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四川阿壩州報道
何敏:鄉土教育,我們在傳承什么
本刊記者_周春倫 四川阿壩州報道

何敏,四川省阿壩州教科所教研員。就在我們見面的前不久,她剛參加完2015LIFE教育創新峰會,從北京回來。在分會場上,作為受邀嘉賓,她和茂縣鳳儀鎮小學校長陳祿華一起,以“小學:鄉土教育的新嘗試”為題做了分享。
在四川汶川生活的第38個年頭,各種因素使然,她開始關注當地的民族文化和鄉土文化教育,并一發不可收。她始終在思考,在探索,在嘗試。在即將知天命的年齡,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在過去三十多年里,羌族并沒有給何敏留下多少印象,盡管她從小跟隨父母移居汶川,這個地方羌族人口占比70%左右,但經濟發展讓當地居民高程度漢化,原有的民族特征已經極其模糊。現在回過頭來想,她唯一記得的,只是那身藍布衣。
小學時候,何敏班上有這樣一群孩子,他們無論男女,始終著一身藍布長衫,外搭小褂,與之相配的,是腳上的一雙做工精細的布鞋。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民族的差異。再進一步觀察,她發現,這些孩子都從山上來,路途遙遠,每星期只回家一次,帶回的往往是土豆、玉米餅之類。此外,就再沒有更多的了解,年少不更事,出于生活習慣和經濟條件的差異,她和同伴甚至從心底里疏遠著這一些同學。
幾十年過去,此時坐在眼前的,是已經有二十多年教齡的何老師。在汶川岷江畔,她用手指著對面植被稀疏的高聳的山尖:“你看那山,那么陡峭,那么高,你能想到那上面還有一個寨子嗎?那就是山啊,怎么可能會有人生存在那里?但那里確實就有一個寨子,叫布瓦寨。”何敏說,這就是真正的羌民族,高居半山。
據羌人傳說,在遠古時期,羌族的祖先居住在黃河中下游一帶,以牧羊為生。后來因為戰爭和天災,不斷地向南遷徙,一直走到岷山深處,最終定居下來。為躲避紛爭,羌人的寨子大多建在高半山上,每過午后,山谷里升起的云霧漫上山來,整個寨子便猶如漂浮在云中,若隱若現。因此,羌族歷來也被世人稱為“云朵上的民族”。
何敏老師對羌族的真正了解,還是從幾年前開始的。
2009年底,北京天下溪教育研究所的王小平老師帶領團隊來到汶川,同阿壩州教育局、茂縣教育局聯合編寫羌族鄉土教材。作為阿壩州教科所教研員,何敏很自然地參與到編寫工作當中。2008年的汶川地震,對羌族文化的破壞幾乎是毀滅性的。因此,這一舉措在當時,既是推動鄉土文化教育,也是震后災區文化重建,完成迫在眉睫的對羌族文化的拯救。
就這樣,從教材中的那位主人公沃布基開始,何敏在一點一點地靠近這個民族。越深入,一個疑問在她心里越清晰:毫無疑問,羌族有不同于漢民族的獨特文化,羌笛、羌繡、羌族歌舞、習俗、節日、信仰等等,但當我們在傳承它們的時候,究竟在傳承什么,應該傳承什么?

汶川震后重建的仿碉樓建筑。羌族人大多生活在高半山上,被稱為“云朵上的民族”。遠遠望去,見碉樓的地方,往往就有一個村寨。
在2015教育創新峰會會場上,主持人關于鄉土文化教育的一段話,讓她深感認同:本質上,鄉土教育不應該只是少數民族才有的,只要你有生長的地方,就有鄉土教育,我們強調的不是讓我們孩子知道我們民族到底有多少人口,到底有什么樣的圖騰,而是你和周邊環境的關系,你為什么這樣吃?為什么這樣穿?為什么住這樣的房子?是什么建立了你現有的自尊自信?這才是現在特別缺乏的,而且很重要、很有價值的一種教育。
“對于羌族人民來說,你要靠什么向別人介紹你的民族,僅僅是羌繡、羌笛嗎?外來人可能不會理解。最好的民族文化的展現就是你自己,你的精神面貌,你對生活的態度,你的氣質,你的品位。是什么成就這些?就是你身后的民族文化。”
這正契合了她自己對心中疑問的解答。何敏以自身的變化為例:在深入了解羌族文化的過程當中,她接觸到很多地道的羌族人,他們詼諧、熱情、堅韌,尤其真誠,這些美好的品質徹底打破了她心底的偏見。她開始愛上這個民族,進一步愛上這個民族背后豐厚的文化。
