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發達國家正在經歷新一輪的改革,不是在衰落,而是社會自己正在進行深刻的改革,有相當大的社會力量在推動,而且已經有了一個新的模式
2014年9月初,我接到資中筠先生電話,她回復說決定參加樂平公益基金會的訪美行程,我當然非常高興。當時她的著作《財富的歸宿》第三版已脫銷,準備再版,她希望再版之前,可以了解到美國公益發展的一些新的信息。
這一年,她84歲。
最近這幾年,每次去美國,她都在心里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肯定不去了。
我們這次訪美主要為參加“社會創新伙伴(SVP)”全球年會,同時拜訪美國新公益的代表機構。13天跑了4個城市,平均每天拜訪2到3家機構,或者全天開會。有一次白天開完會,晚上趕飛機,下了飛機夜里12點多,在機場租到車,開到酒店已經凌晨了。
這樣的工作強度,連我們年輕人都吃不消,資中筠先生居然全程走下來了?,F在想來,真是我們大家的幸運。
回到北京,她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對于《財富的歸宿》第四版,不是校訂,而是增加新的內容,重新出版。當時我想她可能會增加一些這次走訪的機構案例,包括一些新名詞,Venture Philanthropy,Impact Investment的解釋。但同事們提供了幾次資料,她總是說這些不夠,她還得自己找。在隨后的4個月里,她幾乎閉門謝客,每天在電腦前工作五六個小時,直到寫出第一稿。
2015年的春節特別晚,2月份放假的前一天,她發來郵件:“根據我的理解,Venture Philanthropy是一個總的概念,就是公益不單是無償贈予,還可以是有回報的投資,以后派生出許多類型來(像是音樂里的主題與變奏)。所以我想是否還是把具體案例放在一節里?……快放假了,請告訴我你們的意見,我將繼續努力?!?/p>
假期結束,又收到資老師的信:
“拜互聯網之賜,我發現材料越來越多,不斷開花,有剎不住之勢。這一陣在寫的過程中學習,慢慢消化,如果再不剎車,就永遠寫不完了?,F在已有四萬字,還是費力刪減的結果。我自己不滿意,因為還是急就章,消化不良,是在寫作過程中逐漸思考、理解。所謂‘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但是關于組織舉要按類別分,我試了試不大行得通,因為許多是重疊的,而且還在發展中,以后還會有變化?!?/p>
如此反復通信、商量修改幾十次,到5月底終于可以定稿,大家都很高興。然而隨后的出版過程一波三折,這其中的甘苦委屈卻又是“不可說、不可說”的了。
我所驚訝的是,這份成稿又與我當初的想象全然不同了。
資先生在這本書里寫的不僅僅是新公益的表象:哪些機構,做了什么事,取得了什么成果。她寫出了新公益形成的背后的原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組織出現?是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觀念在支撐它?這種觀念是如何形成的?
在我們欣欣向榮的公益行業,這些最新的、前沿而又扎實的研究卻是一個八十多歲的人做的。
一個人改變自己最難。要在一個功成名就、完全可以安心享受名望的年紀里,主動更新知識,承受新的作品可能帶來的各種不確定,這需要什么樣的勇氣?
邢文毅(以下簡稱“邢”):這本書希望寫給哪些人看?
資中筠(以下簡稱“資”):首先我希望大家認識到,歐美發達國家正在經歷新一輪的改革,不是在衰落,而是社會自己正在進行深刻的改革,有相當大的社會力量在推動,而且已經有了一個新的模式。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對于世界局勢的發展和世界的潮流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不能老看軍事力量和經濟下滑,而要看到社會深刻的變化。對于決策者和社會精英來說,不能把一切對世界形勢前途的看法或者對對外政策的設計,放在美國必定要衰落的前提下,這個是要犯大錯誤的。
第二當然希望對我們國家有能力做公益的人有一點啟發,有一些新的模式可以借鑒。但是我又特別希望不要照搬,或者是學了一些皮毛,趕時髦。希望讀者能夠真正了解這種社會變革的困難和復雜性,這需要很精心的設計和試驗,而不是把它隨便拿過來,一做就做成了。新公益有它的土壤,就是公民社會和嚴格的法治。我們缺乏這樣的土壤,但是并不是絕對做不成。因為我們有不少人是有頭腦的,也有這個力量,在全社會有足夠的財富積累。但最重要的是有心,有一個追求公平正義的理念,沒有這個理念的話就什么事也做不成。
對于能夠潛心地研究、學習和了解的人,我希望能打開一扇窗戶,然后有人再進一步去好好看。因為我做的是很有限的,我的了解也是遠遠不夠的,而那個內容是非常豐富的,所以真正有實踐經驗的人也許能夠從中看到更多東西。
邢:除了法治健全,還有哪些新公益落地所必要的社會條件?
資:一個是法治環境,一個是信任度。信任度是沒法創造出來的,我們這個社會現在特別缺乏誠信,但是還有很多的灰色地帶,不能一切都等條件具備了再去做,而是只要允許你做的時候,就先做起來再說。反正只要有心,有心人就可以做。另外,應該把公益發展成一個就業的領域,培養出一批精英來。“什么事都干不成了你去做NGO吧”,好多人都這樣說,這是極大的誤解。好的公益從業者的素質應該不亞于一個好的企業里面的人員,而且還比他多一點理念和韌性。
邢:去年訪美對于哪些事印象比較深?
