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莊真誠 成都報道
“俠女”梁艷
本刊記者_莊真誠 成都報道

梁艷是一個優秀的老師,這點毋庸置疑,我們可以用數據說話:她每年大約要講30節公開課,20多場講座,還有幾千人慕名來到芳草小學來聽她上課。我無意贊揚一個榜樣,我只是做一個呈現,一個優秀的老師在想什么。
“這次你們準備的是什么主題?”梁艷手插著褲袋,彎下身子問正在為社團活動想主題的幾個女生。“不能給你說。”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子比較警惕,立刻回應,“你也不要給我們出主意,我們自己正在商量。”幾個羞赧的女孩子急切想要把她推開,就像在防備一個要偷聽自己小秘密的伙伴。梁艷像做了惡作劇一樣,笑著的時候會皺著鼻子,她任由那幾個孩子趕走她,“上次我給她們定演講主題,結果輸了,她們再也不信任我了。”她一邊給我解釋,一邊在各自圍成小組的孩子們中間轉悠。
梁艷身形高挑,戴頂鴨舌帽,腿長,走起路來頗為瀟灑,就像孩子們中的“老大”,有些孩子偷偷跑過來告訴她又有了什么新的點子。有些孩子表演不夠認真,梁艷糾正了一下,似乎非常受用。她的辦公椅上搭著一件襯衣和灰色西服,像是為了隨時配合什么一樣地擱在那里,“梁老師平時就是穿著運動服,只有要上公開課的時候,才畫一下口紅。”學生悄悄給我打“小報告”。很明顯,梁艷更喜歡這樣的隨性自在。
這就是梁艷,像個俠女,武俠小說里的那種,直爽大氣。而當我坐在她對面時才發現,她長了一副適合當老師的秀麗五官。
梁艷的課堂是兩個極端:要么極其安靜,好像生出一種嚴肅的氣場,讓人都不敢輕易挪動;要么極其熱鬧,爭論的聲音此起彼伏,好像就不會有安靜的時候。
當然最大的特點是,在這個課堂里老師幾乎隱形了。
那這是怎樣一堂課?
梁艷上的是語文課。她的課堂,既不讓學生分段落大意,也不讓學生做中心思想的歸納,沒有枯燥的字詞誦讀,也沒有傳授作者行文背后的具體用意。她上的不像是語文課。
或者說,她根本沒有上課。
這讓想觀摩課堂的我一頭霧水。
教室里四十個孩子,分成了十個小組,孩子們坐在一起安靜學習,但是又會發現孩子們學習的東西完全不一樣。有些孩子在讀課外書:書目諸如《宋氏三姐妹》、《穆斯林的葬禮》、《蘇菲的世界》;有些孩子在自己做題;有些孩子在學習語文教材。大家進度不一。
不用去特意維持紀律,孩子們自主自覺地做自己的事情。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小學課堂。
這是梁艷課堂的其中一個形式——自主合作學習課。在自主合作學習課上,她讓學生們自己熟悉課文、在課文上勾畫做筆記,然后孩子們開始在組內合作學習討論,自己當自己的小老師。最后統一做單元的評改,她會讓學生們讀課文背誦課文,在課上做演講。有些孩子學得比較好,基礎扎實,經過梁艷的批準,在學完教材后,可以自己選擇書籍閱讀。有些孩子慢一點,也給予充分的自由度,按照自己的能力消化教材。
梁艷設計這個形式的目的在于,她希望孩子們在這個過程里,通過“初讀”、“自讀”、“交流”達到一種自身對課文的理解,“教育應該是一種引導,而不是灌輸,是讓學生在這個過程中去主動做。”這是梁艷的觀念,所以她把課堂還給學生。
她把整個課程分割為三個部分,只用三分之一的課時來上教材,剩下的時間做“課外閱讀交流課”、“演講辯論課”等等。
“難道就不會對學生的考試成績有所影響?”有些老師會驚訝于梁艷這樣設計課程的自信。
“事實上,很多時候是我們低估了孩子們的聰明和潛力。”梁艷班里的孩子可以獨立完成對教材的理解,并且效果并不比花全部課時上教材的其他學生差。
最熱鬧的即是閱讀交流課和演講課,這時教室上空飄動的不僅是孩子們旁征博引、振振有詞、爭論不休的聲音,還有充沛的情緒流動。每到匯報課,大家就要開始評獎,這時有喜悅、有不甘、有淚水,五味雜陳。這完全不像一個課堂了,但這卻是梁艷想讓孩子體會的。“教育應該讓孩子們體會到各種情緒,而不是死板地枯坐在一個地方,盯著老師一整天,這樣很可怕的。”她的思考已經超越了一個語文老師的范疇。
