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安
傅增湘(1872-1949),字潤沅、沅叔,別號雙鑒樓主人,晚號藏園老人,四川江安縣人。祖父傅誠,曾任河北白河通判。父傅世榕歷任河北藁城、懷安知縣。增湘幼年隨父宦游出川,光緒六年(1880年)定居天津;光緒十四年(1888年),參加順天府鄉試,中舉人;光緒十七年(1891年)入保定蓮池書院師從“曾門四弟子”、著名古文家吳汝綸;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公車赴京,金榜題名。據朱保炯等編《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記載,傅增湘獲戊戌科二甲第六名進士,[1]后被選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散館后授編修,后任順天府鄉試考官。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傅增湘被選為全國約法會議議員,后又任袁世凱政府肅政廳肅政使,民國6年(1917年)出任北洋政府王士珍內閣教育總長。
1918年,傅增湘卜居于京城西四北五條(即石老娘胡同),取蘇軾“萬人如海一身藏”之句,取名“藏園”,園內書室有“素抱書屋”“長春室”“池北書堂”“萊娛室”“企麟軒”“龍龕精舍”“抱素書屋”等,增湘自號“藏園居士”,開始了大規模收藏古書的工作。
民國8年(1919年)5月4日,“五四運動”爆發,北洋政府閣議,主張解散北京大學。傅增湘力持不可,后因反對鎮壓學生和拒簽罷免蔡元培北京大學校長的命令而辭職。從此,傅增湘對官場心灰意冷,潛心典籍的收藏整理,51歲時,完全退隱,再未進入仕途。
傅增湘藏書,與家庭影響有很大關系。傅氏家族代有讀書做官之人,因而平時很重視對子弟的教育,早在傅增湘中進士之前的1892年,其族兄傅增淯進士及第,1904年,次兄傅增濬又進士及第。三兄弟先后中進士,一時傳為美談。讀書之家,自然也是愛書、藏書之家,藏園中元刻本《資治通鑒》胡注本就是其祖父官金陵時收集的。受此影響,傅增湘博覽群書,尤其對版本流傳、校勘興趣盎然。
傅氏藏書中,最為著名的是被稱為鎮樓之寶的“雙鑒”。1916年,傅增湘從端方(前清兩江總督)手中購到南宋紹興二年(1132年)兩浙東路鹽茶司刊本《資治通鑒》,將之與自藏元本《資治通鑒》胡注本相配,于是便將其藏書樓命名為“雙鑒樓”。1928年,傅增湘又在北京琉璃廠高價收購到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年)宮廷寫本《洪范政鑒》。此后他便以《洪范政鑒》與宋本《資治通鑒》重新相配,合稱“雙鑒”。新配對的“雙鑒”更為珍貴,在藏書界名重一時。
為收藏善本,傅增湘經常流連于北京琉璃廠、隆福寺等書肆,又常到浙江、安徽等地訪書。每得知某地有善本,必求一得,倘若資金不夠,也必求一見,甚至把書借來,進行校勘。其所得薪俸,除基本生活費用之外,全部用以購書。他有時絀于資金,往往舉債收書,或賣舊換新。如此日積月累,不辭辛勞,其藏書日漸豐富。
傅增湘經過數十年的努力搜求,共收集善本古籍二十萬卷,計宋金刻本一百五十種,四千六百余卷;元刻本善本數十種,三千七百余卷;明清精刻本、抄本、校本更多。藏園遂成為與歸安陸心源皕宋樓、錢塘江丁氏八千卷樓、山東聊城楊氏海源閣、常熟翟氏鐵琴銅劍樓并稱的藏書樓,傅增湘也當仁不讓成為屈指可數的大收藏家。
更應指出的是,傅增湘不僅是大藏書家,同時也是成果卓著的版本目錄學家。他每得一書,就撰寫題跋一篇;每見一善本,也寫一書錄。在這些跋與書錄中,他辨版本異同,校字句差誤,記錄宋代刻工姓名、避諱字樣等資料,以資鑒別版本之佐證。由于手中善本孤本極多,因此,他每校一書,必兼采眾本,有時一本書要校上幾遍,其間反復推求各版本之間的優劣與流變,并詳細記錄下自己的校勘經過。故而其校書之專,在歷代藏書家、校勘學家中都是極其少見的。又由于其學識精博,往往能發人所未發,詳人所不能。傅增湘曾很自負地說,他所作藏書題識與版本校讎之學,能開自來目錄學家所末開。余嘉錫評論他所作的題記等作品時說:“四部九流,無所不備,以視陳仲魚《經籍跋文》,精密相似,而博贍過之矣。”[2]
