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痛史 民族殷鑒

關(guān)紀新

以抗日戰(zhàn)爭為時代背景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是老舍一生當中最為宏大的文學敘事。作品以異常深致的內(nèi)容涵蓋，講述了由北平淪陷，到日本軍國主義者徹底戰(zhàn)敗投降，整整 8年間，發(fā)生在這座歷史名城當中樁樁件件令人哀傷、激憤的故事。作家選取北平城一條叫作“小羊圈”的偏僻小胡同為故事中心，飽含愛憎地書寫了住在其中的祁家、錢家、冠家等十幾戶身份不同的居民，在民族危亡時期的命運和遭遇。

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囊括著許多狀寫抗日戰(zhàn)爭歷史的作品。不過，人們在70年后的今天重新回眸檢讀它們，卻又得見，其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敵我尖銳對壘的角度去展現(xiàn)那場民族解放斗爭，它們或者著意描繪我國軍民在戰(zhàn)場上喋血奮戰(zhàn)的壯烈行為，或者圍繞戰(zhàn)時政治、軍事的某些焦點，勾畫戰(zhàn)略與戰(zhàn)役態(tài)勢的此消彼長。然而，《四世同堂》的選題與立意，卻跟這些創(chuàng)作截然不同，而是旨在全力反映戰(zhàn)爭過程中，淪陷區(qū)平民生活場景和心理歷程。老舍這位平民命運的書寫圣手，通過這部小說想要追求的是，依托自己愛國文化人的深入哲思，和盤記錄下中華族眾遭受異國奴役的屈辱情態(tài)，去盡力發(fā)掘包藏在民族屈辱底下的文化教訓。

銘記民族曾經(jīng)有過的被征服經(jīng)歷，與沉痛反思被征服狀態(tài)下的國民心理弱勢，乃是《四世同堂》彼此緊密絞結(jié)的雙重主題。

淪陷之前，在北平這座數(shù)代古都和文化名城里，人們每以生活得體面、優(yōu)雅、適意而自豪，他們的祖輩長期環(huán)繞在“天子腳下”，家族世居之地乃是舉國之“首善之區(qū)”，這足以讓他們傲視天下。可是在外寇將冷冰冰的刀槍驟然舉在他們眼前的時刻，一切從前的尊驕與閑適，都從他們的臉上迅速飄散了。“北平的人已和北平失去了往日的關(guān)系；北平已不是北平人的北平了。在蒼松與金瓦的上面，懸著的是日本旗！”難堪其重的屈辱，在乍一成了“亡國奴”的時刻，是人們心間揮之不去的惟一感受。《四世同堂》追蹤并且摹繪出北平市民，較之于中國其他淪陷區(qū)百姓更難平復的那份心頭恥辱，人們即便是不得不被動順應已被征服的慘淡現(xiàn)實，也絕不愿意讓世間看到他們已向恥辱讓步的窘態(tài)。

按照我們后來習見的寫作模式，在大量列舉了侵略者令人發(fā)指的暴行和劣跡而后，作者是該要虎虎生風地展現(xiàn)被征服者的覺醒與抗爭才對。然而，老舍可并不打算用這種方式來處理他的《四世同堂》。作品里面，從肉體到靈魂均已倍受外寇摧殘的北平市民，除了只有極少數(shù)人——例如汽車司機錢仲石、老詩人錢默吟，以及大學生祁瑞全等，較早投身于殺敵救亡的生死抗爭中，絕大多數(shù)的城內(nèi)居民，非但沒有盡快加入戰(zhàn)斗，反倒在慘淡的現(xiàn)實跟前，惶惑、猶疑、徘徊，以至于退縮、茍且……不能不令讀者感到一種難挨的壓抑。假如讀者能夠耐心地讀下去，便會覺察，作家老舍是慧眼獨具的，也是極其負責的，他通過手中那支冷峻的筆所觸及的，絕對是大多數(shù)被征服者真實到令人窒息的心理！北平人，作為中國人中最有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的群體，他們竟然無論怎樣浩劫加身，災獄臨頭，也必然要依從于他們固有的“國民性”。

