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語言是文學的材料,就像石頭和銅是雕刻的材料,顏色是繪畫的材料或聲音是音樂的材料一樣。”(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三聯書店1984年版)作品的語言,作為書面的文字,它什么也不能依靠,沒有畫面,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它只能靠文字本身的魅力來打動讀者。席慕蓉有這樣一首詩:
詩的價值
我如金匠,日夜錘擊敲打
只為把痛苦延長成
薄如蟬翼的金飾
不知道這樣努力地
把憂傷的來源轉化成
光澤細柔的詞句
是不是,也有一種
美麗的價值
如她所說,文學作品的語言是有質地的:“光澤細柔”。有光澤,有密度,有彈性,有張力。錘煉文學作品的語言,是一種美麗的價值。
一、語言的光澤
1.詞語的光澤
余光中認為,所謂“質料”,“它是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的字或詞的品質。這種品質幾乎在先天上就決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譬如巖石,有的是高貴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優劣立判。同樣寫一雙眼睛,有的作家說‘她的瞳中溢出一顆哀怨,有的作家說‘她的秋波暗彈一滴珠淚。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觸覺有細膩和粗俗之分。一件制成品,無論做工多細,如果質地低劣,總不值錢。對于文字特別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專用的字匯;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現成的”。(《剪掉散文的辮子》)
詞語有光澤,作品的語言才會有光澤。所以,寫作需要精心選擇和錘煉詞語。試看余光中《沙田山居》中的兩處文字:
“書齋外面是陽臺,陽臺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彎,山是青郁郁的連環。山外有山,最遠的翠微淡成一裊青煙,忽焉似有,再顧若無,那便是,大陸的莽莽蒼蒼了。”
“最是晴艷的下午,八仙嶺下,一艘白色渡輪,迎著酣美的斜陽悠悠向大埔駛去,整個吐露港平鋪著千頃的碧藍,就為了反襯那一影耀眼的潔白。起風的日子,海吹成了千畝藍田,無數的百合此開彼落。到了夜深,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遠遠近近,零零落落的燈全睡去,只留下一陣陣的潮聲起伏,永恒的鼾息,撼人的節奏搖動我的心潮。有時十幾盞漁火赫然,浮現在黢黑的海面,排成一彎弧形,把漁網愈收愈小,圍成一叢燦燦的金蓮。”
看看這些詞語:“碧湛湛”“青郁郁”“一裊青煙”“忽焉似有,再顧若無”“莽莽蒼蒼”“晴艷”“白色渡輪”“酣美的斜陽”“悠悠”“千頃的碧藍”“一影耀眼的潔白”“千畝藍田”“無數的百合此開彼落”“黑沉沉”“遠遠近近”“零零落落”“一陣陣的潮聲起伏”“永恒的鼾息”“十幾盞漁火”“黢黑的海面”“一彎弧形”“一叢燦燦的金蓮”,真可謂“有聲、有色、有光”,“明滅閃爍于字里行間的,應該有一種奇幻的光”。(余光中《左手的繆斯·后記》,文星書店1963年版)
2.修辭的光澤
善用修辭,也會讓語言富有光澤。最常用的當然是比喻、擬人、排比、反復、反問、夸張、移就等等。擅用修辭為語言增色,古人就有很好的范例:“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在抽象與具象、閑靜與流動并存的獨特情境中,情緒如此豐盈,語言如此美麗。
再看張曉風《秋天·秋天》的開頭:“滿山的牽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沖擊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勢。”這樣的描寫,有點有面,有動有靜,有形有色有神。不僅寫得“像”,而且寫得形神兼備,活色生鮮。又如劉亮程的:“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真是美麗奇特的想象!還有鮑爾吉·原野的:“沒有什么生物比蝴蝶更了解空氣。透明的空氣在蝴蝶看來,像海浪一樣,是浩浩蕩蕩的。”以蝴蝶的視角來感受空氣,居然能夠想到浩浩蕩蕩的“海浪”,實在是平中出奇,光彩熠熠。
