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景偉
叔叔
◎梁景偉
提起叔叔,鄉鄰們總是搖頭嘆息,可惜了這人。“可惜”啥?為啥“可惜”?我不得而知。即便我父母,也很少提及叔叔。父親倔強耿直,母親敦厚仁慈,一輩子在土里扒刨翻騰,見不得別人說三道四,而叔叔的離經叛道,他們覺得蒙羞,不提及自有難言之隱。
村子西頭有道溝,村里人叫它西溝。溝崖或雜草叢生,或刀削壁立,溝底散居著一些楊樹,粗如水桶,細似碗口,樹下間有小草,蟲伏其中,樹上偶有鳥鳴,唧唧咕咕。溝口一片開闊地,呈扇狀輻射開去,前有溪流環繞,背靠一道月牙嶺,嶺上幾棵柿樹,老干虬枝,自成風景。從月牙嶺下來,有十多座墳塋,叔叔就棲息在里面。
像一只出籠的鳥兒,叔叔天南地北地飛,折騰了大半輩子,羽毛掉得差不多了,飛不動了,黯然歸巢。如今,他就在溝口的那片開闊地下,揣摩著自己幾十年的得失,與我隔空相望。但愿地下的叔叔明白,這個霧里看花的世界,不是每一個人的天堂。
那幾棵柿樹,樹干蒼黑,枝上幾只烏鴉,入定了一般紋絲不動……它們要陪著地下的叔叔越冬了。
月牙嶺上,殘陽如血。梯田里麥苗頷首,若有所思,誰家的一片玉谷,或站或臥,桿、葉枯萎,瑟瑟地蜷縮著,寒意啃噬著衰草,舔舐著土地,地下的叔叔可曾感覺到了季節的變幻與人間的冷暖?
一列火車挾著山風呼嘯而來,嚇得我兩腿亂顫,瞬間沒了蹤影。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見到火車。在崤函古道上的觀音堂,留下了我對火車的記憶,帶我看火車的叔叔,眼里泛著慈愛的波光,讓我窮其半生也走不出它的溫暖。那時的叔叔,應該是英俊青年吧?要不然他那個漂亮的女同學怎么會眉傳青波呢?
據鄉鄰說,叔叔是當年縣一中的高材生,談對象毀了他。上世紀60年代,風花雪月的愛情是封存在古典小說里的,叔叔觸電,被學校劃入另類。面對愛情,叔叔決絕果敢,學校、師友挽救無效,之后被開除,難怪質樸的鄉人說他胡來。我想叔叔肯定很傷感,他一定是懷著無限的眷戀離去的。這一去就是絕唱,叔叔以一生為代價,直到老去,依舊孑然一人。
背著“開除”的壞名聲,叔叔回到家。奶奶沒少數落他,數落完了只有嘆氣。父親更是弄不明白,放著好好的學不上,談球啥對象?兄弟倆沒少爭吵,事已至此,也沒辦法。延續祖輩的腳印,好好種地,娶個媳婦成個家,這是正路,也是奶奶對她的期望。
奶奶哪里知道,在縣一中溜達了一圈兒的叔叔心氣兒高了,像只站在樹梢的鳥,仰望著蒼穹。他鄙視那些只盯著眼前一畝三分地的鄉鄰,“修理地球”已不是他的想法,他不可能照著父兄的路子在這個山村里撲騰,他要按著自己的想法往前走,要彈奏一曲屬于自己的人生歌謠。
在家的叔叔,偶爾也下地干活,但絕不會沉溺其中。這個窮家只是他暫時落腳的地方,他像一片樹葉,風一吹就會飄起,又似一只麻雀,一聲招呼就會飛去。時間不長,他真的走了,到會戰的工地干活,工程沒結束,他就遠走高飛。
聽父親說,叔叔再回來,是讓公安局給送回來的。“流竄犯”的帽子他倒無所謂,但弄得父親抬不起頭。兄弟倆甚至動了手,但沒用,誰也說服不了誰,在一番激烈爭吵之后,叔叔摔門而走。
仿佛季節更替,叔叔在不斷地演繹著“回來——出走——回來——出走”的故事,這一演繹就是幾十年。老輩人的規勸、奶奶的眼淚都留不住他這只出籠的鳥。嘆息復嘆息,憂慮復憂慮,奶奶在不甘、遺憾、愧疚中離世。次年年底,雪壓枯枝,叔叔回來了,踏雪到奶奶的墳前,長跪伏地,嚎啕大哭,眼淚淅淅……春節剛過,穿著皮衣、戴著皮帽,看起來很人物、很風光的叔叔獨行俠一樣飄然而去。
淺灰鴨舌帽,醬色皮夾克,藏青的褲子,黑皮鞋……矮胖的叔叔被定格在天安門廣場。照片里的叔叔,目光散淡,眼神里隱隱透著一絲憂郁,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叔叔是一片飄過北京的槐樹葉,一個浪跡天涯的過客,過客的喜怒哀樂,自己也未必弄得明白。
1993年5月的某一天,我正在上班,同事說老家來人了。我出來一看,是父親。到我的宿舍,父親說,咱家的牛死了,想買頭牛,還差900塊錢。我東挪西湊弄齊了,父親第二天就匆匆離開。那年春節回老家,看到牛好好的,心生疑問。母親告訴我,還不是為了你大大(叔叔)。原來叔叔因倒賣火車票,被鐵路公安抓獲,父親好說歹說,交罰款放人。我不知道父親那樣要面子的人是如何跟人家求情的,也不知道父親靠幾十塊錢盤纏怎么在洛陽、駐馬店、桐柏三地間奔波的。
經過這次打擊,叔叔在家停了一段時間,畢竟50多歲的人了,左鄰右舍以為他會安生下來,母親說,怕不會,他都跑野了。候鳥一樣的叔叔,在家覺得郁悶、憋屈、不自在,家里的粗茶淡飯他不習慣,鐵道線就是他的家,他忘不了道口的燒雞汨羅的米,走是一定的。
……
再次見到叔叔,他已是風燭殘年,看到我兒子,他流下了渾濁的淚……我想他是從我兒子身上看到了小時候的我吧。
靠侄子們贍養度日的叔叔,時常罵罵咧咧的,摔碟子扔碗成了家常便飯。盡管晚輩們一肚子不高興,但還是委曲求全,人年紀大了,就那樣。不知聽了哪個“搗雞毛”的閑話,有一段時間,叔叔鬧著要分家。父親說,就家里這點東西,你要啥就拿走吧。有明白人就去勸叔叔,走南闖北幾十年,也沒見你往家里帶一根毛線,現在老了,有侄娃們知熱知冷地照顧,你該知足了……
個性、叛逆的叔叔,終究敵不過歲月這把刀,一個冬天,叔叔走了,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走到了西溝口。隨他去的,還有他那不知什么曲調的人生歌謠。
(責任編輯 陳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