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姜紅偉
受訪人:包臨軒
海藍色心潮
——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訪談錄之包臨軒篇
訪問者:姜紅偉
受訪人:包臨軒
姜紅偉:有人說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您認同這個觀點嗎?
包臨軒: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實際上也是整個80年代文化氛圍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不只是簡單的詩歌現象,也不只是青春現象。人們緬懷80年代,大學生詩歌群體是那個年代的時代主體之一。我認為,任何時代的大學生作為青年知識群體,都有表達激情的需求,但是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載體,現在網絡時代,人們選擇的表達方式早已開放和多元,詩歌是其中的一種。上世紀80年代詩歌的勃興與黃金時代的提法,可能也包含有更多的懷舊情緒。
姜紅偉:請您簡要介紹一下您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
運動的“革命生涯” 。
包臨軒:當年,我在吉林大學哲學系讀書,時值朦朧詩運動開啟了中國現代詩歌的全面興起,自然裹挾其中。我與大學同學蘇歷銘等人于大學時代開始寫作并發表作品,除了在《青年詩人》、《吉林日報》等報刊雜志上有詩作發表外,主要是大學生詩歌刊物風起云涌,我們在其中發表和交流作品最多。
姜紅偉:當年,您創作的那首《詩友們》很受讀者喜歡,能否談談這首詩的創作、發表過程?
包臨軒:我大約是在大學畢業的1984年寫了《詩友們》,最初發表在吉林大學學生刊物《北極星》上,是我一組詩歌中的一首,當時我自己并未予以特別在意,但是卻在校園和大學生詩友中引起熱烈反響,其中成因我倒未予深想,可能是觸動了大家心中的某種特別的情愫,引發了共鳴。后來,這首詩在《詩林》雜志上發表,并被收入多種大學生詩歌作品選本。現在回頭來看,它可能顯示了那個理想主義時代的某種特征。
姜紅偉:在大學期間,您參加或者創辦過詩歌社團或文學社團嗎?擔任什么角色?參加或舉辦過哪些詩歌活動啊?
包臨軒:我參與了我校學生刊物《北極星》的創辦,蘇歷銘同學其時比我更為活躍,性格也更具親和力,我是在他的感染下參與其中。至于文學社團,我們倒是沒有刻意為之,因為當時的吉大校園,學生詩歌寫作有一種自發式的熱烈,詩歌氛圍很濃,我們身在其中,無須特別組織,就有一大群人參與。當然,我們依托《北極星》雜志,匯聚了一大批詩友,并在我們畢業后,這
種詩歌氛圍得以延續好多年,成為吉林大學校園文化的一大特色。
姜紅偉:能否詳細談談《北極星》雜志的創辦過程?
包臨軒:對于創辦《北極星》雜志的來龍去脈,我的同學蘇歷銘,也就是這本雜志的首任主編曾經寫過一篇短文《吉林大學北極星詩社的不完全記錄》,下面抄錄如下,可以回答您這個問題:
“我一直不明白,當初吉林大學為什么會選擇我來做《北極星》雜志的主編?當時徐敬亞、呂貴品、王小妮等人早已畢業離校,他們組建的赤子心詩社也隨之不復存在。赤子心詩社只限于他們班級的七位詩人,如果繼續打著赤子心詩社的旗號,顯然不能滿足當時校園詩歌洶涌澎湃的局勢。我接手這個任務時,第一件事就是要給一本新誕生的雜志起個恰當的名字。和包臨軒等人商議過之后,決定把雜志名字改為《北極星》,其寓意顯而易見地體現出北方、吉大、群星的含義。
創刊號的刊首語是著名化學家、校長唐敖慶先生親筆書寫,他寄語青年學子要以這本雜志做為陣地,充分展開學術討論,培養自由、嚴謹和務實的學風。創刊號是綜合性雜志,努力體現各學科學生的研究成果,當時在校的學生對這本雜志都有較深的印象。《北極星》雜志創刊號是1983年秋天印制完成的。
也許是因為我和包臨軒個人的偏好,決定第二期做成文學專號,并請中文系主任公木先生主筆刊首語。這一期著重刊登了徐敬亞、呂貴品、王小妮等之后在校學生的文學作品。在編輯的過程中,我驚奇地發現物理系劉奇華(野舟)令人耳目一新的詩歌
