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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歲月可以重來

2015-10-24 03:27:20/
青年文學 2015年5期

⊙ 文 / 高 君

母親去世后的那年夏天,我和女朋友結束了四年的戀愛生活,在我們共同為婚禮之時和婚禮之后某一具體細節絞盡腦汁的時候,一夜之間她突然變卦,決定奔赴一個大地方,開始新生活。跟她說再見不久,我決定遠走他鄉,毛遂自薦一份差事并獲得成功。因為舉目無親,加之又沒有扔掉工作的勇氣,所以我只能去一個小地方任職。這樣,賣了房子賣了家當,我兜里揣著調令,拎一只黑樟木箱子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從渭江市來到干谷縣。三天之后,又拿著干谷縣工商銀行人事部門的介紹信,坐了六個小時長途大客車,將近黃昏時我到了目的地,也就是大客車的終點——平安鎮。

一下車我就吐了。

我拎起樟木箱子,沖到一棵老榆樹下,然后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吐完,我鼻涕眼淚地抬起頭,心想得找一家旅店先住下,這個時候那個叫工商銀行平安辦事處的地方肯定沒人了。正想著,對面馬路牙子上一個中年男人扔了煙頭站起來,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朝我走來,大聲地說了一句:我叫劉海,你是來報到的段品紅吧?我用手背抹了把臉,點點頭。他從兜里掏出一包飯店用的餐巾紙遞過來,說,你咋沒坐火車?那玩意兒穩當。我說我不知道。他愣了一下說,他們沒告訴你?這幫玩意兒。我站起來看了看他說,也許告訴了,我沒在意。他拎起地上的箱子說,咱換個地方,抽顆煙。

走到對面他剛才蹲著的馬路牙子上,他從西服兜里掏出一張報紙,抖了抖鋪在地上,然后把箱子放到邊上。他說,你坐一會兒歇歇,那幾個小子去火車站那邊接你去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硬盒紅塔山,在里面找了一會兒,抽出一顆遞給我。我掏出火機給他點火時,發現他叼在嘴里的那顆是長白參。他看了我一眼說,這幫小子,還尋思你是一個大姑娘呢,都接了三天了。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繃了一下腮幫子笑了笑說,我沒告訴他們,剛開始我也這么尋思的,你的名兒真挺像女孩的。我說,讓你們失望了。他愣了一下趕忙說,沒,沒有,你要真是一個大姑娘,咱這塊兒還真不太好消化你呢。我用鼻子樂了一聲。他看了我一眼,過了半天說,我們這兒都是男的。

劉海在前面拎著箱子,我低頭跟著他往平安辦事處走,石板路七扭八彎,不時有幾輛摩托車從兩邊胡同里鉆出來,“突”的一聲,貼著我的耳邊飛過去。劉海說,這地方就這玩意兒多,跟蛤蟆似的,我也有一輛,在單位放著,以后你愿意騎就騎。見我沒吱聲,他閉了嘴。走了一會兒,迎面幾個騎在摩托車上的人跟他打招呼,他立即站住,飛快地回答說,接站,接站,單位新分來一個人。有一個說,劉行長,你們單位不是要撤了嗎,咋還進人呢?劉海說,凈扯,聽誰瞎說的!他回頭看了我兩眼,對我說,這地方來個生人用不上三天就全知道。我又用鼻子樂了一聲,問他還有多遠,他說快了,上去這個坡再拐個彎就是。

跟劉海說的一樣,上了坡,我們就開始拐彎。一個大彎,彎得仿佛永無休止,而且是一直向下。我們在一片狹長的開闊地帶停了下來,對面一邊是一座巨大的沙石山,山腳下有一條鐵路,另一邊從底下一層一層向上延展的紅磚灰瓦的大房子,像巨大的梯田一樣,一些粗細不同的管道從這些大房子中間凌空而起,又悄然落下。我長舒了一口氣,從兜里掏出煙遞給劉海。有風吹來,又有風吹來。我禁不住又朝剛才走過的山頂望去,夏日黃昏中那條碎石小路就像一條金色的鏈子一樣。劉海盯著煙看了一會兒,我給他點著。他指著對面的大房子說,出金子的地方,金礦。隨后又嘆息了一聲說,可惜好時候都過去了。他彈了一下煙灰,從西服兜里又掏出那張用過的報紙鋪在地上,把箱子放在一邊,自己卻蹲了下來。他看看我突然說,渭江那塊兒我去過,真不錯,魚米之鄉啊。我愣了一下。他說八六年,開儲蓄經驗交流會,三個省,你們那兒是示范點。我咧咧嘴,那時我還在學校呢。他問,你念的是農業大學吧?咋分銀行了呢?我說,銀行不是有錢嗎?他笑笑,那是那是,一車一車的,都是別人的,過路財神。他捏著煙屁股,又使勁抽了一口。

他指了一下對面山腳下,說,你看就那兒,你要坐火車下車離這兒多近,穿過來就是了。

平安辦事處在一個坡上。石頭圍墻,圍墻上角有一棵一人合攏不過來的歪脖老榆樹,兩扇很結實的鐵大門。三小間瓦房,墻是粉紅色沙石面,瓦是灰色的。在一片石墻黑瓦的房子中間,它顯得很與眾不同。因為造在坡上,一面屋脊在上邊房子的半腰處,但相隔得很遠,又被圍墻擋住,就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到大門口,劉海叫了一聲小秀,半天,從山墻根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一只大狼狗,看了劉海和我一眼,又慢條斯理地走了回去。劉海說,不愛搭理我,來吧,沒事兒。這幫小子還得一會兒回來,你先回屋瞇一覺。

我有點擔心地走進去,叫小秀的大狼狗卻沒有出來。

我在院子里四處打量了一下,老榆樹上吊著一只大沙袋,靠下邊圍墻有一個茂密的葡萄架。里面有一張小木桌,四張木頭凳子,一輛幸福牌摩托。撥開幾片葉子,我發現不是葡萄。劉海說是葫蘆,馬兵栽的。再看腳下鋪的紅磚,竟干凈得很。劉海把門打開讓我先進,他里里外外把燈全部打開。營業室挺簡陋,半封閉的柜臺,外面是連在一起的硬塑料椅子。我往他辦公室看了兩眼,一面墻都是綠色的鐵皮柜,一些寫著規章制度的老相框,兩張大頭桌。

他在營業室招呼我說,后面就是你們睡覺的地方,進來看看。

踩著木質地板,推開門,我感覺好像進了軍營一樣,兩張簡易木床鋪著白褥單,綠軍被疊得跟刀切的一樣,大頭桌上的電視、水杯也很干凈。

大頭桌對面一張木床是新的,上面蒙著一塊花雨布。劉海說,這是你的床。

揭開花雨布我愣住了,這簡直就是一個女孩子的床,床單和被罩都是花的,被褥上還有一個大布娃娃。我看著劉海咧嘴笑了,沒搞錯吧?

劉海掏出煙,朝我比量了一下,點著抽了一口說,你真說對了。這幫臭小子,還真讓我給唬了,連院子里的磚頭都用鐵抹布給蹭了,下班就開始忙活,一連干了好幾個半宿。平常他們才不會使這么大勁呢,可讓我逮著機會了!他們還真把你當成大姑娘了。說著,劉海憋不住笑了。

我說,我要真是大姑娘,床也不能這么放啊?

我才把你這張床從我辦公室里倒騰過來,一時忙活蒙了,留給他們干就好了,這幫臭小子!劉海盯著我嘿嘿笑了兩聲,又說,他們早就心長草了,估摸你今兒個肯定能來,就讓我提前把門關了,說你得坐火車——人事科這幫玩意兒咋沒告訴你坐火車來呢?壞了!劉??戳艘幌率滞笊系谋碚f,這幫小子可能就回來了,不行,你得逗樂逗樂他們,一會兒你先貓廚房里。對,把箱子藏床底下。

外面傳來“突突”的摩托聲,小秀叫了一聲,大鐵門“哐啷”響了兩下,劉海沖我擺了一下手,迅速掐滅煙,說,你快貓起來!然后邁著八字腳,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出去。我聽見外面有人喊,主任,接回來啦!

劉海說,來了來了。在哪兒呢?快進來快進來!

人家不好意思,說讓你出來。

操!

哎!說話咋還帶郎當呢?不知道人家是大姑娘嗎?一會兒罰你酒!

中,中,哪兒呢?

噢,噢,噢——

噢個屁!哪兒呢,長啥樣?

天哪,帶勁死了!你快出來呀,人家在下邊等你呢!

哈,哈哈哈——

噼里撲棱進來一幫人。門“哐啷”一聲關上了,有人說快插上!然后就“轟”的一聲樂翻了。有人說,小武子,你去門口聽著點兒,不經允許不準開門!

讓主任在外面好好涼快涼快。

讓他傻漢子等虎媳婦。

對了,不會讓他給接回來了吧?

沒準兒接回來把事兒都辦了。

哎,快過來!看床咋搬過來了呢?

我推門從廚房走了出來。有人“哎喲”了一聲。

我伸出手說,我叫段品紅。

幾個人臉都紅了一下,然后說,不好意思。

他們自我介紹,先是馬兵,然后是肖越和賈明。武力被喊回來后,眼睛瞪得溜圓看著我,半天,才伸出手。他說,快去看看,主任是不是跑了。

那天晚上,我們是在一個叫“天街”的酒館喝的酒。

“天街”離辦事處挺遠,一溜大下坡,肖越和賈明去給摩托車打火時,被劉海叫住。賈明說,我明兒個再來。劉海說,你少裝,給我麻溜兒把它推院里來,今晚誰也不許騎。吃飯時我才知道賈明是農行的,跟辦事處的人混得挺熟。酒館的服務員對劉海極熱情,他們管劉海叫行長,而不是叫主任。劉海一副泰然接受的樣子。

總的說來,那天晚上喝得還不錯。后來由肖越帶頭,向劉海不斷發起一輪又一輪“攻擊”,直到把他喝得夾菜拿勺,喝湯用筷子,才算罷手。劉海臉沒變色眼睛卻紅得厲害,就像得了紅眼病一樣。他用這雙紅眼珠像打槍一樣,一會兒瞄瞄這個,一會兒瞄瞄那個,然后卷著有點兒硬了的舌頭說,咋樣?這一下高興了吧?把我灌多了。他用一根筷子指指肖越,又指指賈明和武力??曜由蠏熘黄巳~,滴滴答答淌著湯,他每用它指一下,被指的人就咧著嘴向一邊躲一下。劉海說,你們咧啥嘴,嫌菜不好吃?那,咱再換個地方?你,小武子,你,賈明,我跟你說,你倆最奸,剛才酒都讓你倆給喂地磚了。他轉過臉,眼珠更紅了。盯了我一會兒,把筷子放下,說,你都看到了,都是好弟兄,你比他們都大點兒,以后遇事兒多擔待。你從大地方來,過去有啥煩心事兒我不管,往后在咱這小地方有啥委屈不能跟弟兄們說就跟劉哥我說,總之一條兒,得待高興嘍!