當然,梁艷的這一系列課程形式的轉變不是突然身懷絕學、馬上頓悟的模式。
她的轉變是一個緩慢的爆發。
首要推動因素是她本身并不墨守成規的性格。當年,梁艷還在讀師范的時候,就經常參加各種校內的演講比賽、主持、表演,什么都參加,她曾多次主持成都市的大型晚會,也算半個公眾人物。她的表達能力在這些活動中得到充分鍛煉,剛進芳草小學面試時,梁艷的表述能力就給校長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也是一個教師應該有的基本能力,至少梁艷這樣認為,“以前師范教育所強調的教師基本功——‘三筆一話’(鋼筆字、毛筆字、粉筆字和普通話),現在的師范畢業生似乎掌握得并不扎實。”
然而在剛當老師的前幾年,她的職業生涯其實和大多數老師沒有任何差別。一板一眼地教教材,監督學生做作業,批改試卷。這樣的教學節奏讓梁艷很快遇到了瓶頸,她上課上得很焦躁,光是維持課堂紀律,就讓她精疲力盡,“我發現上課到后來,基本上要花一半的時間來整頓紀律,學生們注意力并不集中,開始開小差,說話。”

梁艷性格爽朗
“一些老師,寧可花一個上午備教材、備知識點、備教法等,也不肯花十分鐘與學生交流,這無疑是一種舍本求末的做法。”
其實,更嚴重的瓶頸還不是這個,而是賽課。說起這個事情,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啼笑皆非。2008年,梁艷的一場公開賽課在5月13日進行,她整整一個星期為了它愁得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倒不是因為能力上不夠,就是很排斥這個賽課。花那么多心思準備,像演戲一樣,排練好腳本,精確到每一分鐘,該說什么該做什么。”她本能地就不喜歡這樣的模式,然后到了5月12日那天,強烈的地震襲來,地震平靜后,梁艷當時腦子里反復想著的是,“那是不是明天就不用賽課了?”并且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心里從來沒有那么放松、舒坦過。哎,真的,我后來就在想,我連地震都不怕,居然怕賽課。”她忍不住地笑。
她決心轉變教學模式,不想再如同以前那樣教了。
在此之前,梁艷就在心中反復地問自己一個問題:“語文到底是學什么”。當然她沒有馬上思考出來,但是很明顯的是,她知道現有的教學模式不是一個語文教育應該有的。
現有語文模式的形成,要追溯到上個世紀50年代。當時蘇聯教育專家普希金娜在北京一所中學觀摩了課文《紅領巾》的教學,隨后結合蘇聯的做法展開評議,把蘇聯語文課的朗讀、復述、分析課文的步驟和教課方法推薦給了中國。這種教學方法后來被稱為“紅領巾教學方法”,風行數十年影響深遠。蘇式教學法的教學過程一般不外乎包含以下幾個環節:首先是起始課。介紹作品和作家的時代背景,集中講解生字詞,熟悉課文大意;再次是分析課,閱讀和分析課文,通過朗讀、默讀課文,分析人物和情節的發展過程,著重內容和思想的分析;最后是總結課,概括文章主題思想,總結寫作方法等等。
在一篇她自己寫的博文里,她在質疑:“一些老師,寧可花一個上午備教材、備知識點、備教法等,也不肯花十分鐘與學生交流,這無疑是一種舍本求末的做法。”

前來學習的老師觀摩孩子們的自主學習課堂


梁艷和孩子們
她更愿意去看到孩子本身,因為沒有一個孩子是一樣的,他們都不一樣。
“可是真奇怪,我們卻要把他們塑造成一樣的人。”
梁艷說這句話并不是出于批判,而是出于珍惜。她像珍惜每一朵花一樣地去珍惜每一個孩子不同的地方,這是生命的獨特性,不應該被破壞。
每接手一個班,她會先花半個月了解這個班的所有學生,具體細微到了解每一個學生的聽課習慣、讀書習慣、習作水平和閱讀量。哪個孩子喜歡語文,為什么喜歡?哪個孩子不喜歡,為什么?會傾聽的學生有哪些?不會傾聽者表現在哪里?誰喜歡閱讀,讀什么書?誰不喜歡閱讀,是什么原因導致他不愛閱讀?學生積累了多少名篇,認識了多少名家?誰作文寫得好?誰的字漂亮?