作品,至今彼此都還記得當時用我剛取來的《飛天》稿費,在學校附近的小館把酒談詩。與時尚的校園詩歌不同,野舟的詩歌大氣、深邃和豐厚,而且完全出自個人的自覺創作,這在八十年代初期實屬罕見。那時我已預感到,我們貼近主流的青春期寫作,將會因為野舟們的出現而發生根本裂變。
本來從第三期開始,《北極星》雜志還要恢復為學術性的綜合雜志,但那時我即將畢業,便交棒給中文系的學弟手中。在他們手中,不但沒有回歸創刊號的宗旨,進而他們以這本雜志為契機,大張旗鼓地壯大北極星詩社。張鋒、鹿玲、安春海、杜笑巖、于維東、丁宗皓、高唐、野舟、杜占明、杜曉明、伐柯、馬大勇、柴國斌、蘭繼業、馬波等后來者,旗幟鮮明地彰顯現代主義詩歌精神,完全顛覆朦朧詩之后大學校園里營造的青春期創作,向著現代主義詩歌靠攏。
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學院生活開始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與社會同步讓這群新銳詩人掙脫就有的枷鎖,逃出固有的窠巢,雖然方向不明,但他們知道尋找方向。特別是郭力家等地下詩人的滲透,北極星詩社的參與者擯棄傳統,開始積極的有益探索。他們把《北極星》雜志徹底變成詩歌刊物,出版了《審判東方》的多人詩歌合集,應該說這本詩集終結了校園詩歌殘留的青春基因,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吉林大學詩歌創作的又一個高峰,但它也預示著吉林大學詩歌鼎盛時代的結束。
他們是一群破壞者,就像飛蛾撲火,瞬間的璀璨和燃燒,并沒有持久的光亮。之后他們個人大都陷入創作的沉寂,或許也有人間斷地寫作,但他們消失于公眾的視野之外,或者說是淡出詩歌之外。2005年一家中日雙語雜志約我編組吉林大學的詩稿,我
盡可能地選編徐敬亞之后的代表性作品,雖然各個時期都有作品入選,但走失的感覺一直是我對吉林大學詩歌的總體認識。
他們曾是一群優秀的詩人,他們消失于人群之中,或者說他們在現實中仍舊做為詩意的存在者把詩寫在瑣碎的日常生活里,只是我不再察覺。高唐住在我鄰近的社區里,見到時我們還是從詩歌談起,但這更多的只是一種習慣。
北極星詩社似乎是終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最后一個春天。
姜紅偉:當年各大高校經常舉辦詩歌朗誦會,給您留下最深印象的詩會是哪幾次?
包臨軒:我印象最深的是大一時,我們吉大中文系77級組織的一次詩歌朗誦會。在詩會上,當時就已成名的我校師哥師姐輩的作品把我們這些新生給震撼了,其中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的詩歌,全新的敘述方式和全新的意象,顛覆了傳統詩歌寫作模式,令我們耳目一新,我們被他們的新詩徹底征服了。
姜紅偉: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人們最熱衷的一件事是詩歌大串聯,您去過哪些高校嗎?和哪些高校的大學生詩人來往比較密切最后成為好兄弟啊?
包臨軒:我并未參與詩歌大串聯,但是當時和東北師大、吉林財貿學院的同城高校的詩友們,確實聯系密切,周末,業余時間我們幾位經常在一起討論詩歌,他們當中有李夢、朱凌波、黃云鶴、趙培光等人。
姜紅偉:當年的大學生詩人們最喜歡書信往來,形成一種很
深的“信關系”,您和哪些詩人書信比較頻繁啊?
包臨軒:當時,我和于堅、伊甸、張小波等人都有書信往來,但畢業后聯系反而很少。
姜紅偉:在您印象中,您認為當年影響比較大、成就比較突出的大學生詩人有哪些?哪些詩人的詩歌給您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包臨軒:吉林大學詩群、上海復旦、華東師大和上海師大等全國各高校,都各自涌現了一大批校園詩人,掛一則漏萬,實在不勝枚舉,所以就不一一道來了,那必將是一長串名字。
姜紅偉:在我印象中,您是20世紀80年代后期大學生詩壇上不多見的“雙槍將”, 右手寫詩歌,左手寫評論,而且還寫出了一系列有見地、有價值的詩歌評論文章,請問,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詩歌評論寫作的?寫作發表了哪些詩歌評論文章?能否談談您寫的那篇批評謝冕的文章?