走出酒館,我心里涌滿了酒后復雜的情緒,星空燦爛,讓我忽然分辨不出身處何地。這個叫平安的小鎮,和午夜里搖搖晃晃的人,從今往后都將成為我生活里的情節和故事,我同樣也會成為他們生活里的情節和故事。人的一生,究竟能停留在多少不同的地方呢?而我將要在這里,生根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待一輩子也說不定。有風吹來。星空下,小鎮像一朵寂寞而安詳的花,獨自睡熟了。身后飄來劉海的小調,像夢一樣:

送情郎送到大門又一西,一抬頭我就看見了一個賣梨的,本有心給愛郎買上二斤梨,猛想起昨晚的事兒,用不得涼東西……

在那天晚上喝酒的時候,我就已經猜出來了,平安辦事處實際上已經變成了平安儲蓄所。盡管劉海他們只字沒提,可我從人員和人數上一眼就看出來了。如果是辦事處,那么沒有信貸部門、會計部門,至少應該有出納專柜??磥斫饚煲膊淮嬖诹耍驗闆]有經濟民警,他們的儲蓄備用金和每天營業余額存放在哪里了呢?如果繼續存放在那扇鐵門金庫里,那我們在這幢房子里睡覺可就太危險了。后來我想,作為主任的劉海和干谷縣行里的頭頭兒們不會連這點兒常識都沒有,我就暫時放下心來。我當時酒喝得有點兒心不在焉,主要就為這事——這可是一件人命關天的大事。想想,赤手空拳地在錢堆里睡覺比睡在狼窩里還要危險。我兩腿從渭江市總行那扇氣宇軒昂的鍍金旋轉門一邁,立即就像一支被射出的箭,丁點兒都由不得自己控制,本來調令上明明寫好的是干谷縣總行,可我在那兒只不過被人拿起來隨便擺弄了兩下,然后“嗖”地就被射到這里。在干谷縣下邊三個辦事處中,平安是最遠、條件最差的一個,所以我想這下倒可以安心了??晌疫€沒做好把小命也交待到這里當一個金融衛士的準備,所以當時我就想打聽一下錢到底放在了哪里。一張嘴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對于在座的人來說,我可能還有點兒來路不明的意思,見面一開口就問這么敏感的問題,簡直就是要圖謀不軌。于是我張了一下嘴又閉上了。

喝酒的時候,肖越含沙射影、拐彎抹角地問了許多讓他心存疑惑的問題,理由很簡單,如果不是犯了跟錢有關的錯誤、面臨被除名的危險,誰會從渭江往干谷跑?跑到干谷也就算了,又跑到平安來?這真讓人疑惑。劉海沒問。馬兵也沒問,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挺深沉的人。武力也沒有,他小,十九歲,啥事兒應該只有聽從的份兒。至于賈明,根本就不是這兒的人,讓他問估計也不能。

可我什么也沒說。

我覺得自己已經夠憋屈的了,干嗎還要跟他們做匯報?所以,就像他們只字不跟我說平安辦事處其實就是平安儲蓄所一樣,我也不說。而且,我還不知道錢放在哪里呢。于是,我故意甩出一個更大的謎團,我說,我就想到一個小地方,越小越好。

其實我知道,只要我說出那七個字,雖然看起來不是什么理由,但仔細一想卻真是一個理由,可我就是沒說出那七個字——我他媽的失戀了!

我們五個人,第二天早晨營業前,劉海是這樣安排的:做儲蓄事后監督復核員和做儲蓄尾廂復核員兩樣由我任意挑,這兩樣都是責任重大的活兒,我不是怕承擔責任,關鍵是我啥情況都不了解,就接觸查也查不清楚的陳年老賬,不行;另外,我根本不知道錢放在哪里,每天營業的尾廂款我怎么經管?

我說,你們原來咋安排的?

劉海說,肖越、我一個專柜;武力、馬兵一個專柜。我既把尾廂又做事后復核。

我心想,這根本不符合規定——因為還是手工操作,所以必須三人臨柜,即兩名記賬員配一名尾廂復核員,而且尾廂和事后監督是絕對不能兼職的。在銀行,除了守庫、押運,出納和管庫員在人手不夠時可勉強兼職外,營業部門任何崗位都不得兼職,就跟錢賬分管、公章和名章分管一樣。怎么能這么做呢?

劉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沒招兒,缺人。

肖越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缺人還把人都他媽調走了。

劉??戳怂谎?,說,別說沒用的,業務又不忙。

我說,我剛來,先在窗口記賬吧。

劉海想了一會兒說,也行。

這樣,我就和馬兵一個專柜,我記賬,他做尾廂;肖越、武力記賬,劉海做尾廂,另外兼事后復核。劉海從辦公室拿出一個不知道是誰用過的算盤遞給我。我說,我自己帶了,五個珠的我用不慣。劉海把我帶清盤器的算盤拿在手里擺弄了一會兒遞給我,說,還是你這玩意兒高級,行,這樣安排正好不用辦交接,開門吧。然后打開門,招呼馬兵到院子里站著去了。

進來兩個人。一個看看我然后去了肖越的窗口,把存折和存單往柜臺里一塞,一邊填憑條一邊問,你們這兒又新進人啦?肖越說,咋的?那人說,不咋的,不是說你們五一撤嗎?肖越說,大哥,求你了能不能別提這茬兒?那人說,咋不提呢?整得我把定期的都提前取出來了,白瞎好幾百塊利息。肖越說,大哥,我給你出個招兒,到縣行找我們行長去。那人說,找誰都白搭了,你們凈能瞎忽悠人。肖越說,大哥,你可千萬別搞錯了,不是我們,是我們行。這時另一個問,哎,他是哪兒來的?肖越沒好氣地說,北京來的。

一輛運鈔車停在院子里,不一會兒,著裝的賈明和另一名經警腰帶上別著槍護送拎著錢口袋的劉海和馬兵進來了。兩人進了營業室鎖上邊門,賈明又在門上推了推。肖越說,進來坐一會兒!賈明沖我點了一下頭說,不了,還沒送完呢。

原來儲蓄備用金和每天營業余額是放在農行代保管的。

業務不忙,一上午也沒有幾筆。我掏出煙,發了兩圈。這當中馬兵做了一燜罐狗食,咕嘟咕嘟的滿屋都是玉米粥的香味兒。馬兵一會兒進廚房翻弄一遍,后來他拎著一個鐵勺子過來問,中午吃啥?肖越說,啥都行。馬兵說,那就跟咱們小秀一起吃吧。肖越看了我一眼說,咱幾個沒事兒,段哥剛來,你可別罵人家。馬兵沖我咧嘴笑笑有點兒尷尬的樣子。我說,聞著真挺香,我還真想吃點兒,哪兒弄的玉米面?馬兵說,從家拿的。

馬兵端一盆玉米粥往院子里走,我鎖上抽屜跟了出去。他看看我笑了笑。我問養幾年了?他說剛一年多。我問是不是純種的?他說二串子。我又問誰給它起的名?馬兵笑笑沒吱聲。小秀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埋頭吃了起來。我掏出煙給馬兵,馬兵搖搖頭說,不抽了。我想了一會兒說,你們伙食費是怎么交的?馬兵說,糊了八涂。我愣了一下。馬兵說,先吃著,過后再說吧。我說,你倆誰管這事兒?馬兵說,我管做,肖越就會拌涼菜。我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說,要不這樣吧,這些先放你這兒,不夠我再交。馬兵躲了一下說,先不用,就是用也用不了這么多,主任不在這兒吃,小武子住他姑家,一個月吃不了幾回,吃的時候自己出去要個菜,一百夠咱們大伙吃一個月的了。我說,我多交些,咱們幾個以后吃好點兒。馬兵笑笑說,不用,那多不好意思。我說,一會兒你回屋跟頭兒說一聲,中午都別走了,我出去弄幾個菜,再拎點兒啤酒。

走出很遠我回過頭,見馬兵站在院子里正看著我。我又走回來,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知道他們都愛吃啥,自己又拿不過來。他猶豫了一會兒,臉上顯出一絲為難。他說,要不這樣吧,咱倆一個柜都出去不好,讓武子跟你去。我咧咧嘴,說,那也行。

我和武力沿著石板路往下走。陽光很晃眼,我用手罩著額頭,我們時而踩著對方的影子,時而踩著自己的影子,石板路白花花的,就像一塊毛玻璃。兩邊高低錯落的民居和店鋪全都敞著門,五顏六色的塑料珠子門簾像波浪一樣,嘩的一下,嘩的又一下。是一絲絲風,并沒有人。我倆拎著四個菜兩捆啤酒從飯館出來,武力回頭看我一眼,咧嘴笑了,牙齒陽光似的晃了兩下。

趁肖越一個人在廚房時,我又從兜里把那一百塊錢掏出來,我說,一個月的伙食費,不夠再交。肖越遲疑了一下,拿塊抹布擦了擦手,接過去揣在兜里。我心里松了一口氣。

我喝了兩瓶啤酒竟然喝多了,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睜開眼睛,屋子里像灌了墨一樣。我眨巴了一會兒眼睛,起身去找電燈開關,沒找到,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推門出去,院子里只有小秀趴在地上。