“這是多么好的案例啊。”她說,“對于羌族人民來說,你要靠什么向別人介紹你的民族,僅僅是羌繡、羌笛嗎?外來人可能不會理解。最好的民族文化的展現就是你自己,你的精神面貌,你對生活的態度,你的氣質,你的品位。是什么成就這些?就是你身后的民族文化。”
因此,對于鄉土文化教育,何敏最看重的是形式背后的精神內容,鄉土教育對人精神的塑造。讓新一代年輕人對自己的民族有歸宿感和認同感,成為腳踏實地的有根的人,這才是鄉土教育的終極目的。
以羌繡為例。羌族是一個對美有著狂熱追求的民族,羌族女人心靈手巧,他們繡花時不打樣,也不劃線,不繪圖,只用五色絲線或棉線、針,憑著嫻熟的技巧,就能信手繡出這絢麗多彩的各類圖案,盛開在衣領、頭巾、袖口、花袋、褲腳、鞋面、鞋底各處。色彩鮮艷,選色大膽。羌族人選擇羌繡的圖案可以說是多年不變,象征富貴的牡丹,寓示婚姻有序的羊角花,帶有吉祥之意的祥云、藤蔓。何敏說,“為什么他們一代一代、一輩一輩都要傳承這些元素呢?為什么一直推崇這些?這才是我們老師需要去挖掘的精神內容。這樣也更利于傳承,只有理解了,孩子才能更用心地去發現這些圖案的美,去傳承。他們會以羊角花為美,因為它帶來了羌族最穩固的家庭關系。”
再者,羌族人崇拜白石,白石是神靈的代表。山有山神,土地有土地神,樹林有樹神。在一年一度的轉山會上,祭山祭天之后,德高望重的釋比會向眾人宣讀神的指示:“保護好我們賴以生存的山林,愛護我們的自然環境,愛惜我們的耕牛和牲畜……”借神之口,實際表達的是羌族人敬畏自然、崇尚萬物有靈的自然觀。
2010年底,這本以故事為主體的羌族鄉土教材《沃布基的故事》編寫完成。包括活動課在內,總共分為16課,分別講述了民族歷史、生活習俗、傳統節日、羌族藝術、羌族語言等五大方面的內容。2011年,在阿壩州教育局和茂縣教育局的合力推動下,教材開始進入汶川、理縣、茂縣、黑水等地試點學校四、五年級的課堂。
此后,何敏開始將更多的精力放在指導教師如何使用這一教材上,聽課,評課。
幾個月前,阿壩州地區組織了一次鄉土教材賽課活動。其中的兩位老師選擇了同一個內容:喝咂酒,但卻上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

羌繡選色大膽,圖案多為羊角花、牡丹、祥云、藤蔓,各具意義。云云鞋和繡花圍腰是羌族刺繡中最具代表性的工藝品。
“讓新一代年輕人對自己的民族有歸宿感和認同感,成為腳踏實地的有根的人,這才是鄉土教育的終極目的。”
其中一位老師采用傳統的方式,更多展現的是羌族人喝咂酒的過程:首先有開壇儀式,該由哪些人來開壇,開了壇之后由誰先喝……而另一位老師則有更多的思考,在備課期間,她找到何敏,說出自己心底的想法:“如果一堂課只是展現喝咂酒的儀式,我認為是不完整的。”何敏很贊許,她給這位老師提出了一些建議。最后,這堂課呈現出來的是“扎實”感。
課一開始,這位老師便提出一個問題:“羌族人民為什么會有喝咂酒的習俗?”這就追本溯源,從咂酒的來歷中去挖掘這個民族的特性。羌族人的居住環境特殊,山脈重重,一年的平均氣溫不過攝氏十一二度,溫差很大。初秋季節,當谷底還野花盛開,高山便已是白雪皚皚。因此,喝咂酒是在有限條件之下老祖先們用來抵御寒冷、緩解疲勞的方式,再后來,更發展為釋放熱情的方式。羌民族在惡劣環境中要生存下去的愿望和智慧,盡顯其中。認識自己的祖先,是尋找民族歸宿感的第一步。緊接著,這位老師簡單講解了喝咂酒的一系列形式,并用一個問題將這一古老習俗和現代生活聯系起來:“在傳統中,我們由受尊敬的老者來開壇,那么在現代生活,應該由誰來開壇,誰來做酒司令,唱祝酒詞呢?”她還特地創設情境:迎接外來老師到本校獻課。讓學生自由發揮,也感受咂酒在現代社會中的溝通、交流和體現民族性情的作用。
這就涉及鄉土教育的另一個層面的問題:在現代社會,我們應該以何種方式去傳承民族文化、鄉土內容?