包臨軒:我是大學畢業后的1987年開始寫詩歌評論的,大約寫了五十余篇,一直到90年代初,在一些文學雜志上開設過詩評專欄,在《詩歌報》、《百家》、《文藝評論》、《北方文學》、《詩林》上發得比較多,例如《讓陽剛之氣吹拂詩壇》、《新詩潮走向與社會效應》、《先鋒詩歌的自由意志》、《自我、生命與背景意識》等等,還對近二十位有相當影響力的黑龍江詩人做過系列述評。
對謝冕的詩歌評論所做的批評,主要是當時少年氣盛,基于對其批評理念的相對滯后感到焦慮,并不是對個人的抨擊,我主
張藝術理論、詩歌批評要與時俱進,不能止于簡單褒獎的層面,否則無法準確把握詩歌發展潮流與方向,不利于詩歌的長遠發展。現在回頭看來,這篇題為《疲憊的追蹤》的文章寫得不夠深透,好多理念也沒表達清晰,有遺憾。
姜紅偉:1985年夏天,在《哈爾濱日報》社舉辦的端午詩會上,您贈送我一本簽名的詩集《北方沒有上帝》,我至今還珍藏在我個人創辦的八十年代詩歌紀念館里,至今已經三十年了。我知道這本詩集是一本大學生的詩歌合集,能否詳細向我們介紹一下這本詩集出版的來龍去脈?
包臨軒:正好,我手頭上有一篇詩友寫的介紹《北方沒有上帝》這本詩集出版過程的文章,我就直接摘抄下來吧:
大學生詩集《北方沒有上帝》由云潮詩社出版于1985年5月,是由已經畢業的吉林大學80級哲學系學生包臨軒、吉林大學80級經濟系學生蘇歷銘、東北師范大學80級學生李夢、東北師范大學80級學生黃云鶴、80級吉林財貿學院金融系學生朱凌波五位大學生詩人,為了紀念他們在大學時代寫詩的歷程而集資將自己大學時代創作的詩歌作品編印成冊,名義上由當時十分有名的大學生詩人代表人物、已經畢業的原83級浙江湖州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學生伊甸,80級云南大學中文系學生于堅,81級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學生程寶林共同編輯,其實,具體是由蘇歷銘、朱凌波發起編輯的,詩集名稱則由朱凌波確定。
《北方沒有上帝》為32開本,鉛印,共計86頁,屬于內部交流詩歌資料。共收入詩歌作品41首。其中,按順序排列如下:包臨軒8首、蘇歷銘9首、李夢7首、黃云鶴8首、朱凌波9首。每個
作者詩作前面附有各自的創作前言。
一、包臨軒詩歌作品8首:包臨軒,1962年出生,1980年考入吉林大學哲學系讀書。進入大學后開始熱愛詩歌創作,并積極投身于八十年代轟轟烈烈的校園詩歌運動。其中,有代表性的詩歌作品是《詩友們》:
我們一群校服海藍色的詩友啊
圖書館乳白色的燈盞
有常新的魅力
當我們爭論得面紅耳赤
就大步走出
吵架似的
把金屬般叮當撞擊的聲音
撒滿墨綠的林蔭路上
我們互贈坦率和真誠
晶瑩剔透的心
偶然會驚訝地發現
對某一雙長睫毛忽閃的黑眼睛
同時產生聯想
每一次發表詩作
都要走進小街拐角的冷飲店
幾塊面包 幾杯冰淇淋
一起歡呼
當不再想成為詩人時
忽然成了詩人
一個新鮮的名字風靡海內
周末晚會發表演說
啞劇 詩朗誦
把許多目光和思緒
引向一片崛起的白樺林
和第三次浪潮
北方村落 江南小鎮
海濱城市
奇跡似地聚集在一座盒式樓房
談論帆船式屋頂 飛碟醫院
倫敦蠟像館
中國都會有的
當我們跨出白綠相間的大學圍墻
在《畢業歌》的回旋聲中
散落于地北天南
詩的意境
會漫過稿紙的藍色方格
向腳下的土地
緩緩擴展
東方將有名作問世
我們一群心潮海藍色的詩友啊
二、蘇歷銘詩歌作品9首:蘇歷銘,1963年出生,1980年考入吉林大學經濟系讀書。在大學期間,他顯露了自己的詩歌才華,先后在《飛天》、《青年詩人》、《星星詩刊》、《詩林》等有影響的詩歌報刊發表了一系列頗有才情的詩作,成為八十年