校勘書籍,于傅增湘而言,首先是一種興趣、嗜好。他曾說:“(余)獨于古籍之緣,校讎之業,深嗜篤好,似挾有生以俱來,如寒之索衣,饑之思食,如無一日之可離。”(《文苑英華》校本書后)1911年以后,他給自己作了規定,每天校書三十頁。若白天時間不夠,就熬到深夜。因嫌家中常有來人和雜事糾纏,就搬到別的房子里去校書。寒來暑往,從1893年到1944年,傅增湘一校就是50余年。“數十年來曾無經旬之輟”當是其刻苦校書的真實寫照。他到了晚年,更是天天伏案校書不輟,即使在嚴寒的冬天和炎熱的暑夏,也堅持工作,不肯間斷。他在近70高齡時,還用一年半時間用宋刻本和兩部明代刻本,校完了明朝隆慶年間胡維新、戚繼光所刊,篇幅一千卷的浩瀚巨作《文苑英華》,并寫下數十萬字的校勘記。對此,余嘉錫《藏園群書題記續集序》說:“江安傅先生掛冠以后,定居北平,閉戶不交人事……聚書數萬卷……暇時輒取新舊刻本,躬自校讎,丹黃不去手,窮日夜不休……”[3]
為校勘群書,傅增湘數十年間足跡遍布全國各地著名圖書館與藏書樓。1929年,為了解日本收藏中國古籍情況,傅增湘東渡日本,遍觀日本宮內省圖書館、內閣文庫、巖崎氏靜嘉堂、前田氏尊經閣所藏宋、元刻本。對此,著名學者倫明在其所著《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評價道:“江安傅沅叔先生增湘……南游江浙,東泛日本,海內外公私圖籍,靡不涉目。海內外之言目錄者,靡不以先生為宗。”[4]
長期的校勘與博覽,使得傅增湘對版本真偽爛熟于心。余嘉錫說:“藏園先生之于書,如貪夫之壟百貨,奇珍異寶,竹頭木屑,細大不捐,手權輕重,目辨真贗,人不能為毫發欺”[5],足見極其推崇程度。也正因為這雙慧眼,使他常常能在不為人所取的舊書中發現一些沉晦多年的精槧秘籍。如著名的景祐本《史記集解》,書商收自山西,輾轉數年,無人過問。傅增湘將其收入之時,京津很多藏書家都認為那是根本不值得重視的明朝南京國子監印的三朝本。傅增湘以平值收得,后來價值連城。
傅增湘藏書的另一個原因是深感古籍訛誤頗多,有待校勘,思為后代學子作點貢獻。其藏書、校書已經上升到一種保存文化、傳播文化的責任上。早在辛亥革命后,傅增湘在與上海著名校勘學家楊守敬、沈曾植、繆筌孫等人的交往中,感到校勘之學的重要性,于是暗下決心,校讎古籍,以剪伐榛,辨偽存真為日常之課。同時,他認為版本勘定以后就應該大力傳播,以利于學術研究。為此,他不惜巨款,舉債刊刻《雙鑒樓叢書》十二種,并影印了《周易本義》《資治通鑒》《天平廣記》等珍惜藏本,以利學人。正如余嘉錫所說:“先生嘗恨學者讀書不見善本,故于所藏書,既擇其罕見者若干種,付之剞劂外,尤不吝通假。近涵芬樓所影印之《叢刊》,底本多假自先生。猶以不能盡刻其書為憾,則手寫其校記,將次第為書,以示學者。”[6]這與那些專以秘藏善本不肯示人,甚至連書目也不肯公之于眾的藏書家比起來,境界相距何啻千里。
傅增湘關于目錄學、版本學方面的著述頗多。其中著名的有《雙鑒樓善本書目》四卷,1929年刊,著錄傅氏自藏善本一千二百多種。《雙鑒樓藏書續記》二卷,著錄善本五十一種,刊刻于1930年。影印的善本古籍如宋本《周易正義》《方言》《劉賓客文集》,元本《困學紀聞》以及明本《永樂大典》兩卷等。其中宋刻孤本《周易正義》十四卷,系宋紹興十五年至二十年間臨安府刊本。此書流傳有序,原藏臨清徐氏,秘不示人。民國23年(1934年)傅氏以一萬余元的高價方買到手。買到此書后,他迅即影印百部,公開流傳。他在該書的題跋中寫道:“顧竊自維念,此書自端拱奏進,紹興覆雕,傳世本稀。沿及今茲,更成孤帙。若復私諸帳秘,使昔賢留貽之經訓,前代守護之遺編,將自我而沉霾,何以告古人,更何以慰來者?愛郵至東瀛,選集良工,精摹影印,板式若一。點畫無訛,紙幅標題,成存舊跡,庶與東邦覆印《書疏》聯為雙璧,且俾數百年孤行之秘籍,化為百本,流播無窮。此區區傳布之苦心,當為海內外人士所同鑒乎!”[7]