再譬如“然而天山的兩側都蘇醒了,就像高峻的鼻梁兩旁一先一后睜開的兩只眼睛”,兼用了擬人和比喻,生動地表現了春回大地后萬物次第復蘇的情景。“夏來了,蟬聲呼喚著綠蔭,綠蔭漲滿了黃河兩岸”兼用了擬人和移就,“蟬聲呼喚著綠蔭”是擬人,“綠蔭漲滿了黃河兩岸”是移就。移就是一種詞語活用的修辭手法。簡言之,就是“移形容甲事物(或人)的詞來形容乙事物”,這樣的句子,就極富畫面感和光澤度。
3.情思的光澤
人的情思是瞬間將“心靈”的觸動與他的意識世界以及先前經驗聯系起來,從而生成想象力、感受力和特有的自我感知力的過程和能力。這種能力的高低也使得每個人的情思皆不相同:同樣的事件、同一個地點、同樣的環境,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感悟。
語言的情思,可以表現為一份情懷,也可以表現為一種思想(某種啟示或隱喻),能夠讓人心生感動、靈魂震撼,或是讓人有所領悟、醍醐灌頂。
海涅有一句詩:“死亡是涼爽的夜晚。”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寫到佩羅得·達米安生命消失時有一個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還有:“在我之前很久,另一個人在漸漸逝去的黃昏中,迷失在曲折的回廊上。世界先是變丑,然后熄滅。”我們發現,這樣的語言是有光澤的,即使它們描述的是最沒有光澤的“死亡”。它們在追蹤一種事物的形象和本質時,借著對一種我們熟知的事物的狀態,使被描述的對象變得清晰透明、具體可感。這樣的表達里面,蘊含著一種深入人心的情思的力量,是能夠喚醒我們感官知覺的力量。情思是人性的樂音和靈魂的舞蹈,有了情思的潤澤,才能賦予文字以生命。它能夠讓我們的心靈得到滋潤和舒展,讓我們獲得愛與美、光明與自由。
再看看我的學生寫的富有情思光澤的句子:
夢,可以理解為另一種生活。不是你的,也不是我自己的。可是,夢里有喜有悲,有任一人間常態。
(李艾倩《夢里花落》)
浪花永不凋謝的秘訣,是追求不安閑的生活。
(劉昕舟《榕樹底下的故事》)
因為性格,梵高是藝術驕子而不是瘋子,愛因斯坦是科學巨人而不是狂人;因為性格,文天祥寧死不屈,岳飛精忠報國。歷史記住的不僅僅是他們的豐功偉績,驚世駭俗之舉,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性格。
(李金洋《自然天成》)
二、語言的密度
所謂“密度”,是指這種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數內)滿足讀者對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當然密度愈大。一般的散文作者,或因懶惰,或因平庸,往往不能維持足夠的密度。這種稀稀松松湯湯水水的散文,讀了半天,既無奇句,又無新意,完全不能滿足我們的美感,只能算是有聲的呼吸罷了。然而在平庸的心靈之間,這種貧嘴被認為“流暢”。事實上,那是一瀉千里,既無漣漪,亦無回瀾的單調而已。這樣的貧嘴,在許多流水賬的游記和瞎三話四的書評里,最為流行。真正豐富的心靈,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步步蓮花,字字珠玉,絕無冷場。
——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
筆者認為,所謂“密度”就是指文章語言的信息量,包括意象的信息量、素材的信息量、情感的信息量和思想的信息量等等。文章有一定的密度,才有足夠的吸引力,才能讀之令人欲罷不能;但也不能過分密集生硬堆砌,表達還需要繁簡有致,疏密得體。處理得好,密不透風是一種美,疏可跑馬也是一種美。一如書畫中有飛白,樂曲中有休止,又好像泰戈爾的一句詩:“幸福就像那些星星,它們不能遍布整個夜空,它們之間有空隙。”即使是人人向往的幸福,也不該是密集得沒有空隙的,失去了黑暗的背景,星星便無法閃光。
語言的密度處理得好,你就會創造一個美麗的星河。
1.意象的密度
要說意象的密度,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自然是最典型的例子,鑒于篇幅,不再列舉。我的學生吳鎏昕有一篇《童話森林》發表在《求學·高分作文》,這里節選幾段:
小鹿把自己的心臟交給了獵人,皇后又一次只收獲到惱怒,白雪公主等到了王子,而小鹿的心口正跳動著一顆晶純的玻璃心。
時間女神換上了絨絨的黑呢子幕布,隨手撒了一把星子。夜晚的狂歡開始了,你能看到脾氣暴躁的紅桃皇后抱怨著這個太少,那個不夠;神氣活現的紅桃杰克逗得豌豆公主前仰后合,她竟忘記了背后有個豌豆大小、還酸痛著的圓圓青斑。