日子像水一樣流走。

我如一個安閑的老者,簡單、平靜、不疼不癢。每天早晨,睜開眼睛我就把左胳膊和左腿從被窩里先亮出來,然后等待從廚房那塊小門玻璃照進來的第一縷陽光。那塊小玻璃被我擦得一塵不染,可并不光滑,上面有一片凸出來的小疤棱,一般用肉眼很不容易發現它,只有用手摸才能感覺到。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新鮮得很,油汪汪的,我不錯眼珠地盯著自己的腳丫,不一會兒腳趾和腳背就先被畫上一道亮線,亮線一點一點變粗,然后徐徐展開,就像打開一扎嶄新的人民幣。陽光就像人民幣一樣,覆蓋在我一側胳膊和腿上,玻璃上那些小疤棱印上來,如同人民幣上的盲文一樣。

我一轱轆跳下床,開始洗漱。

然后我把鐵鏈打開,領著小秀出去。我倆一前一后,形同父子(小秀是男生)。偶爾在半路碰見幾個常來辦事處的中年婦女,或者大媽,小秀還會圍著她們轉一圈,算是問早安。她們都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遛狗去呀?我說稍帶也遛遛自己。我和小秀都能迅速而靈巧地躲避突如其來的摩托車,即使在看不見前方的彎道上也能。早晨步行的人很少,騎摩托的卻很多,而且都喜歡騎在道路中間,我和小秀也大搖大擺地走在中間,只要聽到“突”的一響,不管前后,我倆立即就跳到路邊。有一回,我跳到左邊,小秀跳到了右邊,摩托車從我倆中間“嗖”地穿過去,我倆互相看看,愣了一下,小秀就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汪”了一聲,然后很不屑地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劉海有時在晚上八九點鐘過來打電話。他的腳步聲在他辦公室門口猶豫一會兒,又返回來然后打開營業室邊門,咯吱咯吱踩著地板,他推推寢室的門說,睡啦?我不吱聲。他說,小段,你睡啦?我還不吱聲。停一會兒,他就咯吱咯吱走開,奔向他的辦公室,開始打電話。

電話被鎖在一只小木匣子里,只能接不能打。聽肖越說,出納和會計剛撤時,只是長途被鎖著;沒過幾天,劉海就給它穿上了這件“小外套”。有時在班上,肖越一口氣抽完一顆煙,把煙頭按滅,然后沖劉海把手一伸說,有事。劉海說,往哪兒打?肖越說不能告訴你。劉海說啥事?肖越說,也不能告訴你。劉海就慢悠悠地辦著手里的一筆業務,有時沒業務,他就從兜里摳出一顆煙點著,然后一口一口地抽著。肖越的手一直在他的眼皮底下伸著,就像跟他要抽屜里的錢一樣。劉海把一筆業務辦完,或者把一顆煙抽完,才從掛在腰帶上的一嘟嚕鑰匙里解下來一把,放在距肖越指尖一拃遠的地方。這時劉海會看看我說,小段,你有沒有事兒?有事兒就打。我搖搖頭。

我沒事兒。自從來到這里,我就像跳進了井里避風的熊一樣。沒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也沒有人想知道我去了哪里。所以那個穿“外套”的東西對我來說,就跟瞎子戴著的眼鏡一樣。我連看都很少看它一眼。

⊙ 李云雷·光影3

有一段時間,肖越對電話特別敏感。白天,每當電話一響,他立即放下手里正數著的錢,來不及放就用手捏著。有一次他還讓插在抽屜鎖孔上的鑰匙給拽了一個趔趄。因為那串鑰匙的另一端拴在他的腰帶上??呻娫挷皇撬?。有時在晚上,聽到電話,他從床上跳起來,打開那扇通往劉海辦公室的小窗戶,穿著褲頭就翻過去。平安鎮在北方的最北邊,白天熱得不行,晚上又冷得不行,就連夏天夜里都得蓋棉被。肖越接完電話,不再從窗戶翻過來,而是“咚咚咚”跑回來。有時我聽見他對著聽筒強壓怒火說一聲“不在”,就“啪”地把電話放下,鉆進被窩后還生氣地罵娘。有一回我說,反正也是鎖著,再接一個分機不就完了嗎?他把腦袋從被窩里伸出來,敲著牙幫骨說,等他媽我發財了買一個大哥大。

有一段時間,馬兵對電話特別敏感。那段時間他幾乎都住在辦事處。電話一響,他先側起耳朵聽一會兒,看看肖越和我,見我倆都沒反應,他才從被窩里出來,趿拉著拖鞋有板有眼地朝劉海辦公室走。他睡覺從不光著,而是穿著不同的白襯衣,有時是純白的,有時是帶點兒暗條的,但都很白,所以每次他從被窩里出來,我都覺得眼珠被很疼地晃一下。就是電話不找他,他也不生氣,說完再見也不急著回來,好像是坐在劉海的辦公桌前慢慢地抽完一顆煙。

劉海家里沒有裝電話。他腰帶上別著一個漢顯的BP機,快趕上一個煙盒大了,整天雄赳赳地趴在一堆肉褶里,叫起來跟吹哨子一樣,“嘀兒嘀兒”的,讓武力眼饞得不行。武力喜歡BP機,還喜歡像磚頭一樣的大哥大,可他一樣也沒有。劉海的BP機白天叫的時候,不是報時就是報天氣,我們都習慣了。只要它“嘀兒”一叫,武力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兒,歪過脖子問,幾點了?或者,有雨嗎?有時劉海說,傳我的。武力說,趕緊回呀!劉海說,下班再說。可劉海非得在下班后八九點鐘才說。

有時下班我故意在營業室里待著,他過來心不在焉地跟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些毫不搭界的話,然后說,我打個電話,行里這幾天有點事兒。我就笑笑。他也笑笑,說,太晚怕耽誤你睡覺。我說,一點兒都不耽誤。有時他打完電話,來寢室坐一會兒,拍拍小秀的腦袋,遞給我一顆紅塔山,自己卻不抽。他好像還沒從電話里緩過勁兒來,就一連說幾遍,這倆小子,總不著家,天天黑個也不知道忙些啥,就把你一人扔這兒。我說,還有小秀呢。他就又拍拍小秀的腦袋,說,狗比人強。

后來,一下班我就領著小秀躲出去。我在小酒館里喝酒,小秀在門口吃我給它買的肉包子。我倆在外面一待就是半宿。

每天下班,肖越隨接包車押款到農行,有時一走就到后半夜,回來后卻并不急著回屋睡覺,而是坐在他的辦公桌前。他在營業室空蕩蕩的黑暗里坐上很久,才把腦門上邊的臺燈按亮。營業室每兩張辦公桌共用著一個簡易臺燈,在兩張辦公桌中間固定一個鐵架,鐵架上安裝一個四十瓦的日光燈管,懸在坐著時的腦門上邊,一只黑開關當啷在眼皮底下,不小心碰一下,悠蕩半天,直打眼睛。肖越坐在臺燈下面一顆接一顆地抽煙,手邊的煙缸里趴滿煙屁股,有的還在一縷一縷地冒著黑煙。有幾回天都蒙蒙亮了,他的被窩還空著,我以為他一夜沒回。出去解手,見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辦公桌前,頭頂上一團一團地冒著煙,就像把頭發燒著了一樣。

有一天下班,我領小秀出去,喝完酒很晚才回來。辦事處的門被反鎖上,敲了半天,肖越才把門打開。他的辦公桌上有一盤涼菜、兩只飯店的方便盒、兩雙筷子、兩只酒杯,一瓶白酒已經快空了。地上是兩溜啤酒和一堆撕碎的紙片。

他看了我一眼說,坐下。

我猶豫著。

他把剩下的白酒倒進空杯里,又說,坐下。

我說,我剛喝完。

他說,知道,找了你一圈兒。

我說,我在鐵路那邊喝的。

他把兩只方便盒打開,說再喝點兒。我說行。他端起杯子說,今天我就不叫你哥了,你才比我大一歲。我說,本來就不用。我倆喝了一口。我用眼角掃了一下地上那堆碎紙片,然后用鞋尖輕輕碰了碰。

他說,你咋尋思調這鱉地方來了?

我愣了一下,笑了笑。

他說,本來說五一就撤,這下黃瓜菜又涼了。

我說,是因為我嗎?

那倒不是。是上邊,左一個令右一個令,這一年都快有三百六十五個令了,跟刮風似的,他媽的。他拿杯子朝我比量了一下,獨自喝了一口,又說,你們那兒不這樣吧?

我說,都差不多吧,我原來在機關。

那你咋能調這兒來呢?

我又笑了笑。

他看看我,然后把眼睛轉向柜臺外面很黑的地方。我看了一眼地上那堆碎紙片,滑出來一小塊撕碎后的照片,一張紅艷欲滴的女人的嘴,無所依傍地被撂在一堆碎片之上,就像滴下的一攤血。我嚇了一跳,立即用鞋尖住里踢了踢,那嘴卻頑固地跑到一個更加顯著的位置。我拿杯子的手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我說,你在這兒待幾年了?

他仍然望著外面,抽了一口煙說,四年了,一復員就來了。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報考銀行了,當時鐵路還招干呢。

我說,銀行掙錢多。

他說,屁!那是你們那兒,這窮地方,等開工資你就知道了。

我說,銀行還壓工資?

他說,這是常事兒,有時一壓半年。

聽他一說,我才想起來,我都來了一個半月了,工資還一直沒動靜呢。我說,算存上了。他把目光收回來,看了我一眼,說,那是你不缺錢,我這個月兜里就空了。頓了頓又說,要不,我說啥也不能接你一百塊錢,趕上我沒錢了。我說,那是伙食費。他說,下個月你不用交了,這些天咱們也沒咋開伙,我尋思哪天好好安排你一頓。我說,見外了,我們天天待在一塊兒,不用分這么清。他說,那不行,再交就等于罵我了,最近我特別背,一些破事兒全他媽趕一塊兒了,本來尋思去外面贏點兒,可就是不上牌,還總給人點炮。你愛不愛玩?

