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慶國
在路上
牛慶國
你已經活得面目全非
但杏兒岔還是老樣子
驢還是被鞭子打著
土豆總是不小心被镢頭挖破
日頭總是被風刮跑
卻又刮出來一個月亮
雪總是在最冷的時候才下
而遠走他鄉的人
只有回來時才被想起
一想起這些
你就一直給那里寫詩
當然除了你
沒有人給這里寫過詩
你寫是因為你離開了那里
卻又常常想著回去
你把詩念給頭頂的云聽
念給窗外的風聽
請它們把你的詩帶到那里
并在天亮之前
寫到每一片樹葉和每一棵小草之間
然后讓風在雨天朗誦
讓云作為聽眾
而被風吹動的那些事物
總在你的詩中忽隱忽現
或許那些牛啊羊的
就能從一片落葉或者草尖上啃出些詩味
人一老就感到身上重了
于是把頭發上的黑色減掉
把眼里的光芒減掉
還比如把多余的血肉減掉
甚至讓骨頭更瘦一些
當然還要減掉一些多余的想法但背還是一天天彎了
記得年輕時背多重的東西
只要一放下背就又直了
可現在還有什么放不下呢
直壓得你向著世間的一切
低下頭來
是的對于時間
是該到俯首稱臣的時候了
對于有些事除了感恩
也該到認錯的時候了
但你彎著腰卻一再昂起頭
那負隅頑抗的樣子
讓已經逼到眼前的命運
又后退了三十里
我見過一個人被風吹走的情形
接著他攢下的玉米扁豆
也被風吹散了
吹散了的還有場里的陳年草垛
他擦亮的鐵锨編好的背兜
被吹到了別處的墻角
他種下的那幾十棵老樹
都被吹得換了主人
其中有一棵在送走他的那天下午
躺在女婿的拖拉機上抖抖索索著被拉到了背井離鄉的地方
連他的幾十畝山地也被吹散了
分給老大的如今被老大的丈人種著
分給老二的因為老二搬到了城里
現在還荒著
記得他在被風吹走之前
父親把欠他的三元錢還給他時
他伸手摸了摸就放到了枕頭底下
現在也不知道被風吹到了哪里
如今我看見那些頂風勞作的鄉親
仿佛被風吹走的人們
又一個個掙扎著回到了岔里
被風吹亂的野草在他們的身后
一次次為他們占卜著命運
坐在開往會寧的車上
左邊是廣闊的玉米
右邊是連綿的胡麻
它們和往年的不同
是多長了幾分憂傷
看見一只小小的鷹
在胡麻地上好像盤旋了很久
不知道它在尋找什么
也不知道它如果飛走了
什么時候還回來
就像我每次回家
都不知道下次回來的時間一樣
忽然身邊的女孩打起了電話說老爸今晚我就回家了
我要喝你親手熬的罐罐茶
我看見女孩面對著電話撒嬌
那幸福像田野上的陽光
而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每回一次家我就會老上一截就像今天我急著回去
是看望那里的最后一個親人
當然那個幸福的女孩她不知道以后的事情她還沒有遇到
這么大中午的一個過路的人坐在鄉村的路邊上
用力啃著一只蘋果
那么用力就像在干一件農活這本來不需要描述
可我看見這樣的情景
心里就有些難過
在我的鄉村經歷中
他一定是我的一個親人
◎牛慶國,中國作協會員、甘肅省作協副主席。作品入選《大學語文》等多種選本,曾獲《詩刊》社華文青年詩人獎、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等獎項。出版詩集、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