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
去年7月初,暑假剛剛開始,第四屆“江蘇書展”在蘇州國際博覽中心沸騰舉辦。作為“書香江蘇形象大使”之一,我與南京大學知名校友、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葉兆言先生等有了一次夜步金雞湖北岸的經歷。回到南京后,江蘇城市頻道蹤跡而至,請我向觀眾推薦一部好書,我脫口舉薦的就是他的《陳年舊事》(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
《陳年舊事》僅有11萬字,但視野頗寬,涉及陳三立、李瑞清、蔡元培、孫立人、林虎、陳紹寬等48位以上的民國早期聞人、要員、名士,可以使讀者略窺這些活動于文化、教育、學術、政治、軍事各界的人物,究竟是如何隨緣率性地為人處世,或治學做事的。作者在自序中說:“我是個喜歡動筆的人,寫什么都覺得津津有味,都能自得其樂”,因此在往日所寫《陳舊人物》(上海書店2007年版)似乎還能受到讀者歡迎的五六年之后,又寫作了這本《陳年舊事》。
他說,所謂“陳舊人物”,既表示書中所及人物之“陳”與“舊”,也試圖“陳列”并“陳述”下那些似乎“老掉牙”的近現代文壇前輩,如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錢玄同、林琴南、嚴復、俞平伯、朱自清、聞一多、齊白石、張大千、呂叔湘、蘇青、張愛玲等,書中諸如“林譯小說以情動人,嚴譯著作以理服人……就思想啟迪而言,嚴譯要比林譯更有意義。林譯和嚴譯是中國古代散文的絕唱,是桐城派古文喘的最后一口氣”之類的論述,充分顯示了作者的學識與見識。作為《陳舊人物》續集的《陳年舊事》,“以人敘事,以事論人”,顯然承襲并發揚了這種風格。但其取材已不再局限于文化界人士,諸如“從為黨國效勞的角度看,桂永清只是(軍人)楷模,杜聿明則是不折不扣的(戰地)勞模”之類的言論,也多有放談。
縱覽全書,民國名士的掌故、聞人的軼事、要員的事功,顯然是作者的關注點,也是讀者的看點所在。誠然,以作者博聞強記的腹笥,出之以人物比較的思路,亦莊亦諧的文筆,該書可謂知識性、趣味性、通俗性兼具,但我在此種可讀性之外,獨獨致敬于其文章的耐讀性。
他把柳詒徵(1880-1956年)視若“舊式文人標本”加以分析,指出柳氏大魯迅一歲,“都是少年喪父,都是在母親影響下成才……(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容易讓人早熟,更容易讓人發憤”,可謂只眼別具,耐人尋味。他進而指出魯、柳之間的根本不同在于,“一個是新文化激進代表,始終走在時代前列,另一個是舊文化保守典型,永遠留守時代末端”,并分析道,“五四”以來的“新派歷史學家,做學問在于敢于疑古,理論立足點是科學和實事求是。柳詒徵是‘信古派’的代表人物,這一派反對疑古,對古代經典有十分堅定的信仰,有宗教般的熱情……他們相信古代圣人總是不會錯。往好里說,這種態度是從一而終,往不好里說,盡管傳統功力深厚,但難免抱殘守缺”(《柳詒徵:舊式文人標本》),又是涇清渭濁,是非分明。
他論胡適(1891-1962年),特地從其被國人呼為“胡博士”,而實際上當年以學農科名義赴美國康乃爾大學官費留學,后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師從著名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1859—1952年),其實并沒有申請什么學位的“舊聞”說起,旨在說明他的學問與其為人和書法一樣明朗而淺白,似乎無甚“文化含量”,但“胡適無疑是20世紀最有文化的人,他的一些想法,在今天越來越有意義。少談點主義,多做點學問……容忍比自由更為重要,因為只有容忍‘異己’,才可能會有真正的自由”,從而認為“自由和容忍讓胡適變得博大”,“他投身政治,涉足官場,都不成功……是政治和官場對不起他”(《胡適:別看學位,看學問》),也可謂琵琶反彈,別有懷抱。
他評價楊憲益(1915—2009年)是“最令人稱道的富二代”,留英六年,娶得英國美人歸,而其人生“最優美的樂章”,卻發生在夫婦二人共度自1937年抗戰始直到1976年“文革”結束的患難期,“他們十分恩愛地一起度過了60年,經歷各種風雨,見證時代變遷,‘文革’中一起坐牢受難。他們的兒子飽受迫害,最終因為精神失常而自焚”,“他晚年的種種行為,尤其值得后人稱贊。”作者最后檢討說:“我自小受階級斗爭教育長大,記憶中,總覺得窮人就是好,富人一定很壞。漸漸書讀多了,才明白,窮人和富人都有好有壞,沒必然聯系。用‘好人’來評價楊憲益有些蒼白,也無力,然而又是地道的大實話,絕對擔當得起”(《楊憲益:最令人稱道的富二代》),可謂論世知人,意味深長。
綜上可見,作者的人物隨筆,善于細察微枝,關注末葉,敢于從前因后果中尋繹事理和物理,發表自己的見解和見識,或澄水清流,或撥云去霾,從而以發人深省的文字,來增廣讀者的歷史知識和社會見聞。而所謂“耐讀性”,則貴在以小見大,“于細微處見精神”地闡隱發微,貴在隨機發表有感而發的個人新見,貴在行文中的微言大義,并以畫龍而點睛的手法,讓讀者盡享開卷有益、讀書得間,乃至掩冊成思的接受快感。