我說,不大會玩。

他說,原來我干脆不玩,一聽見稀里嘩啦就鬧心,在這鱉地方待的,沒意思就玩,時間還過得快點兒。

我們開始喝啤酒。一連干了兩杯。

他說,哄了幾年了,說撤。本來去年年底我能回去的,要那樣,兒子都快生出來了??晌覜]走,讓給了于明杰。他結婚都三年了,總生不出小孩來,我想反正年底就回去了,不差半年了,就讓他趕緊回去造兒子去,別再耽誤了,再待下去他人都要廢了。再說我也不想總干守庫這行了,干這行就等于把腦瓜子別到褲腰帶上,哪有搶銀行不殺人滅口的?還有,我們都受不了于明杰的藥湯子味了。我們保衛半個月才能輪一次休,兩天。他一回來就帶一堆生精的中藥,可咋吃也沒見效,越著急越不行。他家都好幾輩兒單傳了,到他這輩兒卻啥都整不出來了,把老頭老太太都要急死了。辦事處沒說要撤時,他就為這事兒找過老秦行長,你都想不到老秦是咋說的。老秦說,那邊還有一幫光棍兒沒媳婦呢,你這就算不錯了,還有使喚的。于明杰說,可我媳婦一直都懷不上。老秦說,這事兒你也找我?于明杰說,你看行長,我半個月才能回家住兩宿。老秦說,那玩意兒根本用不了兩宿,好使一下就夠了。

我倆笑著碰了一下酒杯,咕咚干了一個。

肖越用手抹了一下下巴,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他說,一開始,我們還真尋思你是一個女的呢,你床上那個大布娃娃就是我買的。

我樂了半天,說,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哪。

他說,說實話,狼多肉少,不拉屎也得先把坑占上。

我說,多累呀,一腳踩好幾只船。我要真是個女的,縣行一開始就不一定能要我,我就不會跑到這塊兒來了。他愣了一下說,縣行傅科長沒給你說媒?我說沒有啊。他盯著我又看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了。我問,明白什么了?他晃了晃腦袋,十分詭秘地笑了。

過了一會兒,肖越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把眼睛又望向外面,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在這兒上不上下不下地吊著,在縣里找對象,好點兒的人家一聽在下邊轉身就走,找下邊的自己又不認可,誰愿意在這鱉地方待一輩子?媽的,我現在算徹底想開了。

天已經麻麻亮了。一層薄霧從窗縫涌進來,從我們端著的酒杯間升起,像煙一樣。所有的酒瓶都空了,我們端著空了的酒杯一直坐著。后來,我們打開門,走了出去。鎮子里傳來雞叫,抬頭看,啟明星就掛在眼前。我們大步流星地走著,卻忘了出去是想要再去找酒喝,一直走到客車站后面的山頂。晨風撲面,一些露水把我們的衣袖和褲角打濕了,我們在山頂上坐下來,望著有些縹緲的對面。

肖越突然對我說,紅哥,我知道你為什么離開渭江了。

平安辦事處就像一件縮水的衣服,它的光華不只存在于劉海他們的記憶中,有時在這棟房子的某一角落還依稀可見。劉海辦公室衣架后面的墻上還掛著一個舊相框,里面的紅紙上寫著原來辦事處的人員名單,劉海的名字在最上面,然后是信貸兩名,計劃一名,會計三名,出納三名,儲蓄七名,保衛三名。我曾叼著煙站在相框底下一邊想象著辦事處人丁興旺時的景象,一邊琢磨著上面的名字,至少四個名字看起來像女的,那么就是說至少有三四位可能是女的,只是從名字上無法分辨出容貌和年齡。我想為什么不貼上照片呢?一天中午我問武力,武力說,原來營業室掛著照片的,讓肖哥給扔了。我猶豫了一會兒說,上面有幾個名字跟我差不多,像女的。武力看看我笑了一下,說,有三個女的。于老太太退休后回干谷了;徐大信貸,離婚的,人老時髦了;還有胡大代辦員是跟我一塊兒來的,在這干了兩年儲蓄,肚子大了就調回去了。武力看看相框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女的好啊,在上邊找一個對象,一懷孕就回去了。我說那你就在上邊找個女的。

找也白搭,我又不能懷孕,還是代辦員,廢了。

營業室在陰天時很黑,所以燈全開著,陰天時儲戶就更少了。我們五個人除劉海外,都在胡亂地打著算盤,就好像忙業務一樣,噼里啪啦的。撥弄了一陣兒之后把算盤往一邊一推,就開始抽煙。一邊抽一邊各自想著什么,或大眼瞪小眼。只是不說話,有時一上午也不說話。時間像一塊凝固了的膠。

有一天,我們就這么坐在開著燈的營業室里,日光燈把我們的臉色照得就跟剝了皮的土豆似的。沒有人推開院里和屋里的門,我們心無旁騖。外面陰沉得很,還不時滾過一陣陣沉悶的雷聲。

劉海“嘿”了一聲,說,快把腦瓜子抬起來,外面來了一個大姑娘,嘎嘎帶勁!

誰也沒動。

劉海說,都給我玩深沉呢是不?這要真來幾個大姑娘坐旁邊,你們幾個小子還不得把嘴給磨漏嘍。

肖越說,你以為像你呢。

劉海愣了一下,我,我咋的啦?

肖越說,你能把下邊給磨漏了。

劉?!芭蕖绷艘宦?,樂了。我們也樂了。肖越伸手把劉海放在桌上的長白參煙拿過來,翻了一會兒抽出一顆紅塔山叼在嘴里點著,然后歪脖看著劉海。

他說,主任,你猜我上周日回家在大街上看見誰了?

劉海問,看見誰了?

肖越吐出一縷煙,他說,哎呀,簡直了,要多哏氣有多哏氣,三點式,爆炸頭,戴個蛤蟆鏡,往街上一走,全身亂抖。

劉海說,扯,你做夢呢吧?

肖越說,那我再給她穿上一點兒,三點式外面加上一步裙,黑的;蝙蝠衫,黃的帶黑點的。爆炸頭染得通紅通紅的。

劉海左半邊臉蛋子一連哆嗦了好幾下,他咬了兩下腮幫骨清了一下嗓子,卻沒說話。肖越樂了。

武力正埋頭在紙上畫著,說,我知道是誰了。

肖越說,一邊去,你不知道。

武力把筆“啪”地往一邊一放,說,不就是從咱這兒走的徐大信貸嗎?

說完他愣了一下,看見劉海左邊臉蛋子又哆嗦了好幾下。他趕緊埋下頭在紙上繼續畫著。過了一會兒,劉海的臉色緩和過來,他把腳丫子塞回鞋窠,從椅背上拿下來胳膊。

劉海說,得,別扯犢子了,馬兵你掂弄倆菜,我去整五瓶啤酒,一人一瓶,誰也不許多喝。

武力說,主任,你的小雞咋沒叫呢?

劉海在BP機上捏了兩下,操,沒電了。

周六臨下班,肖越邊往綠軍挎里裝東西邊對武力說,武子,晚上回去跟你姑說一聲,明兒個帶紅哥去吊水湖玩玩,都在這待傻了,我要不回家早帶他去了。他看了劉海一眼,主任,要不你也去得了,別整天在家圍著嫂子轉,像那么回事兒似的。

劉海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帶紅纓的鑰匙,說,你倆騎兩臺還是騎一臺?武力看看我說,咋的都行。我說,把鑰匙給我吧。劉海遞給我鑰匙時說,你嫂子這些日子老鬧毛病,家里還泡著一大盆衣服呢。肖越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說,咱們主任是模范丈夫,行里五好家庭年年都讓他給承包了。

周日一大早我先給小秀買了四個肉包子,又把馬兵昨晚臨走時做的一鍋玉米粥盛出來端給它,然后回屋收拾箱子,想找一套干凈衣服,和在渭江時穿的那條游泳褲。

我把游泳褲和游泳帽拿出來看了一會兒,又放回去。那還是我和女朋友在渭江游泳時她掏錢買的,當時她還在讀研究生,我不讓她掏錢她不干,說買長的不行買件半截的還沒問題。我說那就挑一個最短的。她說,我看你光著就行。我說那我就光著。當時她上來就打了我一下。我嘆了一口氣把它們放到了箱子最下面,然后把存單和存折拿出來。活期存折上的五千塊是我來平安的第二天去農行存的,以備萬一有事時急用;一張渭江農行存單上的三萬五千塊是賣房子和一些家當的錢,是父母留下的,我想一直留著,就是將來也不動。我一看到它,就能看見曾經和父母在一起時的那個家。我想今后也許永遠都不需要房子了,靠單位,一個人有個地方就能住。另一張存單上的一萬塊也是在平安鎮農行存的,原來有兩萬五,是我工作四年攢下的。母親臨去世住院和辦后事,還有張羅結婚花了一萬。我是單位里最能攢錢的,除別人請客,自己從不喝酒,五毛錢一盒煙能抽一星期。因為我想結婚用。我看著這一萬五千塊錢,心里挺難受,想等哪天一急眼就他媽一口氣給花了,就像把過去一切都給消滅一樣。一件衣服兜里還有幾百塊,我又拿出一些,因為工資一直沒開。

都放好之后,我從箱子另一層掏出一只比劉海那只小一點的BP機,也是漢顯的,實際上比劉海的那只要好些。那是我在渭江時的主要信息工具,特別是跟女朋友。她呼我的大多數時候我是不用回話的,因為她總是跟傳呼臺念一些不知從哪兒抄來的酸掉牙的小詩,或讓人聽了臉紅的稱呼,還有一些只有我能破譯的暗語。

武力把摩托停在大門外,拎著一個花布兜進來的時候,我正對著床上的BP機發愣。他看看我說,你也有啊。我遞給他說,你要喜歡就拿去吧。他沖我笑笑,拿起來又放下,然后搖搖頭。我說真的,我要它一點兒用沒有。武力說,我不要。

我和武力騎著兩輛摩托,風馳電掣地穿過平安鎮,朝著我們要去的吊水湖駛去。古樹參天,道路兩旁野花開得正好。長風過耳,我倆就像脫韁的野馬和離弦之箭。有一陣兒,我倆“嗷嗷”直叫,開始是我的車輪被一個石子墊了一下,我“嗷”地叫了出來,我的叫聲立即傳染給了后邊的武力,于是我倆一齊叫了起來。叫聲里,我體驗到了遺落很久的年輕和墜落的快樂。

這是一處還未開發的小景觀,我們把摩托車停在再也騎不了的地方,然后穿過一片狹長的密林才抵達那里。聽不到聲音,連鳥的叫聲也沒有。幾縷溪流從長滿青苔的石崖上披掛下來,從一些樹木中間披掛下來,就像盛極的白菊流淌著的白色花瓣。湖面不大,靜靜地泊在那兒,泊在樹叢中間,宛如一只神秘莫測的眼。武力從花布兜里拿出一塊蘭花雨布。我倆坐下來,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倆一直沒說話,也沒下去洗澡。吊水湖就像一顆眼珠,太干凈了。

太陽在我倆頭頂一點點偏下去。我說,咱們走吧?;貋頃r,我倆不約而同地把車速調得很慢,我倆沒再叫喊。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把一件什么東西弄丟了一樣。

直到坐在一家小酒館的包間里端起酒杯,我倆才重新開始說話。

他說,我經常去那兒。

我問,一個人?