夜漸漸深了,森林里就上演了仲夏夜之夢。精靈們繼續著夏至的傳說,悄悄地把綠寶石種在了誰的心里,心愛的人會讓它結出一只熟透了的紅蘋果。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旋轉木馬停止了奔跑,留給孩子們一個華美的夢。南瓜馬車帶走了灰姑娘,只有17級臺階上的水晶鞋告訴王子她的方向。
樹葉上的小水滴落入耳畔,我聽見了春天的聲響,燕子帶回了拇指姑娘,我睜開雙眼驚醒了一段夢。
你若丟了自己,就回到童年的那片森林,迷失的終將找尋,散離的總會重逢。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把數不清的童話編織進來,繁密的意象令人日不暇接,將童年想象中的森林裝點得熠熠發光。那不僅僅是童話,也不僅僅是童年。作者心里種植著一個純美的世界,無論她的人生延展到何方,她隨時都可以輕輕推開一扇柴門,進到那個神奇的林中部落,和最初的自己相遇,和最真實的自己相遇,也和那些童話中最美好的生命相遇。
當然,有時候意象的疏朗也會是另一種美。寫作上越是散淡松弛,越是在不經意中傳神,文章越顯得老練成熟。意象的密度,無論是繁密還是疏朗,都可以經營得很美——不同情調的美。
2.信息的密度
這里所說的信息,主要包括素材、觀點和情感。在作品里面,素材、觀點和情感都是可以抓住讀者的焦點。在不同的文體中,這些焦點的密度如何處理,也是一種藝術。
在散文中,這些信息可以或疾或徐或疏或密,形成自己獨特的文風和格調;在記敘文或小小說中,這些信息應該有顯有隱、亦虛亦實,創造一個可供想象的空間,為讀者留白;在議論文中,這些信息需要有詳有略、有主有從,圍繞中心論點進行適當的組合與穿插。
譬如,2015年1月2日,在江蘇衛視播出的《最強大腦》第二季中,面對選手呂飛龍的絕技“獅吼碎玻璃”,評委高曉松一直持質疑態度并當面指責該選手使用手段進行欺騙,使場面一度混亂,引發網友熱議。我的學生伍君杰說:
我覺得在這一點上范冰冰就做得很好,她說:“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我相信他行”。能打開自己的認知,承認自己的無知,敢于接受未知事物的態度令人敬佩,同時也得到了觀眾的認可。
但是,目前社會上的許多現象令人心寒。當柯震東作為禁毒大使出現在電視上的時候,許多人還沒有意識到什么,直到在他去年出事后,許多人仍不相信這一事實,網絡上“你們肯定搞錯了”“肯定又有人在黑他”這類言論層出不窮。為什么有些人對于事實可以否認、歪曲到這種程度?為了他們喜愛的偶像就拋棄了自己對于事實應有的認知?拋棄了自己理性思考的能力?
中國人都知道,100多年前,中國曾有一段恥辱的歷史,歸根到底,還不是認知有限?乾隆皇帝覺得中國地大物博什么都有,國外的東西都不值一提。結果呢?在西方國家工業革命造船造炮有了機械化的設備的時候,我們還在農田里辛勤勞作。
所以,在我看來,人應該承認自己的無知和不足,世界上這么多東西,總有你不知道的。回想一下小時候自己看《十萬個為什么》的激動,做一個多吸收、多消化的人,對未知的事物永遠要有一顆探索而不是自以為是的心。別把自己變成一只井底之蛙。
(節選自《對于未知事物的認知》)
這篇文章的信息密度就處理得很不錯。文中引述的材料,角度豐富(娛樂、政治),密度得體(夾敘夾議),貼近生活(大眾節日、童年閱讀),很能吸引人。
3.變化的密度
沒有什么東西比變化萬千的情節、榮枯無常的命運更能取悅于讀者了。
——西塞羅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過“文似看山不喜平”“文須錯綜見薏,曲折生姿”“為人貴直,而作詩文者貴曲”,也是在說,行文要有起有伏,像波浪一般富于變化。這樣的文章不論長短,都能使讀者歷久不倦。
那變化從何而來呢?抑揚、詳略、斷續、張弛、離合、懸念、沖突、巧合、轉折、穿插,都有助于打破章法的平板如一,增強作品的生動與波瀾。
當然,變化也不宜過于頻繁和急促,變化也要有一個適當的密度。要始終保持一種內在的韻律與節奏,像一支交響樂一樣,它也會時疾時徐,有疏有密,而前后又銜接得自然流暢,渾然一體。密度的勻稱、節奏的和諧是成熟文風的標志之一。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語言只是文章的外在形式,有深度的思想領悟、有新意的獨特發現才是文章的內核,所以真正要計較的,是后者的密度,內涵的密度。寫一篇文章,新穎的、有價值的觀點一定要存純真的、美好的情感一定要有。這個方面的密度,才是我們需要關注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