代中期吉林大學生詩人代表人物。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在與中國人民大學女學生楊榴紅聯合自費出版了詩歌合集《白沙島》,由著名大學生詩人領袖、81級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學生程寶林編輯。這本詩歌合集是八十年代大學生詩壇最有影響的詩歌合集,出版后在八十年代校園引起巨大反響,給他帶來極大的詩名。其中,最有影響的詩歌作品是《航海去》:
我們數也數不清
九級浪的海
究竟折斷了多少遠航的桅桿
只記得十九歲的雨季里
老水手醬色的手指
指向鷗群和帆影漂浮的遙遠海天
我們帶著海魂衫和對海的神往
佇立海岸
聽黯啞的笛聲宣布風暴
我們知道了蔚藍海域
有太陽無法托起的沉船
沉沒 意味著永不生還
但趕海的風帆總在生起呵
神秘而遙遠的海
洶涌而遼闊的海
誘惑我們永遠地打開向海的窗戶
聽礁石林間
漲潮的濤聲澎湃著海的呼喚
我們不安地在海灘上走動
理解旗語
同時也理解臺風和挽留的海灣
青春屬于遠航
即使有一天我們化為珊瑚
也要讓新的啟航
從我們身邊開始
航線 在三角帆掠過之后
指向遙遠
三、李夢詩歌作品7首:李夢,1963年出生,1980年考入東北師范大學讀書。進入大學后開始從事詩歌創作,并積極投身于八十年代轟轟烈烈的校園詩歌運動,先后在《青年詩人》等有影響的詩歌報刊發表風格清新優美的作品,很快就在大學生詩壇嶄露頭角,成為八十年代中期吉林東北師范大學大學生詩人代表人物。
四、黃云鶴詩歌作品8首:黃云鶴,1962年出生,1980年考入東北師范大學讀書。1982年開始在《青年詩人》等有影響的詩歌報刊發表作品,是八十年代中期東北師范大學最有影響的代表詩人。
五、朱凌波詩歌作品9首:朱凌波,1963年出生,1980年考入吉林財貿學院金融系讀書。在校期間,他酷愛詩歌創作,并在《青年詩人》等有影響的詩歌報刊發表作品,成為八十年代中期大學生詩壇十分活躍的代表詩人。他還擅長詩歌評論創作,是有名的大學生詩壇“雙槍將” 。
姜紅偉:您如何看待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意義和價值?
包臨軒: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是一種青年文化現象,是一種思潮,是一個時代的文化景觀,它與那個時代的思想解放運動和文化覺醒是一體的。
姜紅偉:回顧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最美好的回憶是什么?
包臨軒:對我而言,是個人青春的絕美記憶,是理想主義的一個重要源頭,對我一生價值觀的形成有重大影響,所以我要感謝那個年代。還有一條,那時的詩歌寫作,也為我自己贏得了最重要的相知一生的友情和愛。
姜紅偉:目前,詩壇上有這樣一種觀點,認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是繼朦朧詩運動之后、第三代詩歌運動之前的一場重要的詩歌運動,您認為呢?
包臨軒:就詩歌傳承而言,大學生詩歌運動是朦朧詩歌之后的重要發展,并形成了自己的新質,那就是在詩歌寫作回歸藝術本體的基礎上,個性魅力的張揚和自覺,得以在更大范圍內鋪展開來,在青年一代身上扎下深根,并從此不可逆轉,這一運動為今天的現代中國詩歌提供了基因,雖然可能不是唯一的,但顯然具有不可或缺性。
姜紅偉: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的得失是什么?有什么感想嗎?
包臨軒:最大的“得”,是使我一生再未離開文學和藝術對我的浸染,并因此而從未離開對真與善,對于美的信念。如果一定要說“失”,那就是我們因為對藝術情懷有意無意間的堅持,而常常與某些社會通行的規則,未免格格不入,但這也未必就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