他說,有一次跟兵哥,那天他喝多了。武力看看我說,我一個人能在那坐上一天。

他笑了,看著我的眼睛說,是不是特不像?我說也不是,那兒太靜了。武力說,我就喜歡那里的靜,像世外桃源。

過了一會兒,武力說,咱們辦事處撤不了了。

我說,是嗎?

武力說,金礦又要上馬了。

我說,又找到新礦脈了?

武力看了我一眼,說不是,礦里來了一批日本人。我問日本人來干什么?他說來買廢礦石,他們還能從里面煉出金子,那樣,礦山就又活了。我說,愛咋樣就咋樣吧。

武力說,紅哥,你真甘心在這兒待一輩子?

我說,我現在還沒想挪地方,到哪時說哪時吧,你呢?武力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想了一會兒說,我就想掙錢,掙了錢再說。我說掙了錢你想干什么?他說要干的事多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肯定不干現在這活兒了,一個月才二百塊,還不夠掙一回小費呢。我笑了,原來你是想去掙小費呀。武力說,紅哥,你不知道,這兒有錢的可多了,都是個人包坑口的,掙幾百萬有的是,比如聶礦長的兒子聶飛,光奧迪就有好幾輛,他們玩都不在這塊兒,而是開車去縣里省里。又說,其實這活兒我早就不想干了,可家里不讓,還尋思干兩年能回去呢,這都干三年了。

后來,我又從兜里掏出BP機。我說,在這兒我用不上這玩意兒,你先拿著,我真不喜歡它,你先用它聯系業務,掙大錢發財了再還給我。武力拿在手里擺弄了一會兒,說紅哥,你這個比劉海的好,跟兵哥原先那個一樣。我說是嗎?武力說,兵哥原來也賊款。我說什么叫賊款?武力說就是有錢,兵哥有錢,還會武功,還上過報紙呢。我說當兵的都會打兩套拳,他們在部隊練過。武力說不是花架子,是真功夫,那次在通勤小火車上,兵哥一個人對付一幫呢,最后把他們都給干趴下了。我說為啥呀?武力說是一幫小偷,火車要到站時,偷一個女人的錢,然后一個傳一個想下車,讓兵哥給發現了。當時那幫小偷把刀都亮出來了。我說,那他真挺厲害。武力說,就是,沒看出來吧?那女人也賊款,包里當時揣著好幾萬呢,她老公是開坑口的,當時那幫小偷趁她在車里犯迷糊時下的手。兵哥和他們從車上一直打到外面,賊牛。我說我知道馬兵為啥賊款了。武力說你不知道,辦事處除了我誰也不知道。我說要么就是和那女的一起開坑口,要么就是給她當保鏢。武力愣了一下說,不是,反正你猜不到,我不能對任何人說。我說算了,我并不想知道,誰有錢都挺好。武力說,可他現在沒錢了。

過了一會兒,武力又說,是他自己不想干了。

馬兵躺在床上,兩手墊在腦后,眼睛望著棚頂。電視上飄滿了雪花點兒,在他臉上忽忽直閃。屋里沒開燈。下了班肖越押送包車去了農行,劉海和武力一前一后地走了,馬兵坐在辦公桌前抽煙,隨手扔給我一顆。我說,你也走啊。他點點頭。抽完煙他去廚房端玉米粥。我說,你不用管了,待會兒我喂。馬兵把盆放下,說不好意思。我笑笑說,走吧。馬兵背著綠軍挎包走了以后,我在屋子里四下轉了一圈,又到廚房掀開幾個盆看了看,然后鎖上門,領著小秀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回來得挺早,小酒館人多挺鬧的,我就提前撤了。因為沒喝好,我又拎了兩瓶啤酒。小秀一開始跟在我屁股后面,還沒到辦事處門前,它就從后面一下子躥了上來,然后等不及我推開鐵大門,兩只前腳往前一撲,就自己先進去了,緊接著它又站起來用一只前腳勾住門把手一拉,就哼哼著進屋了。小秀直奔寢室而去,它站起來兩下,身子都要傾過去的時候,立即又撤回來,然后坐在地上,沖馬兵一下一下顫動著舌頭,馬兵卻一動沒動。

我說,你沒回去?

馬兵看著我動了動下巴。

我說,吃飯了嗎?

他說,不餓。

我說,我拎回來兩瓶啤酒,小秀吃完了。

馬兵把手從腦后拿出來,摸了摸小秀的后腦勺。

我說,要不咱倆喝一瓶,你弄點兒啥先吃點兒。馬兵說,給我一瓶吧。我就遞給他一瓶。他坐起來,伸手從窗臺上摸過一根筷子,“啪”的一聲瓶蓋飛了出去,他遞給我。我把另一瓶給他,隨手關掉電視,打開了燈。

坐在床上我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過了好半天,馬兵說,大上周你和武子去吊水湖了吧?我說嗯。馬兵說,玩得咋樣?我說坐了一上午。馬兵說,那地方還真就適合坐著,我去那兒也是干坐著。我說,那兒水挺深吧?馬兵說最深的地方有二十幾米,我下去測過。我說咋測的?馬兵說,直上直下扎猛子,用腳探到底就試出來了,下邊是幾個泉眼,水特別涼。我說,里面有魚嗎?馬兵搖搖頭說,水太清太涼了。你們那兒魚多是不?我點點頭。

馬兵瞇了一會兒眼睛,又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說,沒當兵的時候,我家那兒魚也挺多,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地和養魚池,一到這時候景特別美。那時都不往地里噴藥,草都是用手薅,所以泥鰍特別多,還有鯽魚,個兒也都特別大,水鴨子就一群一群地不知道是從哪兒飛來的,沒人抓它們,誰也不惹誰。我們在稻田埂上走的時候,還能看見魚池里的魚在跳,一閃一閃的直晃眼睛。我妹妹挺怪,養魚池里的魚有的是,她卻整天偏拎著一只小筐來稻田地里抓泥鰍,泥鰍多卻不好抓,她一天只能抓回來一小筐,沒人吃那東西,全喂家里的鴨子了。所以我們那兒的鴨蛋用鹽腌好,蛋黃直往下淌油。我有時回家坐車時還想,要是還像以前那樣,我領你到我家玩兩天,你就不會感覺這么悶了。那時我們那兒跟你們渭江差不了多少。現在不行了,養魚池沒了,稻田地也沒了,全變成了白土礦。刮風連眼睛都不敢睜,下雨天就更完了,四處流白水,看著都惡心。

我說,咋會這樣呢?

馬兵閉了一會兒眼睛,說,我當兵最后一年休探親假回家,幾個當官的領來一幫搞地質勘探的,說地下有白土礦,然后就把那一大片地全給買下了。不賣不行,說你破壞發展鄉鎮經濟。蓋完一大片廠房后,我們那兒就由稻香村變成土城子鎮了。糧本也變了,由綠本變成了紅本。土地一開始是國家買去的,很便宜,每家給兩個名額到礦里上班??刹坏揭荒昃娃D給個人承包了,又過了不到一年,白土礦就黃了,廠長副廠長腰里揣著好幾百萬跑了。丟下好幾百個工人和一大片破廠房,還有挖出來的像山一樣沒人要的白土子。好好的地方不幾年就給廢了,人吃了被污染的水不少都得了病。我妹妹也沒能逃過去。

我問,妹妹怎么啦?

她得了白血病。上個月確的診。

告他們!讓他們賠償!

馬兵抽動了一下嘴角,說,連藥費都得自己掏,告誰去?人早都沒影兒了。

后來,我們一齊沉默下來。

近一段時間,肖越的心情挺不錯。下班押送包車到農行,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有時還用塑料袋拎一些油炸花生米、朝鮮族小咸菜什么的。他一回來,我立刻出去拎幾瓶啤酒。然后我倆坐在葫蘆架下面的小木桌旁,慢慢地吃慢慢地喝。

小葫蘆已經長得有蒜頭那么大了,肉乎乎的。有幾個就懸在我們的頭頂,跟眼珠一樣。肖越說,不能用手摸,這么大點兒用手一摸就化了。我說,聽說日本人來了。肖越看了我一眼說,我這段時間點兒賊沖,不光抱夾摟大寶還凈下蛋,明的暗的全來,媽的這兩天可不能玩了,好不容易贏點兒,別再禿?;厝?。他夾了一粒花生米剛一送到嘴邊就掉了,又夾了一粒又掉了,他放下筷子,用手撮了一粒,說,我知道小日本兒來了,準沒好事兒,奸得跟精似的,把中國人賣了還得幫人家數錢呢。我說,聽說來買廢礦石山。肖越說,這下把咱們徹底給撂這兒了。媽的,愛咋的咋的吧。

往往我們剛撂下飯碗,鐵大門“哐啷”一響,賈明就到了。賈明一到肖越飛快地把杯子和碗筷收拾好,讓我在院子里看著點兒劉海,說要來了就咳嗽一聲。然后兩人一邊竊笑一邊進了劉海辦公室。不知道兩人在搞啥名堂,我就在院子里喂小秀??蓜⒑R恢睕]有來。