從早期創(chuàng)作活動始，老舍便鍥而不舍地堅持著他啟蒙主義的文學動機，寫作長篇小說《四世同堂》，讓他再次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果斷地架起一部診斷精神文化的“愛克斯光”機，用心掃視中華“老”民族慘遭外敵征服處境下的心理堂奧。因為他堅持認為，假如不能打心靈深處探明造成“老”民族被動挨打的潛在原因，國人的手腳就將長久地被捆綁著，中華的百姓就將愈來愈“適合于”給外來的占領者當奴隸。

“啟蒙”與“救亡”，這兩項被認為是中國現(xiàn)代思想界（包括現(xiàn)代文學界）最基本的也是最光榮、最艱巨的任務，在作家老舍筆下，被如此清醒地協(xié)調(diào)起來。

讓我們再來瞧瞧《四世同堂》中的北平人吧，他們的作為，不但令人汗顏，更令人深省——

他們都是酷愛和平的人，但是，對世上存在著戰(zhàn)爭危機和侵略狂人，卻盲然無所知。祖國的東北已經(jīng)淪喪了好幾年，日本人又把戰(zhàn)火燒向了京畿盧溝橋畔，可小羊圈胡同里的老住戶們，還是沒能從太平歲月的懵懂感覺中蘇醒。祁老人和他的孫子媳婦韻梅，就是兩個無論如何也弄不清侵略者為什么要平白無故闖進自己家園的人。韻梅講：“我就不明白日本鬼子要干什么！咱們管保誰也沒得罪過他們，大家伙平平安安的過日子，不比拿刀動杖的強？我猜呀，日本鬼子準是天生的好找別扭，您說是不是？”老人憑他一生的經(jīng)驗，給出了并不比孫媳婦高明的答復：“自從我小時候，咱們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簡直想不出道理來！得啦，就盼著這一回別把事情鬧大了！日本人愛占小便宜，說不定這回是看上了盧溝橋！”他想，只要把盧溝橋上沒用的石頭獅子送給侵略軍一些，事態(tài)便會平息。你看，在這“首善之區(qū)”安逸慣了的市民，善良到連外敵侵略到底是咋回事，都找不出答案來，又遑論會有什么奮起反擊的意識。他們從開始就幻想著“別把事情鬧大了”，而憑著陳年老法子，來應付戰(zhàn)亂。消極避禍，息事寧人，這是一套出自古國傳統(tǒng)的人生哲學。在中華文化體系中極具典范意義的北平文化，照老舍看來，美且美矣，卻是一種“熟到了稀爛”的文化。就因為它“過熟”，才喪失了原本應有陽剛氣質(zhì)，空留下一派凄清柔麗的，使人骨酥志短的“美”。最是那伙用柔性文化精神滋養(yǎng)大了的北平人，哪怕是在頂殘酷的年頭，也“會麻木不仁地把驚魂奪魄的事情與刺激放在一旁，而專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節(jié)目上去”。

老舍是地地道道的北平人，他對故土的赤誠忠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這么忠誠與熱愛北平的作家筆下，讀者居然看到了如此冰冷的事實——“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的”，其間的憂傷與憤懣，又怎能不引發(fā)我們的細細回味？作者大約是噙著滿眼的淚水，在訴說，在發(fā)問：“這個文化也許很不錯，但是它有顯然的缺陷，就是，它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躪，以至于滅亡。會引來滅亡的，不論是什么東西或道理，總是該及時矯正的。北平已經(jīng)亡了，矯正是否來得及呢？”

老舍熟知北平文化的底細，縱使這座城已然亡于敵手，他也照舊摸得準北平人的脈像。別看北平城做過幾百年的“帝王之都”，“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可是尋訪一下，就會知道，他們中間的好些人，連一點“國民意識”也都沒有。

跟國家觀念明顯薄弱不同，中國人的家庭觀念，反倒異常強烈。我們這個東方古國的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歷來強調(diào)家庭這一社會基本組織形式的特殊地位。以至于在這片國土之上，世世代代，個體成員幾乎全部的行為與選擇，都須從屬于家庭的存在，隨時都要以家庭利益為轉(zhuǎn)移和調(diào)整。在相應的關(guān)系序列里邊，不僅每個具體國民的個性，甚至于連全社會的共同利益，都被無可奈何地溶釋于家庭的欲念之下。戀家護家，也便成了在家庭宗法制度束縛下人們最突出最根本的觀念情結(jié)。老舍的《四世同堂》，對中國獨有的這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做了超出尋常的大開大闔的展示，視其意義，已不在于一般地反映國民的生活圖像和心理積淀，而是為了凸現(xiàn)并且拷問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給被征服狀態(tài)下的中華，帶來了怎樣的不良影響。