不僅如此,當年商務印書館主持人張元濟先生影印《四部叢刊》初編、續編時,就曾向傅氏借用善本書三十余種,《百袖本二十四史》中也有多種取自雙鑒樓。此外,傅增湘還為同時代的學者朱祖謀、徐乃昌、董康、陶湘、吳昌綬等人刊布古籍提供底本。
傅增湘著作等身,計有:《藏園群書題記》二十卷,共四集;《雙鑒樓善本書目》四卷;《雙鑒樓藏書續記》二卷;《藏園續收善本書目》四卷;《雙鑒樓珍藏宋金元秘本目錄》稿本,著錄最珍秘善本一百六十九種;《藏園群書經眼錄》,又名《藏園瞥錄》,共十九卷;《雙鑒樓主人補記莫氏知見傳本書目》稿本四卷;《藏園校書錄》稿本,匯編其校語五十種;《藏園序跋集錄》稿本;《藏園遺稿》,匯其題跋若干篇。此外尚有《藏園六十自述》《藏園七十自述》《雙鑒樓雜詠》《藏園日記鈔》《宋代蜀文輯要》《清代典試考試》等。傅氏一生不僅酷愛訪書,而且喜游名山大川,故游記方面的著作也不少,如記其在日本訪書見聞的《藏園東游別錄》四卷,還有《秦游日錄》《衡廬目錄》《淶易游記》等。
傅增湘先生雖然自幼離川,久旅京津,但他思鄉之情,老而彌篤。他曾說“嘗思生為蜀人,宜于故鄉薄有建樹”,故而對故鄉文獻和先賢著述,勤加搜儲。他花了十六年的時間,輯印成《宋代蜀文輯存》一百卷,共收錄四百五十余位四川鄉賢的文章二千六百余篇,真所謂“發兩宋沉晦之文章,以存千百輩蜀賢之志事”。1944年,為籌集此書印刷費用,傅增湘不惜賣掉所藏宋元刻本一百余種。為傳播蜀人著作,他又精選善本書十二種,出當時名家雕版,編成《蜀賢遺書》,為傳承蜀學傾注了心血。
晚年的傅增湘,深知私人藏書不利于書籍的長期保存。他在《雙鑒樓藏書續記序》中說:“物之聚散,速于轉輪,舉吾輩耽玩之資,咸昔賢保藏之力,又焉知今日矜為帳秘者,他日寧不委之覆瓿耶!天一(閣)散若云煙,海源(閣)躪于戎馬,神物護持,殆成虛語。而天祿舊藏,重光藜火(指故宮圖書館),液池新筑,突起岑樓(指北京圖書館),瑤函玉芨,富埒嫏嬛,信知私家之守,不敵公庫之藏矣!”[8]1944年春,傅增湘患腦血栓偏癱后不久,自知不能再行校勘,便將自己珍藏的宋元刊本、名家抄本之精粹數百種,以及其手校書一萬六千余卷,捐贈給北京圖書館。1948年,傅增湘重病時,又叮囑長子傅忠謨(字晉生)把最著名的“雙鑒”捐贈國家,并囑身后所遺善本精粹不能分散。1949年10月,傅增湘病逝于藏園家中,享年七十有八。1949年10月20日,傅增湘安葬于北京西郊福田公墓。斯人雖逝,嘉德長存。
其后,家人恪遵遺命,將“雙鑒樓”所珍藏的善本圖書捐獻給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成為新中國成立后藏書家捐與國家圖書館的第一批珍貴善本。據查,《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著錄傅增湘所捐善本,即有二百八十種之多。
還需要提及的是,1950年,其家人又將另一批明清以來的普通善本三萬四千余卷,捐贈給家鄉四川,一部分藏于重慶圖書館,大部分存四川大學。據聞,藏書家周叔弢原藏有宋代浙刻本《大方廣佛華嚴經》,但在捐贈國家圖書館時尚缺一冊。1992年,傅增湘之孫傅熹年得知家藏一冊可補其缺,便和家人一起商議,慨然將珍貴家藏捐贈,使此書合為全帙。由此可見,傅家捐書懿德,一脈相承,后繼有人。傅增湘藏書,不私寶之以終,而慷慨捐贈國家,此舉不僅受到政府嘉獎,也為后世學子提供了難得的方便,讓古代藏書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堪稱遺澤千古!
注釋:
[1]朱保炯、謝沛霖編著《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
[2][3][5][6][7][8]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1、5、5、39、1085頁。
[4]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版,第24頁。
作者單位:宜賓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