過后我才知道,賈明剛剛不知從哪兒學來一套發報通話法,就立即跑來教肖越??赡苁请娫挋C不同的原因,兩人一連鼓搗了好幾個晚上,才終于在摸索中熟練地掌握了這門技術。肖越把門反鎖上,親自給我演示了一遍,他說,號碼是幾就按幾下,中間千萬別停,要注意頻率,就是說第一下和第二下間隔的時間要一樣,而且手指用力也要一樣,看好了,比如現在咱們給老秦行長家打個電話——肖越捋了一下衣袖,全神貫注地坐在劉海的椅子里,然后把聽筒貼到我的耳朵上——他像發報一樣在放聽筒的電話鍵上嗒嗒嗒嗒嗒按了一會兒,然后電話果然就接通了,他迅速把聽筒放下,往椅背上一仰,哈的一聲樂了。樂了一陣兒,他說,絕對不能緊張,要像當年李俠同志一樣。來,你試試。我說算了吧,我不試。

一連半個多月,肖越沒再玩麻將,每天晚上十點一過,或劉海前腳一走,他后腳立刻進去。兩人就跟交接班一樣,卻比交接班速度快多了。然后我就聽到肖越在電話里海闊天空地跟人一頓神聊,時不時還發出一陣陣怪笑。頭一周好像是跟一些戰友通話,并沒有多少實質內容,但我還是從只言片語稍帶而過中聽出了一些跟他自己相關的東西。比如他跟對象徹底黃利索了,眼下正著手準備新的一場戀愛。

后來,我發現肖越一直在呼一個人,電話響了以后拿起來立即又放下,從來不說話。有時他對著電話說,傳呼臺,請呼剛才的號碼十遍。再后來電話就不再響了。他很失落地回屋躺在床上,眼睛卻一直大大地睜著。躺著躺著,他會突然一躍而起,翻過窗戶直奔電話而去。

星期一早晨,縣行來電話通知劉海去開會,并說讓立即就去。本來劉海想等肖越從家回來,把尾廂交接給他,然后再走。可左等右等肖越也沒回來,電話“嘩嘩”地一遍一遍地催,劉海就把尾廂交給了武力。劉海走到院子里又回來,說,肖越要是不來,就讓小段那邊先對外。武力沖我笑了一下,小聲說,廢話。

肖越快到中午時才回來,他一進屋就說,劉海是不是去縣行了?這下徹底廢了!說完就一屁股坐到椅子里。我們誰也沒吱聲。肖越在椅背上仰了一會兒,抽出一顆煙點著一口氣抽掉大半截,才重又坐起來,他說,咱們這回都走不了了。我今天上午去縣行了,人事科還說要再招一批代辦員往咱這兒派呢。對了干谷的自來水不能吃了,上邊來人剛剛測出來的,說含好幾種致癌物呢。我看縣行一人發一個五十斤的大塑料桶買地下水吃呢?;钤?!

馬兵說,你家不也得買水吃嗎?

肖越說,我姐家有井。

武力說,可我家沒有。

我問,咋弄的?

肖越說,水庫讓金礦給污染了,都好幾年了。

劉海第二天上午一回來就說,小段,我先到你床上瞇一覺。然后他就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好像種了一天大地刨了一天大鎬一樣。等劉海一臉疲憊地走進營業室就說,武子,你去把門關上,咱們開個會。他坐好后,把腳丫子從鞋窠里拿出來。肖越捏著鼻子回頭看我一眼。劉海說,我腳丫子昨晚剛洗過,沒味兒。他又欠欠屁股,把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拉開抽屜,煙盒空了,他晃了兩下扔進桌子腿旁邊的紙簍里。然后看看肖越,肖越沒動。我把半包煙扔了過去,他抽出一顆別到耳朵上,又抽出一顆叼在嘴里,然后把煙盒扔回來。他說,武子去看看水開沒開。武力說,沒聽著動靜,好像沒開。劉海說,那等一會兒。

肖越使勁打了一個哈欠,把頭重重地放到椅背上。

劉海端著一罐頭瓶子茶水,吱溜吱溜地喝了一會兒,點著了煙,說,咱們開個會,有幾個事兒先說說,一個是縣里的自來水不能喝了,上邊正在抓緊解決這事兒,行里特別提出來,讓家在縣里的職工放心。咱們這塊兒水沒問題。另一個是行業紀律問題,縣行通報批評了一個人,具體是誰我就不說了,信貸科的。這老哥頭兩天去夜總會喝酒喝高了,讓老板把所有的小姐都叫了過來,一共二十多個,按大小個兒站了兩排,然后他就叼著煙蹺著二郎腿指揮人家一二一、一二一地走正步,規攏了人家半宿,關鍵是還不給人家小費??赡苁嵌道餂]帶那么多紙兒,等酒勁有點兒過了,一琢磨就從廁所后門蹽了。你說蹽也就蹽了,第二天趕緊去把事兒給擺平嘍,結果第二天沒去,第三天也沒去,還跑出去躲了。人家老板就打發二十多個小姐找行里來了。

劉海端起罐頭瓶子,吱溜吱溜地又喝了一會兒,換了個姿勢,然后把耳朵上的煙拿下來,肖越從兜里掏出半包煙扔過去,劉海笑了一下說都給我了?肖越說,快說別賣關子。劉海把煙放進抽屜里,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肖越說,快說!

劉海說,別提了,寒磣透了。二十幾個大姑娘一進銀行,就問這人在哪兒,然后直接上樓,見門就進,也不敲,后來就坐在行長室里不走了。沒招兒,最后行長給打的小費,每人一百。

肖越說,我知道是誰了。馬兵就笑了。武力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也笑了。劉海說,是誰不重要,關鍵是要引以為戒。肖越說,讓誰引以為戒呀?好幾個月他媽不開工資,哪兒去弄癟紙打小費呀?誰能跟他們信貸員比呀?

劉海說,我說引以為戒不是指咱們,好了,現在開始正題。

我們都睜大了眼睛。因為劉海正題的第一句話就是縣行這兩天開鍋了。他說,縣行這兩天開鍋了,上級行又來了新文件,凡在籍職工,不論男女,凡滿八年以上工齡,包括七年整八年頭的,都可自愿申請提前退休,晉升兩級工資,待遇跟在職的一樣。具體工資算法人事科有一套公式,咱這塊兒沒有這種情況,所以我沒細問。肖越興奮地一拍大腿,說,軍齡算不算?劉海說,算了你也不夠,就是夠你能退咋的?肖越說,你尋思我不退???媽的,還差兩年呢。

劉海最后說,咱們這兒暫時不撤了。

那天中午肖越和武力都沒吃飯。我和劉海、馬兵吃了。吃完,劉海說,也沒幾筆業務,今兒個就提前下班吧。

劉海一走,我們四個人就不約而同地先后躺到了床上。馬兵往里挪了挪身子,武力就躺在了他身邊。陽光很好,我們在很好的陽光里躺到床上,一動不動。

墊在腦后的兩只手麻了,我把它們抽出來,側過身子。

這時我看見了一根頭發。一根彎彎曲曲火紅的頭發,在一片光影里就像一縷小火苗躥進了我的眼睛,我呆呆地看了它很久,然后把它捏起來,想了一會兒,“噗”地吐出一口氣把它吹跑了。然后我坐了起來,抽出床單,一團把它塞到了床下放著小秀褥子的紙殼箱里。又呆坐了一會兒,才重新躺下。沒有人關心我剛才做的一切。

肖越打電話就像上了癮一樣,讓他幾乎把麻將給忘了。有時就是賈明過來拉他他也不去。他除了對尋呼臺一遍遍說,給我連呼十遍,或者給我加急連呼十遍外,電話始終沉默著,就像一塊石頭。而他不在乎,就好像本來就沒做讓對方回話的打算。他就像完成規定中的一道程序一樣,“嗒嗒嗒嗒”地按著電話鍵,說完“啪”地撂下電話,該干什么干什么,就連睡覺都一點兒不耽誤。有一天后半夜,他解完手回來,躺下后立即又起來了,然后從窗戶翻過去,接通電話說完“再呼十遍”后,就從窗口往屋里鉆,他的一條腿搭在窗臺上,身子剛上來一半,劉海辦公桌上的電話“嘩”的一聲就響了。他“撲通”一聲就摔了回去。電話一直“嘩嘩”地響著,而他就像做了賊一樣,悄悄從窗口爬進來,溜進了被窩。后來電話一直被他打得欠費停了機。他才像打完一場大仗一樣從心里長舒了一口氣——

媽的,他說,終于停機了。

電話停機了好幾天,劉海一直不知道。

他從干谷回來后,有好幾回看著我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眨巴著一雙小眼睛,盯著我看,張張嘴然后又把嘴閉上,一只手在半開不合的抽屜里反復鼓搗著一個牛皮紙信封。有一天中午他見我一個人在床上躺著,拎著那個牛皮紙信封邁著八字步就過來了,并隨手鎖上了門。他把兩腿分成大八字坐在馬兵的床上,一只手按在大腿上,一只手就捏著那個牛皮紙信封。然后盯著我看。

你老盯著我看什么,我又沒長紅頭發。

劉海愣了一下。

有啥事兒你就說唄,我又不是大姑娘。

你剛才說啥?

