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寧
1945年,時年46歲的老舍依舊居住在重慶西北的小鎮北碚。盡管當時身上還肩負著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領導工作,但自1943年起,除特別重要的會議前往重慶外,老舍常年在此居住。
北碚雖距重慶不遠,但相比重慶更加清凈,適宜寫作,老舍十分喜歡這里,于是從1943年一直住到抗戰結束。此時的老舍,正在全力創作他的宏篇巨制《四世同堂》。
這部作品自1944年初開始寫作,至當年11月10日,前34段以《惶惑》為名在《掃蕩報》上開始連載。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希望此書“成為從事抗戰文藝的一個較大的紀念品”。進入1945年,他開始《四世同堂》第二部《偷生》的寫作。至當年的5月,第35段開始在重慶《世界日報》副刊《明珠》上連載。然而,彼時的寫作并非總是伴著安適平靜的環境,時常被諸事所打擾。1月10日,“文協”作家駱賓基、江村二人因從事進步活動在酆都被國民黨特務抓捕。重慶文藝界人士聞訊異常激憤,紛紛譴責當局的專制行為,“在高唱人身自由的時候,竟有如此事件發生,實使各界人士對中國民主政治大表遺憾。”“文協”總會除即電酆都縣縣長查明真相外,并積極設法營救。“文協”理事會特策議營救辦法,決定推孫伏園等人向參政會、衛戍總部機關交涉,根據保障人身條例,使早日恢復自由。郭沫若、馮雪峰迅即聯系邵力子,老舍則求助馮玉祥將軍,跟有關當局拍案要人。最終在多方努力下,駱江二人在一個月后被釋放。類似的營救,以往發生過多次,作為“文協”的總負責人,老舍每次總是在積極奔走,不是親自去當局交涉,便是向政府高層的朋友求助。他視之為自己的工作職責,因而每每總是挺身而出,絕無退縮。
2月1日,老舍在《南風》雜志上發表了《今年的希望》一文。每年在公歷新年或農歷新年之際,老舍大都會寫出類似“新年試筆”的文章,儼然成了他個人一種特有的習慣。在這篇文章中老舍寫道:“去年寫成的三十多萬字,有三十萬是《四世同堂》的,其余的是一些短文的。本來想把《四世同堂》寫到五十萬字,可是因為打擺子與頭昏和心境欠佳,就打了個很大的折扣。今年,我希望能再繼續寫下去,而且要比去年寫得多。”三天后,老舍的小女兒在北碚出生,這天剛好是立春節氣,于是老舍為她取名為舒立。小女舒立出生在老舍生活最為貧苦困頓的時期,在喜悅之余,也為全家的生計又增添了負擔。老舍后來在《八方風雨》的長文中寫道:
三十四年,我的身體特別壞。年初,因為生了個小女娃娃,我睡得不甚好,又患頭暈。春初,又打擺子。以前,頭暈總在冬天。今年,夏天也犯了這病。
同一時期,老舍給好友王冶秋的信中寫道:
年前立春日生一女娃,數夜未能安睡,故除夕前二日又患頭暈。一歇又歇了一個月,近數日才勉強執筆,續寫《四世同堂》。服了四劑中藥(為省錢),頭昏見好,只是藥有輕瀉之品,日來老拉肚子。
身體如此羸弱,緣于經濟拮據造成的營養不良。老舍自1940年開始因貧血而導致頭暈癥,幾乎每年都要犯一兩次。一旦病倒,便只能靜養不能繼續寫作。因此抗戰時期的創作可謂是在貧病交加之下的苦寫。然而如果僅僅是貧病造成的苦痛,自小生于貧民家庭的老舍早已習慣于此。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來自精神方面的困擾令其蒙垢。這就是1945年春天發生在重慶頗為轟動的黃金案丑聞。
3月底,國民政府財政部部長孔祥熙征得蔣介石的同意,指令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業銀行、中國信托局以及郵政儲金匯業局,從3月30日起把黃金價格由原來的每兩2萬元,提高為每兩3.5萬元。此政策的出臺,無形中將當時流通的法幣幣值貶值了75%。孰料有人提前泄露了黃金漲價的消息,在28日當天,黃金出售的數目就猛增了1萬多兩。重慶的各大銀行也事先得到了加價的消息,通宵辦理起黃金儲蓄業務。許多官僚、豪商和銀行職員彼此心照不宣,大量搶購。次日,有報紙披露了黃金儲蓄提價75%的消息后,輿論及各界人士紛紛指責財政部事前泄露消息,丑聞迅速轟動了整個重慶,并傳遍了各地。4月19日,重慶一些報紙因“黃金案”發,登載了一批私購黃金者的名單,其中有“舒舍予等五戶共一百五十兩”云云。因而引起一些人對老舍的誤解,甚而有人乘機中傷。其實,“黃金案”中的這個“舒舍予”與老舍無涉,而是另有其人。4月20日,我黨在重慶的《新華日報》首發專訊辟謠:“黃金案中的‘舒舍予’與老舍先生無關”,“老舍仍然在鄉下過著窮作家的生活,靠著賣心血及衣服雜物維持全家衣食,與黃金案中之舒舍予其人,毫無關聯之處。”盡管如此,因未能將報載舒舍予所系何人查證,始終無法打消人們對老舍的質疑。直到一年之后,這個所謂的舒舍予才終于浮出水面,乃是孔祥熙的二女兒為購買黃金而假冒的名字。但那時老舍已遠離故土,假若他知道這個消息后,或許也只能報以一聲苦笑。
5月4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重慶文化會堂舉行會議,紀念“文協”成立七周年并慶祝第一屆文藝節。老舍與邵力子、郭沫若、茅盾、孫伏園等100余人出席了會議。邵力子為主席。老舍在會上報告了會務,并且借機對惡意污蔑買黃金之事做了澄清,他說作家救濟費寧可存在銀行貶成不值一個錢,也決不買黃金。
