙十六年東陽還沒有種植“薯蕷”,不也起到了“存史”的作用嗎?可見,這些似乎“出格”記載的內容,不僅增強了志書的可讀性,還表現了東陽當時“地情”,既是表現了趙衍運用方志“規矩”稔熟、靈活,也表現他為民修志的一顆丹心。
⑤段“偶有人以足濯之,忽深幾溺,因疾走得免云”,寥寥十七字,增添了些許情趣,也是趙衍深厚文學功底在編寫志書時下意識的流露。
一本出色的方志,還應該充分利用志、紀、傳、圖、表、錄等文體,做到體例相配適當,圖文融合自然,才會吸引讀者。趙衍在《序例·増刻諸圖》中說:
古者左圖右書,其并重乎!蓋凡四方之志,皆謂圖經。是所先在圖,而志以佐之云爾。秦漢以還,所謂書者日多,而圖者益寡,失古之意矣。舊《志》一圖,僅成故事。而各志中頗有精詳工雅,近于古者,輒仿之而列為九圖,用以參觀,非徒悅目。
盡管當時繪制、印刷條件比現在差多了,但《康熙志》還鄭重其事地描繪了“疆域總圖”“城郭圖”“縣治圖”“學宮圖”“郭鄉圖”“東北鄉圖”“玉山鄉圖”“西南鄉圖”等九幅,使《康熙志》從外觀到內部設計有一個和諧的格局,讓讀者興味盎然,不忍釋卷。
增強志書可讀性是志書編纂者必須重視的問題,從編志一開始就應將它置于應有的位置上。但強調志書可讀性,也要防止走偏走反,必須掌握好“度”。趙衍在《序例·酌定款目》中說:
文勝則史,質勝則野。邑乘之體近于史矣,而為雅俗所同,則以參乎二者之間,合乎自然為貴。
這里,趙衍化用了孔子“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之句,認為:文飾勝過質樸,就會顯得虛浮;質樸勝過文飾就會顯得粗野。把“邑乘”(縣志)和“史”進行比較后,提出一個鮮明的觀點:“合乎自然為貴。”語義和清代杰出的史學大師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書教上》提出的著明論斷“因事命篇”如出一轍,但時間要比章學誠早近百年。“合乎自然”就是處理方志資料性和可讀性的“度”,趙衍就是堅守“合乎自然”的意念,在結構、題材、文辭、形式等方面采用多種手法增強可讀性,成就了東陽百姓可敬可親的縣志《康熙志》。作為《東陽市志》二輪編纂者的我們,難道有理由不好好學習、研究《康熙志》里的諸多理論和實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