茂縣鳳儀鎮小學是阿壩州羌文化進校園的試點學校之一。
現目前,該學校的鄉土教育主要包括三大板塊:一是鄉土教材入課堂和羌文化特色課程;二是在大課間活動中加入民族文化元素。老師們將藏、羌族鍋莊、舞蹈的一些要素融合在一起,創編出一套新的民族韻律操,作為全校學生大課間活動之一;三是成立特色社團,包括羌繡、羌族舞蹈、羌笛、口弦、話劇社團等等。
何敏多次提到一個令她印象深刻、大受感動的課本劇——《云朵上的民族》,它原本是教材《沃布基的故事》中的內容,講述的是羌族人的遷徙歷史,羌民族在歷史上經歷過多次遷徙,每一次都歷盡磨難,惡劣天氣、糧食短缺、戰爭,都讓人口數量銳減,直到最后定居岷山深處,民族根脈才得以保存。鳳儀鎮小學的老師們將游戲和課程結合在一起,填充細節,最后演變為課本劇,孩子們進行角色扮演。
這極大激發了孩子的興趣,他們的表演聲情并茂。面對接連而來的災難和困苦,扮演族人的孩子沉痛又堅定號召大家一定要堅持下去。何敏說,娃娃們真會演戲,那話語、那神情,讓人一下子就心酸了。最后,當這些幸存的羌民來到岷山,用白石戰勝戈基人之后,他們看到了土地。孩子們一個個幾乎是撲了上去,捧著泥土:“土地,土地啊,我們終于有土地了。”以種地為生的人,才知道泥土的可貴,地就是生命,是希望。有時候,有希望就是一件讓人感動的事。這是讓何敏掉淚的兩個細節,她感動于孩子對自身民族歷史的體悟。“娃娃通過動作和語言,便能夠將這種堅持和希望傳遞出來,那么他肯定被觸動了,心有所感。那么他將不僅在演戲的時候,知道要堅持,在他以后的生活中,當有什么事情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一定也會想,我要堅持。”文化是件隱形的套衫,置身其中的人不自覺地穿上,他行動、說話,就能表現出來。
以故事和課本劇的方式給予孩子內容,是何敏所鼓勵的。她認為,這樣的傳承方式能夠更持久,更有效。一個課本劇,就如同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是易于流傳的,可以從五年級傳到四年級,從這一屆學生傳到下一屆,不斷補充增益,最后精品化,也更利于激發孩子對本民族文化的興趣。這也是口述歷史的魅力,根脈的傳承正是來自熟睡時家人在耳邊講述的故事。

鳳儀鎮小學正基于教材,開發更多的課本劇,其校長陳祿華說,民族文化需要的是創新式的傳承,否則就沒有生命力。因此,學校做了很多嘗試:鼓勵老師將民族文化與現代元素相結;參加茂縣、阿壩州各類藝術節,以活動促進文化傳承等等。
“正是因為社會城市文化把過去傳承鄉土文化的鏈條全都給斬斷了,所以我們希望把鄉土文化的傳承搬到課堂。如果我們有好的鄉土教材,有一個好的教育制度,那么我們還能守住課堂來做僅有的傳承。”
與家庭教育相結合,是何敏關注的另一個點,鄉土教育同樣離不開社會、學校、家庭三位一體。鳳儀鎮小學嘗試發起了“我向阿巴阿都學”“我向阿達阿媽學”的活動。在羌語里,阿巴是爺爺,阿都是奶奶,阿達阿媽分別是爸爸和媽媽。回到家,孩子們會聽阿巴講起羌族的古老傳說,跟阿都學念兒歌:“月亮月亮跟我走,我給月亮打燒酒……”或者向阿媽學習做羌繡和燒饃,同阿達一起祭祀神明,體味日常生活中原滋原味的羌族文化。何敏說,這其實也給孩子一個機會,重新去認識自己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是很好的尊老教育。
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加快,城市擴建和人員流動讓越來越多的村莊走向消亡,鄉土文化和民間藝術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壤,老一輩人的離世,讓傳承顯得更加迫在眉睫。生于斯、長于斯的人,若要在文化和藝術上創新,也必須要有所傳承。一直專注于鄉土教材編寫工作的王小平老師說,“正是因為社會城市文化把過去傳承鄉土文化的鏈條全都給斬斷了,所以我們希望把鄉土文化的傳承搬到課堂。如果我們有好的鄉土教材,有一個好的教育制度,那么我們還能守住課堂來做僅有的傳承,而且很多孩子都是住校的,有傳承的可能性,我們現在要抓住這個可能性,推廣鄉土文化的教育。”
這也是何敏正在做的事。她正全身心地為《沃布基的故事》寫教參,雖然師資的困難一時無法解決,但她預期,這本讀物將為更多的老師指路,指導他們更好地使用教材。看到有這么一群人對自己民族的文化從迷失到重新找回認同感,她說,這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