你帶回來一根紅頭發。

他頓時有點兒慌,站起來,歪著脖子看看兩邊肩膀,用手一連撲嘍了好幾下。我說,掉我床上了。他又愣了一下。我說,讓我撿起來給吹跑了。劉海咧了咧嘴,扯,他說,你還跟我逗呢,我是想跟你說點兒正事。我說,說吧。劉海說,你跟劉哥交個實底,到底想不想在這邊成家?我說,在哪邊?他說,當然不是這邊我是說干谷。又說,你看,眼下這一半年肯定是撤不了了,我是跟你說真的??h行人事科傅科長托我辦的,連照片都帶來了,你看看不?我說不看。他說為啥?我想了想,說,照片能看出啥,八十歲老太太都能照得跟十八歲似的。要看也得看本人哪。他說,沒你說的那么邪乎,照片咋也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的。我說,都啥時候了,相對象還看照片兒,她要是個瘸子我從照片上能看出來嗎?劉海左邊臉蛋子猛地哆嗦了一下,他說,就那么回事兒吧,臉蛋子再好也長不出大米來,閉了燈都一樣。我說,不見得吧?黑頭發和紅頭發能一樣嗎?劉海左邊臉蛋子又哆嗦了一下,他說,別扯,劉哥是想和你說正事,那姑娘她爸看上你了,我想這也是個機會,成了你就可以輕松回縣行了。我說她爸是干啥的?劉海說縣行的。過了一會兒,劉海又說,算了,不行。我說怎么一轉眼又不行了?劉海說,劉哥得給你掌住舵,不能一時錯了主意,后悔藥難吃啊。我說,你把我弄糊涂了,跟你說吧,我現在不想找對象。劉海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說,失一次戀就像拔掉一顆牙,一顆壞牙,不能讓它總疼,既然一個女人她不愛你,或一個男人不愛一個女人,為什么還把它像一個磨盤一樣掛在脖子上呢?停了停,他笑了一下說,對了,以后可別拿紅頭發黑頭發跟我開玩笑,沒意思,也不好玩兒。

我看了他一會兒,他把臉轉到一邊去了。

從那天開始,劉海一連好幾天晚上沒來打電話。有時只是我一個人在時,他也沒來。而且他腰里的BP機一叫,他總是先看我一眼,就好像我先看到了那上面的號碼一樣。后來他挺不住了,晚上來一打,才知道電話停機了。他把電話從小木頭外套里拿出來,放到眼皮底下,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水。肖越掀開一小塊窗簾,沖我擺手,我沒動。看了一會兒,肖越把窗簾放下,然后低聲說,尋思去吧,累死他。

肖越兩眼望著柜臺外面,劉海手里捏著話費清單,看著他的后腦勺說,這個月話費超了這么多。算了,從我一個人工資扣吧。他盯著清單看了一會兒,說怪了,這咋打的先不說,就說這一個呼機號一晚上呼了一百來遍,是啥意思呢?待會兒我呼它一遍,看是哪個小妖精這么勾人。鎖我就不換了,還一樣,誰有事兒跟我吱一聲。

到了下午,電話才通。電話一連啞巴了好幾天,冷不丁兒一響,嚇了大伙一跳。劉海愣了一下立即一溜小跑奔向電話。他一連嗯嗯了好半天才從辦公室出來,然后站在柜臺外面往里看。耽誤事兒了吧?他耷拉著臉說。武力說咋的啦?過了好半天,劉海說,開工資了。武力“哇”的一聲叫了起來。肖越說,我今晚回去,明早去縣行取。劉海說,干脆,現在就走!坐火車不晚點下班前能到,我讓會計科小王在那兒等著。肖越說,那今晚也回不來了。劉海說,廢話,那樣你不是可以明早坐早車回來嗎?對了,我好懸沒忘了,儲蓄科說明后天過來查尾廂備用金。今兒個提前關門,咱們先自查一下。馬兵的交給小段查,我的交給小武子。

馬兵正數著錢的手停了一下。

劉海說,還有,這一陣兒縣行恐怕不帶消停的,沒準兒總讓我往那兒跑,待會兒小武子查完先把我的尾廂接過去一陣兒,行不?

武力說,沒說的!

看得出來,劉海跟上邊的關系不錯,否則像查尾廂備用金一類的事情事先是不會給通知的,都是采取讓你措手不及的“突然襲擊”,那樣更容易發現問題和漏洞。面對檢查,不論是上邊來人,還是自查,我們腦瓜里的一根特殊的弦兒都會立即繃緊,即使是一個平常很大大咧咧的人,拿一百塊錢都不當回事,可在錢和賬面前,差一分錢平不了都會一直摳下去,直到摳平為止。長一分或短一分絕不能私下拿出來或者填進去,那樣說不定會埋下意想不到的后患。這是我們的職業習慣,也是職業常識。

劉海那邊是三人臨柜,如果發生差錯,三人承擔,劉海一半,肖越和武力各四分之一。我和馬兵就不一樣了,兩人平攤。所以那天的自查我格外認真。事先我還洗了手,而且在洗手時涂了許多香皂。然后我站在馬兵旁邊,意思是好了,把位置暫時讓給我吧。馬兵一直在結著賬,好像永遠也結不完或不想結完一樣,一小沓憑條他打了一遍又一遍,結果卻總不是他想要的數,然后再重打。劉海那邊差不多都要進行完了,他不時地往這邊看兩眼,說,賬不平啊?馬兵說沒有,我算盤有點兒不好使。劉海就把他的算盤遞過來,看兩眼轉身回去盯著自己的尾廂去了。劉海說,我這邊快完了,別著急,一會兒我幫你結。

馬兵看看我,又看看我,然后放下算盤,說好了。

我已經感覺到要發生什么事情了。

這幾天業務量一直在回升,可能跟日本人來了以及干谷縣行的宣傳有關,平安辦事處不僅不撤而且要擴大要上電腦的消息連續好多天上了干谷報的頭版,還上了干谷電視新聞。當然少不了工行如何在實力上躋身于世界前十三位,儲蓄存款突破二十億等等忽悠。一些走了的儲戶又回來了。他們說農行幾個小丫頭整天小臉抽抽著,就跟欠了她們夜錢似的,還有錢一存上就像入了老虎口,取時推三阻四,費死勁了。劉海就趁機一頓煽乎,說我們這兒存取自由,存款不問來源,取款不問去向。你們沒看報紙和電視嗎?

收付我只核了一遍就平了。然后我開始復核備用金,先過大數,剛按下算盤的清盤器,馬兵就遞給我一顆煙,我看了他一眼,他按著打火機,手有些微微地抖。劉海那邊已經完畢,他一手夾著煙,一手拎著算盤就過來了。咋樣,平沒平?我說,就剩備用金了。他說,操,先別抽,趕緊整完,包車就要來了。我說,你先走吧,沒事兒。他說,不差這一會兒。過大數時,我一捏幾把百元的券種,就一下子感覺不對了。我的手抖了一下。劉海站在旁邊正瞇眼望著窗外,好像在等接包車。我飛快地數著錢,腦袋“嗡嗡”地響著,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要賠的數額。然后是哪天少的,是怎么少的。馬兵一直看著我,他的一雙眼睛好像嵌在了我腦門上一樣,可我一直沒抬頭,我在飛快地數錢,手心里沁滿了汗。

整整少了八千塊。我把最后一把錢塞進抽屜,閉上了眼睛。桌子下面的腳被馬兵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劉海說,對不對?我沒吱聲。這時接包車在外面鳴了一下笛,劉海又問了一句對不對,走出去開門。

我盯著馬兵。

馬兵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把備用金一點一點裝進錢袋子里,說,對了。

我和馬兵坐在葫蘆架底下的小桌子前。我說,是差款還是挪用?馬兵說不是差款。那就是你給挪用了?哪天?我放下心來,點了一顆煙。上周我爸來,我拿的。我說,是給你妹妹看病用?馬兵點點頭,她做透析,再不做她會馬上就死的。我說,那也不能動備用金哪,這是干咱們這行的規矩,如果上邊來突擊檢查,工作沒了不說,遇到心黑的捅出去都夠判刑了。馬兵說,當時沒辦法了,我爸蹲在圍墻外頭都哭了。我說,那完了趕緊想辦法堵上啊。馬兵說,我這幾天正想辦法呢,跟幾個朋友說好了,可去取的時候又都不行了。我說那咋辦?不能遲于明天早上了,萬一明早一上班就來查呢。馬兵說,我這就出去。他又握了握我的手腕,眼睛里含著一些淚花,他說,段哥,謝謝你。

馬兵后半夜才回來,借來了一千多,我一直坐在營業室里等著他。他把借來的錢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著。過了好半天他說,不知道肖越明早能不能回來。這三個月工資還有一千一。我說萬一他坐檢查的車回來呢?他一下子跳起來,說打電話讓他坐早車回來。走到劉海辦公室門口,馬兵就停住了,他說,他家沒有電話。

我打開箱子,把一萬元的定期存單拿出來。

我說,把剛才借的都還回去,明早去農行接包時取出來。

第二天工資沒拿回來,肖越還出事了。劉海放下電話,回營業室一連轉了好幾圈。捅了,他說,捅了。我們都愣了。劉海說,肖越在縣里讓人給捅了。武力說,捅哪兒啦?讓啥捅的?劉海看了我們一圈,說,對呀,我咋沒問呢?我說,那趕緊問哪!我們扔下柜臺外面的儲戶,全跑到了劉海辦公室。劉海說,快回去一個,回去一個!馬兵就又回去了。

劉海連著撥了兩遍電話,總撥錯。我問,聽誰說的?劉海說儲蓄科。又問,儲蓄科的號是多少的?武力飛快地說了一遍。

我們立刻就知道了,肖越是讓一個女的用別頭發的大頭卡給捅的,肩膀挨了一下,兩邊屁股分別挨一下。武力一屁股坐在劉海對面的椅子里,他說,真笨,咋能挨了這么多下呢?劉海說,后腦勺還挨了一下,是用傳呼機砸的。我問,那女的是誰呀?劉海說,還能是誰?以前的對象。

肖越第二天一早就回來了,出乎了我們的意料。他看起來好好的,只是屁股不敢挨板凳,所以辦公時他就一直站著。有些熱心的儲戶就問,你咋不坐著呢?肖越就說,提高服務質量,站立服務。儲戶說,不是,八成是你屁股不敢坐吧?劉海說,他屁股長尖了。儲戶說,知道了,是長疥子了吧?于是還熱心地出招兒,比如買一貼獨角膏貼上,或者嚼一些生黃豆轉圈糊上也行。劉海說,不用,已經出頭了。肖越一直站著辦公,人也變了,整天不再愁眉苦臉,就好像真的提高了服務質量一樣。只是睡覺時挺難受,不能躺,一直趴著,兩邊屁股上還各貼著一層厚藥布。

縣行儲蓄科卻一直沒有來。

備用金的事兒除了馬兵和我,誰也不知道。馬兵把三個月的工資都給我的時候,我想想,又給了他一半,我說,不忙,你兜里也不能一點兒錢也沒有啊。那天馬兵非拉我出去吃飯,酒喝到一半時,他突然說,縣行人事科傅科長是不是給你介紹過對象?還是讓劉海給牽的頭?我說,你怎么知道?馬兵喝了一口酒,笑了一下,說,我還知道是那女的她爸先看上你的。我愣了一下。馬兵說,你知道那女的是誰嗎?我搖搖頭說,讓我看照片,我沒看。馬兵說,就知道肯定會讓你看照片,但不知道你沒看。我說,我還沒想找對象,所以就沒看。馬兵說,要看了說不定你就動心了。

為什么?