8月15日,侵華日軍宣布無條件投降,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終于結束。山城民眾接連幾天都在歡慶這來之不易的勝利,然而老舍對此卻并未發表任何文字。不過在稍后的重陽節,老舍曾與于右任、程潛等人一同到重慶上清寺登高賞花,歸來后賦詩二首,從這兩首頗具杜詩手筆的五律中人們似乎可以窺探抗戰結束之際老舍復雜的內心:
干戈余痛在,菊酒不勝情。
風雨八年晦,貞邪一念明。
雙江秋水闊,萬樹遠煙平。
緩緩移帆影,思歸白發生。
劫后逢重九,登高倍有情。
黃花連影瘦,霜葉入云明。
蜀道知艱苦,鄉思系太平。
文章能換酒,笑傲遣余生。
(《乙酉重陽于程兩詩翁招飲賦此述志并以致謝》)
幾乎與此同時,老舍又一次被病痛壓垮,同時患了痔瘡和痢疾。在給王冶秋的信中他說:“前些日頭昏,發痔,痾痢,倒好像要完蛋的樣子。后來,痢先止,痔仍未全好,頭昏依然,直到如今。我也是那樣感覺——慘勝或無異于慘敗也。”老舍另一位好友吳組緗在9月6日的日記中寫道:“菽園帶來老舍、李紫翔兄及盛光勤函。老舍貧血復發,又患痔病痢,有‘深盼死在這里免得再受罪’之語,竟閱,使人萬分難過。”
抗戰八年已將老舍的身體折磨消耗得虛弱不堪,且身心俱疲。獲得抗戰勝利的消息后,他很快給在山東的好友王統照寫了封信,希望能在青島替自己物色一所小房。老舍久想重新恢復戰前自己在山東時期悠然有序的日子,遠離政治生活與各種文藝論爭,專心做職業寫家。不過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按我的心意,‘文協’既是抗敵協會,理當以抗戰始,以勝利終。進城,我想結束會務,宣布解散。朋友們可是一致的不肯使它關門。他們都愿意把‘抗敵’取銷,成為永久的文藝協會。”(《八方風雨》)10月14日下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召開理監事聯席會,會議一致通過決議:自本月10日起,正式更名為中華全國文藝界協會。會上通過了老舍起草的新會章,并且決定繼續由他擔任總務部主任,領導“文協”的日常工作。老舍對此也欣然接受,只要他人有需要,他總是最大可能地犧牲自我,毫無怨言,一如他為自己取的表字“舍予”一樣。
11月12日,重慶《掃蕩報》自孫中山八十壽辰日起更名為《和平日報》,老舍特為此撰《和平》一文。文中說:
為預防大的災變,人與人之間需要和平。……和平應當是人與人之間的永久契約。……有了和平,人類的眼才會看到更遠的地方,而且設法安然的走到那里去。……他的最大過錯是打了幾十年的內戰,沒有工夫去想更遠大的問題。最近,他又打了八年的仗——這回,他沒有過錯,可是大大的傷了元氣。現在,他的敵人已經失敗,也比任何人更需要和平。和平會恢復他的健康,也會使他痛定思痛,去為自己與全人類想一想將來的問題,盡一點他對全人類應盡的責任。
盡管這只是為報紙改刊而作的應景文章,但其時正值國共兩黨重新對峙,內戰一觸即發的大背景下,老舍寫此文的用意則十分明顯。其后他在《在復旦大學“國父八十誕辰紀念晚會”上的講演》《我說》等文章中都一再申明了類似的觀點。
恰在此時,老舍接到來自美國國務院的信函,邀請他赴美講學,為期一年。實際上,哈佛大學教授、漢學家費正清博士在此事中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老舍赴美講學屬于美國“國際教育和文化交流計劃”,肇始于1940年。在1946年-1947年這批赴美知識分子的候選者中,除了已經入選的張孝騫、侯寶璋、趙九章等五位學者外還特意增加了三位文藝家,首先選定的便是老舍,除了《駱駝祥子》英譯本在美國成為暢銷書,作家本人在美國聲名遠播之外,還因為他是當時戰后中國文藝界中間派的著名代表。11月28日,美國駐中國大使館文化專員費正清夫人費慰梅女士親自前往北碚拜訪老舍并具體商討落實赴美講學一事。老舍經過權衡認為應邀赴美有幾點益處。第一,可借此機會向美國民眾介紹中國現代文學特別是抗戰以來文藝活動取得的成就;第二,可以領略和學習美國先進的文化與技術,開闊視野;第三,有可能的條件下休養身心并騰出時間安心寫作。于是老舍慨然應允,并開始著手做一系列的準備工作。
在出國前夕,老舍寫了一組抗戰回憶錄《八方風雨》,全面回顧了自七七事變直到抗戰勝利這八年來自己的生活與寫作情況。在最后一節“望北平”的結尾,老舍做了一首名為《鄉思》的七律詩。似乎是對自己親歷八年抗戰的況味做了一番感慨和總結。
茫茫何處話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風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羚角斜。
無限鄉思秋日晚,夕陽白發待歸鴉。
盡管思鄉情重,但老舍毅然再次踏出了國門。1946年3月5日下午,老舍登上一艘名為“史各脫將軍號”的美國運輸船駛離上海港口,船上載運1650名美軍士兵,另有美僑200余人,向地球另一半的大陸緩緩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