“我覺得我們梁老師很特別,有時候我上語文補習班和其他同學交流,他們覺得我們的語文課非常新鮮,就像從來沒有聽過可以這樣上課一樣,我們那些習以為常的事情,在他們看來很不可思議。”梁艷學生說的“習以為常”的事情,就是梁艷讓學生做語文社團活動。每到梁艷語文課的社團匯報周,梁艷就成為了學生眼中的“霸課大王”,一節語文課的時間根本不夠,就只有占用下一節不是非常主干的課堂。孩子們在社團匯報課上有演戲的,有做脫口秀的,或者常常爭得聲嘶力竭,他們可能自己都想不到,因為當年的自己上個講臺都要哭鼻子。
當年葉圣陶在對“語文”學科教學本質做探討時,已經強調過,語文教育應該讓學生會說,“語”和“文”是分不開的。語文教學應該包括聽話、說話、閱讀、寫作四項。
梁艷知道,語文的教育就是母語的教育,一個母語教育應該有什么?她參考了很多國外的母語教育方式,發現都有這樣的共識:能夠流利地表達,大量的閱讀。
于是梁艷的課上多了讓學生自由評述的環節。當然一開始不會很順利,大多數孩子沒有接受過這種鍛煉,害怕在眾人面前講演,“我還記得有個男生當時緊張得一直扯褲子,糾結得都要把褲子扯下去了,這還算好的,有些人站在講臺上就哭。”

敬欣怡就是在這些課堂中展現出了演講的天賦
“那這種情況你會于心不忍嗎?”
“肯定有的,但是如果今天我讓他下去不講了,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敢勇敢表達。”到現在,班里最差的孩子都能上去說半個小時,毫不怯場。
梁艷思考出來的語文培養,就是應該讓孩子成為一個終身的閱讀者,一個流利的表達者。她相信閱讀的習慣能夠影響孩子一輩子。
每年,梁艷要到全國各地講課。每次都會遇到一個問題:你如何讓孩子養成閱讀的習慣呢?“其實非常簡單,就是熱愛,你要讓學生去熱愛這個學科,給他機會,讓他有機會展示自己,在鍛煉的過程中就會愛上課堂。”重要的是,作為老師本身是懷著熱愛,才能讓學生愛上。
跟梁艷聊天,聊了半天下來,發現其實我們大部分的內容都在探討教育與人的關系,遠遠超越了語文學科教育技能這個本身。
有一次,梁艷和校長在外面買東西,排了長長的隊伍,而有人為了圖省事,直接插隊,梁艷的性格直率,看到此就有些氣憤起來。而黃校長卻不氣憤,他指了指隊伍對梁艷說:“我三十年前當老師時,教出來的就是現在的這些大人,這其實是我們的錯,是我們老師的錯。”
梁艷背后突然冒出一陣冷汗,她突然明白,她現在教的這些學生,三十年后,就是走上社會的大人。“當社會換了一批人后,難道他們還要像現在這些大人一樣嗎?如果我們當老師的不做出改變,那三十年后,我們的社會還是這樣……”
梁艷在想,這些孩子們長大以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單單從語文教學出發,如果還是用這套語文教育模式能教育出優秀的孩子嗎?梁艷覺得后怕,起碼她自己是憑著對閱讀的天生喜愛,和不斷的鞭策才擁有了現在的視野。她在思考如何讓現在的孩子去學好語文。
她突然明白,她現在教的這些學生,三十年后,就是走上社會的大人。當社會換了一批人后,難道他們還要像現在這些大人一樣嗎?如果我們當老師的不做出改變,那三十年后,我們的社會還是這樣……
“閱讀是一個終身的習慣,不管他們走到哪里,成長成怎樣的人,只要不放棄閱讀,是始終可以前進的。”梁艷思考出了這樣的答案。
梁艷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超出了一個語文學科能給予的改變。