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保守性，制約著絕大多數(shù)市民群眾在被征服狀態(tài)下，必取因循、退讓、怯懦、敷衍的守勢。同時，我們的文化劣根性中，也不斷滋生著一些更為可怕的毒菌，更使世間平添齷齪。侵略者每占領中國一處城鄉(xiāng)，都會不期然地收獲到中華民族中間的渣滓——漢奸們的逢迎配合，這令敵人更加張狂，也使人民的災難更加深重。《四世同堂》里，就有為數(shù)驚人的漢奸身影：冠曉荷、大赤包、藍東陽、祁瑞豐、胖菊子、冠招弟、李空山、高亦陀、牛教授……像冠曉荷那樣，“在相貌，言談舉止，嗜好，志愿，心理，各項中”，都是那么天然的“成熟，得體”的漢奸坯子，幾年里執(zhí)著不懈地追求于賣身投靠，居然怎么也實現(xiàn)不了自己卑鄙的宿愿，可見，類似人物在當時的北平，多得已然不知凡幾！

小說里，志在鏟奸除害、去舊布新的老詩人錢默吟，面對他的知音祁瑞宣，講過一番寓意透辟的話：

這次的抗戰(zhàn)應當是中華民族的大掃除，一方面須趕走敵人，一方面也該掃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們的傳統(tǒng)的升官發(fā)財?shù)挠^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隸——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茍且偷安的習慣，都是民族的遺傳病。這些病，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會使歷史無聲無色的，平凡的，像一條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們的歷史上沒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發(fā)明與貢獻。及至國家遇到危難，這些病就像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潰爛到底。

這席話，應視為老舍的心音，它來自作家數(shù)年的思考，定型于全民抗戰(zhàn)的烽火硝煙之中。作家痛切地希望，通過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為“老”民族的心態(tài)和精神，做一次深入的檢討，做一次莊重的洗禮，將一應保守的、愚弱的、可鄙的民族性格，蕩滌干凈，再充分建立起足以引導每個國民的靈魂走向剛健、壯美境界的精神文化系統(tǒng)。

作家透過眾多人物的所作所為，將中國人的精神文化，區(qū)分為不同的類型。老舍借書中人物錢默吟的話語，說出自己的理想：“詩人與獵戶合并一處，我們才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老舍心目中的“獵人”文化，正是中華民族的初民精神，未必要求她的人民念過多少書、識得多少字，但是，他們一定須是頂具備正義感，頂具備孔武氣質(zhì)，也頂擅長于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懲治外寇、維護自我權(quán)益的。當然，作家也并不是一味地希望我們的民族，都倒退回到原始的“獵人”時代，他熱烈呼喚著的，是高級的“詩人”文化和原始的“獵人”精神的重新組構(gòu)與協(xié)調(diào)化一。書中提示，必須有像錢默吟一樣，由傳統(tǒng)的善良、正直的文化人，蛻變成為民族的時代的斗士，才算是真的完成了一代文化人的使命。在一整個民族被外來侵略者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作家也感到，無須隱瞞他該當提醒人們的主要一點，也就是寧肯暫時放棄儒雅，也不可長久地逃避反抗。

通觀《四世同堂》作品的思想優(yōu)勢，盡在于它的文化審視。當我們的國民早已聽慣了“經(jīng)濟落后，一個民族就要被動挨打”的道理時，千萬別忘了，文化的保守，精神的羸弱，同樣是要讓一個民族被動挨打的！老舍的這部長篇小說，為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就此提供了足夠的殷鑒。

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在決定民族存亡的日日夜夜，民族文化的大課題，讓老舍這樣一位飽含愛國激情的中國文化人，寢食難安，坐立不穩(wěn)。似一片嘔心瀝血的規(guī)箴，他向自己的祖國，自己的人民，獻上了這部長篇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