長得跟一朵花似的。

是誰呀?劉海只說她爸是縣行的。

是一把手老秦行長的姑娘。

我又愣了一下。馬兵說,咋樣?后悔了吧?我說,也不是,只不過沒想到。馬兵說,老秦行長有兩個姑娘,長得都跟花似的,就是得了小兒麻痹癥,不會走道。老大嫁了剩下老二,都成了老行長一塊心病了。行里進一個人傅科長就給介紹一遍。我說,包括你和肖越?馬兵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他說,老行長還有一招兒,就是看上誰就把誰弄下邊來,想回縣行先做姑爺,不做就在下邊永遠涼快著。說不定當初就沖這一條把你調干谷來的呢,本來我們這兒的人就多得沒處打發。我心里一陣發緊。馬兵說,劉海當年就是老行長從醬菜廠調來的,又一手提拔起來。我說,你是說劉海是老行長的姑爺?

馬兵說,對,他不愿意讓人知道這件事兒,他們兩口子感情不好,總打架,可劉海也沒招兒,離也離不了,誰叫他當初愿意的呢?關鍵是,真離了他是誰呀?

我徹底愣住了。

雨季過后,秋天就要來了。平安辦事處除了業務量和儲蓄額不斷增加以外沒有什么變化。院子里的葫蘆長得有一只只小碗那么大了。我和馬兵用了一個星期天,在架上拴著一塊塊小木板,一個個地接住它們。它們已經不怕用手摸了,表面的一層小毛毛也沒有了,摸一下感覺很滑膩。肖越的肩膀和屁股也好了,每晚仍然很晚才回來,不是和賈明在一起,而是總往劉海家里跑。劉海卻不時地往縣行跑。武力一直接著尾廂,賈明每天來接包,跟武力處得挺近。馬兵快一個月沒在辦事處住了,我沒問他是不是一直在護理他妹妹,也沒問他妹妹的病現在怎么樣了,我怕一問讓他覺得像跟他催錢似的。

平安辦事處跟平安鎮一樣,平靜而富有秩序。天氣也一直很好,風輕云淡的。我每天早晨起來得比以前更早了,有時領著小秀能在小鎮轉上一圈。

一天早晨我領著小秀轉到火車站旁邊一片民居里,打算吃點兒早餐,可半天也沒找到小吃鋪,這片民居是小鎮的富人區,從房子上就能看出來,都是齊頂的小二層,清一色的磚圍墻,黑色鐵大門。一副華人和狗不能入內的樣子。我和小秀轉到那里時,太陽才剛剛從天邊冒出來,很紅很嫩的樣子。我看看太陽一時有點兒轉向,想出來卻不知不覺地轉到里頭。有幾家鐵大門上的小門已經打開了,卻沒人出來。這時,小秀突然哼了一聲,躥到了前面,就像發現了出路一樣。我叫了它一聲,它沒理我,而是徑直躥過去,我立即跟在它屁股后面跑,來到一扇鐵大門前,小秀坐在那兒,回頭看了我兩眼,哼了幾聲,然后兩只前腳往小門上一撲,就躥了進去,我頓時嚇了一大跳。怕它傷著人,我大叫了一聲,也跟了進去。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小秀就站了起來,用一只前腳勾住鏤花木門上的把手一拉“嗖”地躥進屋里。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呆立在門口不知是進是退,緊接著小秀嘴里叼著一只繡花拖鞋從里面跑了出來。它把拖鞋往我腳下一放,立即又沖了進去,然后馬兵就被拽了出來。小秀叼著馬兵白襯衣的衣袖,歪著腦袋用勁,馬兵就穿著另一只繡花拖鞋被拽出來了。

我倆都愣住了。

小秀坐在一旁望著馬兵,舌頭伸出來一下下抖著。

馬兵伸手摸了一下脖子,他臉上下巴上和脖子上爬滿了深淺不一的暗紅色唇印,就像聚攏了無數張著的嘴,和空著的括弧。我把視線掉開,望了一眼樓上,粉紅色的厚窗簾還合著。事實上我們只愣了幾秒鐘,就來到房子側面的一個暗處。我說,我沒想到……話一出口我立即改成,我是說,我不該領小秀來……要是門鎖上點兒就好了。馬兵一直沒說話,他的一只腳還光著。我拽了一下小秀脖子上的鐵環,說,走,小秀。小秀卻一動不動。

馬兵說,等我一下,我去穿衣服。

我使勁兒拉了一下小秀,又踢了它一腳,小秀才悶著腦袋跟我走出鐵門。我們飛快地穿過那片民居,不久就看見了從平安鎮伸向遠方的兩條鐵軌。我和小秀在陽光明亮的初秋早晨,沿著鐵路的光輝朝著遠離平安鎮的方向飛快地走著,連頭也沒回一下。

一天晚上,肖越拉我出去喝酒。我倆坐在天街酒館一個小包間內,一直喝到后半夜。兩瓶老泥窖喝光了,連地上的一箱啤酒也空了一大半。我倆就像進行一場喝酒比賽一樣,你一口我一口、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菜卻幾乎沒動幾下,話也沒說幾句。后來就都喝不動了。

肖越說,我快要回去了。

我說,我知道。

肖越說,我把自己賣給銀行了。

我笑了一下。

肖越說,我再在這地方待下去,就瘋了。

我又笑了一下。

肖越說,我對象元旦就要結婚了。

我說,那你呢?

肖越一口干了一杯啤酒,“啪”地把杯扣倒在桌子上,他說,我一定要趕在她前邊,十一,就他媽十一!

武力在十月過后一個秋高氣爽的天氣里走了。是跟賈明一塊兒走的,拎著一個裝著五十萬塊錢的備用金口袋。讓縣行、市行包括省行都開了一次鍋。他們走得不聲不響,就像在某一天我們的夢里完成的一次旅行一樣。

武力走的第二天早晨,劉海在報告完縣行后就撬開了武力的尾廂。里面除了武力用過的算盤、紅藍圓珠筆、名章和公章,沒有別的。最后劉海從尾廂后面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然后他就像在戰場上發現了敵方作戰地圖一樣,雙手發顫地打開小盒子,是一個比他別在腰帶上的那個略小的漢顯BP機。劉海愣了一會兒,捏住它左按右按。我說,拿來,那是我的。他全沒理會。我沖過去,沖他大吼道,拿來!那是我的!

沒過幾天,馬兵把七千五百塊錢放到我手里時,握著我手腕的手久久沒有松開,他的眼睛就像他那只手一樣,久久地停在我的眼睛上。他說,妹妹有救了,已經找到和她相配的骨髓了。我說,是那女人的錢?馬兵點了點頭。

我說,咱倆去一次吊水湖吧。

我倆騎著他新買的一臺小太子摩托,在黃昏時分風馳電掣地奔向那里。然后扒光衣服,跳了進去。我們共同測了一回那湖的深度。我一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攥著拳筆直地伸向頭頂,然后迅速往下一墜,不一會兒腳尖就探到了湖底。在下墜的過程中,我的雙眼一直在大大地睜著,我發現湖水并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清,而是很渾,黃澄澄的一片。我的腳尖不僅碰到了湖底滑膩的石頭,還感到一股股透心的冰涼,我知道,那是泉眼。于是,我把攥著的那只手一松,那只BP機就忽忽悠悠沉了下去。

我和馬兵渾身發抖地出來。天亮時,我們在岸的另一邊發現了兩只空酒瓶,和一塊蘭花雨布。我倆坐下來。我說,我還有五萬塊錢,要是少我就給堵上了。馬兵拿著一只空酒瓶反反復復地看了很久,他說,那次我倆在這兒也喝了兩瓶,我喝多了,跟他說了一大堆話,現在連一句都想不起來了。我說,你們現在過得還好嗎?他苦笑了一下。我說,只要感覺好就好。馬兵伸出手,慢慢地握住了我的手腕,背過臉,望向一邊。那兒是湖的對岸,一縷霧氣正從草尖上一點一點地升起來,升起來。

肖越十一結婚時,我和馬兵都沒去。因為辦事處從二號開始放假。我們都隨了禮。那天,我們想象著肖越熱鬧的婚禮,特別是想象著婚禮豐盛的筵席,感覺十分惋惜,饞得連中午飯都沒吃下去幾口。

肖越成了老秦行長的姑爺和劉海的連襟被傳了好幾個版本。其中一個是這樣的,肖越直接找到老秦行長,說,這回我娶你姑娘,只要別像她姐一樣不能生小孩就行。老行長說,那得看你好不好使了。肖越說,還有,你不是三年以后才退休嗎?你得保我兩年之內當個中層干部,但絕不是在下邊。老行長說,否則如何?肖越說,否則我肯定不干。老秦行長一拍桌子說,中!你就干吧!

日本人在那一年秋末就徹底死了心走了,聽說是大上邊來了人,說廢礦料就是扔了也不能讓日本人給白撿去,等以后技術發達了再利用,放在那兒又不吃草料,就是吃草料也絕不能讓日本人給白撿去!于是日本人就走了。

因為武力攜款潛逃事件,老秦行長受到了間接連帶責任,在那一年冬天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就被勒令提前退休了。再加上日本人走了以及武力事件造成的惡劣影響,在那一年還差兩天就要結束的時候,平安辦事處被宣布撤銷,因為儲蓄余額增長過于緩慢、管理不善,和隱患無窮。

⊙ 李云雷·光影4

臨走的前一天,我和馬兵圍著辦事處房前屋后轉了好幾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一直沒有消息的武力,想到了吊水湖,還有那個BP機。后來我就不去想了,我和馬兵手里拎著兩串葫蘆,蹲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合計著,回去得讓肖越這小子給補上一頓酒,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小秀趴在我們腳下,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望望那個。

這天夜里,我和馬兵剛睡著,守在外面的小秀突然就狂吠起來。有人在劇烈地搖晃著鐵大門。隨后立即傳來了劉海拖著哭腔的叫喊:

快醒醒,小段,馬兵,你倆快醒醒,不好啦,不好啦——

我和馬兵顧不上穿衣服,一齊從被窩里跳下地,打開門,跑進院子。

月光下,劉海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樣堆在大門口,他的臉白得就像地上的雪一樣。

他說,不好啦,你嫂子,她,她讓煤煙給熏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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