梁艷班里有個女孩子叫敬欣怡 ,極具表現力和語言天賦。在閱讀交流課中,梁艷發現了她的閃光點,在課上給了她充分的表演空間。我見到梁艷那天,這個孩子剛從北京回來,結束了中央電視臺少兒頻道的演講錄制。敬欣怡并不是從小就被按照“演講天才”模式培養的孩子,她的媽媽在學校不遠的居民院開了一個小雜貨鋪,是梁艷給了她展示天賦的可能。
社會科學有一個學術名稱叫做“濡化”,是指一個人一生獲得文化教養的過程,就像教育的本質,是人與人之間的碰撞,然后長期緩慢地轉變,影響。
就像梁艷正在做的教育,她并不急于去判別一個孩子好還是不好,她認為教育是一種守望,需要等待,“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但是她著迷這種教育過程。“當教師圖什么呢?如果是評優秀,但是優秀的名額始終就那么幾個,大部分教師都可能得不到;如果圖利,工資就那么多,是國家發的,要多也多不到哪里去。那我們為什么還執著在這個職業上?因為我們可以影響一個孩子,看著他成長,改變得更好,對于我來說,這是教育最大的魅力。”
梁艷一點都不悲觀,即使大多數老師都認為所謂的“課程改革”,在教育體制下,更像是戴著腳鏈跳舞,但是她很有信心,這種信心,當你坐在她面前的時候,你能被她的神情所感染。她認為發揮的空間是在教師的手里,“作為老師,如果你創造出了自由平等的課堂,那么就會有一批懂得自由平等的孩子,如果千萬個老師都做出改變,那么三十年后的社會,就是這些自由平等的孩子們的。”
多么幸運,她成為了老師。

記者手記:非典型語文老師
說實話,在采訪梁艷的過程中,她的很多話都讓我渾身顫抖。這是一種情感的煽動能力,我完全相信:在我采訪她的前幾天,她在龍泉某學校給全校做演講,很多老師都聽哭了。
我認為一個老師是需要這樣的能力的。你絲毫不會懷疑她的真實,她就是這么想的。
我相信的第二件事是,老師是需要有天賦的,這種天賦不是一個標簽,而是一種能力,熱愛的能力。這并不是非要是名校才會有的標簽,它不是資格證書,它應附在人格的深處。
老師并非只是一個職業。即使似乎很多老師只把它當作職業,梁艷卻相信百分之九十的老師是懷揣著情懷,是投入到這樣的職業里的。
梁艷所在的學校芳草小學,之前只是一個普通的社區小學,這就意味著它的生源是普通的,它的老師是普通的。梁艷在十年后從這里成長為了優秀的語文老師,芳草小學也開始被教育界很多人關注。梁艷的很多學生現在上了非常好的大學,有很多例子,我沒法一一列舉。她的其中一個男學生,當年調皮搗蛋學習也不好,梁艷讓他演話劇里的壞學生,當是本色演出。這個機會讓這個男孩展露出了表演天賦,梁艷后來一直叮囑他的父母關注自己孩子這方面的特長。今年夏天,這個男孩被美國戲劇學校錄取,“1米85的個子,那么帥,站在我面前,抱著我,說謝謝我改變了他的人生。”梁艷把手舉起,描繪當時那個情境,我們倆都好像沉浸到那個畫面里,覺得美好又感動。
難道我們當下的教育不是正應該有這樣的老師嗎?不必去迷戀名校,不管孩子是不是在名校,只要有這樣的老師,每一個孩子都會發光。而其實更多的好的老師,他們都在自己的崗位努力著,默默熱愛。
國內有個女編劇叫廖一梅,她曾經說過,“在我年輕的時候,有勇氣的時候,那些能預知的、經過權衡和算計的世俗生活對我毫無吸引力,我要的不是成功,而是看到生命的奇跡。”我覺得這就像梁艷口中能夠說出的句子,她要的不是成功,而是通過教育,看到生命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