資:一個是SVP的年會,我沒想到規模有這么大,越南人、日本人、印尼人都有,他們也都參加進來了,都被這個潮流裹挾進來了。還有SVP主席Paul Shoemaker的講話給我印象也很深:Cant not do,不得不做,人就是要做好事。這種沖動是一個很原始的人要做好事的沖動,但是光是一個沖動不行,得有一個途徑,有一個組織,把它變成一個有組織的行動,這個非常重要。后來還看到一些材料,一些人的發言,真是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使我很感動。
邢:從訪美發現新公益到把視線轉移到美國社會發展的變革,這中間經歷了怎樣的過程?endprint
資:這個我不是在美國意識到的,是回來看到很多東西之后,才越來越感覺到它確實是一個演變。在美國看到遠離華盛頓的地方,有這么強大的能量,這也符合我原來對美國的看法,一切民主的基礎在基層,不在中央,所以就更加說明這個活力是全社會的。
但是真正更加深入地意識到資本主義的演變,那是后來看了材料才感覺到的。特別是發現2014年5月英國舉行的一個會,由英國王儲查爾斯親王主持,集中歐美政、商、學頂級精英,在網上有每個人發言的Video,我花了很多時間聽他們的發言,給我印象都很深。后來再繼續看很多其他的材料,就發現確實條條大路都通向那個包容性的資本主義,他們已經意識到方今社會深刻的弊病,就是要改變資本主義,窮人不能老是窮的,而且他們也很害怕社會的固化。所以我覺得互聯網很好,如果沒有互聯網的話,我不會在短期內接觸到這么多資料。
邢:更新這本書的時候,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資:時間和精力。如果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我可以看更多的東西。收集材料是遠遠不夠的。在書里,每一類組織只能引幾個案例,但是我看的要比它多十倍,才能夠有一個印象。寫這種東西為什么難?難在你必須厚積薄發,要去看大量的資料,然后才能有一個把握比較準確的判斷。不能看到一個就覺得了不起,也許它只是一個孤證,不能就認為它已經很說明什么問題,需要看大量的東西以后,才能夠覺得這是一個有意義的事,能夠把握他這一個例子是有代表性的,所以我在書里舉的例子是在研究大量材料的基礎上提出來的。
但是我覺得還不夠,如果給我時間,我還有精力的話,應該再看很多很多的東西,再進一步研究,或者是再去美國調查。這樣兩三年時間,寫出另外一本書來。但是我希望有別人去做,我已經盡力了,我以后不會再有這個精力,不可能了。
邢:這本書從2003年出第一版,迄今為止您得到什么有價值的回應?
資:從思想上講沒有給我很多感覺。但是從這本書得到的反響看,好像對公益界還是起了一些作用。我本來希望能夠對美國研究做出推動,結果反而是在公益界、企業界,對這本書比較重視。我去年遇到宋軍,他是阿拉善發起人之一,他說他就是受這本書影響?,F在學校里研究公益的,也是把這本書作為必讀的。
邢:把一本書寫到第四版是什么感覺?
資:這種不怎么好看的書能夠一再出版,說明還是有需求吧,這個需求就在中國公益界。如果沒有中國社會的發展,這幾年NGO的發展,這本書根本就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我本來希望對美國研究引起注意,但是美國研究沒有。他們覺得遠水救不了近火,老想研究的還是奧巴馬、四年一度的美國總統選舉、經濟界華爾街美聯儲降息增息這些事。他們一研究國際問題老是想到決策層的要求。底層完全是可以自我運轉的,總統死了,或者華盛頓大火了都不會天下大亂。
邢:資本主義的演變過程中有什么樣的風險,持這種觀念的政商學精英占多大比例?
資:目前應該還是少數,但是并非絕對少數,已經有足夠的力量牽扯,不讓社會往壞的方向發展。當然要是指望把資本主義整個改造成他們理想的那樣,也是很遙遠的事情,但是有很多人在這樣做的話,總是可以把矛盾緩解,或者至少是推遲下一次的危機。不能指望在短期內有太大的效果,把資本主義真的改造成非常公平的,不過可以給窮人更多的機會。
另外,這樣最大的一個好處是,整個社會的價值觀不會滑向人人為己的境地。當然人性有自私的一面,資本主義競爭也有很殘酷的一面,但是這些人和他們發起的事業還是在支撐著基本價值觀,而這個基本價值觀是需要精英來支撐的。如果上層的那些人都是不顧一切發財,什么壞事都可以做,整個社會慢慢地就往下滑。所以這個意義還是挺重大的。
邢:假如有一個人想用幾年的時間把這本書寫下去,您最想對這個人說什么?
資:我沒有什么可說,就是你埋頭去大量地收集資料。還要看他是不是善于做研究。大量的資料擺在你面前,如何駕馭?還有,從現象看本質,我認為我自己有一定的敏感性,可以敏銳地感覺到這里邊有一個什么問題,但是這不是一朝一夕能鍛煉出來的。就是老老實實地別急于求成,好好看資料,看得多了,就能夠形成一個判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