作為早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的文學碩士,作者對于南京尤其是校史人物,特別是曾在其母系執教的老教授故事,情有獨鐘。他在《陳三立:虎子無犬父》一文中說:“1903年,散原老人曾擔任過南京三江師范(學堂)的總教習,又稱總稽查。三江師范后來改名兩江師范,又改名南京高等師范,再改名東南大學及中央大學,最后就是今天的南京大學。因此,說起南大的老校長,似乎不該忘了提一提這位散原老人。”但作者言論的精彩,其實不在此開卷第一文中。且以瀏覽所及,擷取數段文字如下:
李瑞清成了清道人,客居上海,賣字為生。散原老人不當官,詩越寫越好。清道人辭了官,字也越寫越好。他們晚年都成了普通老百姓,沒有大富大貴,名聲卻越來越響亮。作為地道的中國文人,被迫離開仕途,脫離官場的軌跡,實屬人生之不幸,然而對于詩歌和書法史,又是不幸中的大幸。(《李瑞清:一代非著名書法大師》)
20世紀30年代,中央大學有一大幫名教授,當時的文學院院長是汪東先生。我一直覺得好奇,想不明白他何德何能,憑什么來駕馭手下的那些教授……年代隔得太久,我也弄不太明白汪東的學問水平,反正那年頭,即使一個沒學問的人,跟今天有學問的相比,仍然非常有學問。(《汪東:革命、當官、學問、書畫都不誤》)
聽過胡小石課的人,都說他講得精彩,形象并且生動,古風猶存,沒有多少理論的枯燥,聽過一遍就不會再忘。不僅擅講唐詩,講楚辭,講詩經,講文字學,講書法史,講佛典道藏,無不如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胡小石:“不務正業”的國學大師》)
汪(辟疆)對清詩評價相當高,認為是清文學史中的高峰,而水平最高的又是晚清詩,其成就遠在宋詩之上。一個老先生不薄今厚古,很容易受到年輕人歡迎。汪辟疆寫《光宣詩壇點將錄》時,被點到的一些詩人還健在,成了大名士,有的身居要位,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文學風氣正處于劇變,“五四新文化”才是當時最強最大的文化潮流,他的研究注定不可能變成顯學。(《汪辟疆:給別人排名,自己卻被忘了》)
陳中凡一生都信仰“三書”和“三不”。所謂“三書”,就是前面說過的讀書、教書、著書。所謂“三不”,是不做官、不納妾、不抽煙。這是他參加蔡元培創立的“進德會”時的承諾,后來又發展為“新三不”,即不做官、不入黨、不接受任何人的津貼……太太識字不多,是個半文盲,這絲毫不妨礙婚姻圓滿。夫妻雙雙長壽,相濡以沫,相敬如賓。陳太太活到九十三歲,她過世僅幾個月,陳先生便也告別了這個世界。 (《陳中凡:文人的“三書”和“三不”》)
從《陳舊人物》到《陳年舊事》,積篇成書,顯然非數年而能功成,因此,日積月累的讀書,設身處地的思考,風晨雨夕的動筆,乃是包括作者在內的任何一個作家乃至學者在筆墨上取得成功的秘訣,豈有他哉?
正如他說:“通常我們喜歡說書香門第,說貧寒子弟,都是為了解釋一種結果,為什么一個人會有功名呢,因為他能夠刻苦讀書。書香門第,家境貧寒,都是正面形象,都是成才原因。”(《李瑞清:一代非著名書法大師》)他曾表示:“我是個喜歡讀閑書的人,亂七八糟的書看多了,對胡適的認識就有變化”(《胡適:別看學位,看學問》);他指出:“王伯沆批《紅樓夢》,前后共批了20次,歷時24年,共批了一萬兩千多條,見解獨到,完全可以與金圣嘆批《水滸》相媲美。因為這本書,我終于明白,當年(自己)不喜歡《紅樓夢》,既和年齡有關,也跟學識有關,當然更與自己讀得不認真不無關系。一本書隨便翻一下,與靜下心來仔細品讀,完全兩回事。”(《王伯沆:活在民國的六朝人物》)
“我喜歡胡(小石)的書法,字里行間流露出的那種精神,正是我在創作中想努力表現的。我的很多小說,都沐浴在這幅字(胡先生所書長卷片段——引用者注)的光輝照耀下,感到困惑的時候,寫不下去,就會回過頭去,看一看那字,看一看瀟灑流動的線條。”(《胡小石:“不務正業”的國學大師》)由葉先生的這些文字,可知其讀書、寫作生活之一斑。
在《陳年舊事》中,民國的知識女性雖然不是作者的關注重點,但也不是毫無涉及。他介紹蔡元培長女蔡威廉(1904—1939年),是中國有數的幾位最早向西方學習油畫的女畫家,為她因“產褥熱”英年早逝而惋惜不已(《蔡威廉:藝術家活得長很重要》);他推介曾國潢的長曾孫女曾昭燏(1909—1964年),她與族曾祖曾國藩相差99年,彼此所處時代完全不同,但“良好的家教遺風還在”(《曾昭燏:曾國藩家族里的考古學姑娘》)。在《沈祖棻:斜陽里的春愁》的篇末,他似有無限感慨地寫道:“天還是那天,地還是那地,文化已不是那文化……失望總是難免,無可奈何花落去,舊漸漸遠逝,新卻沒有就來。”——這一番話,可以說是他為才女“沈斜陽”在當代的不可復見所發表的感想,但也不妨理解為,作者是為舊學舊文化舊風尚所凝結的“民國范兒”所唱的一支挽歌。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王建《十五夜望月》)葉兆言在該書自序中特意引用這一唐詩名句,應該寄托著他一番濃厚得不易化開的懷舊情愫,而借故諷今以為鏡鑒,或正是作者持續蹤跡和追思民國人物命運的終極關懷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