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璐
文學與跨文化交流
重構“知識”主題——埃柯歷史編纂元小說對史傳文學的“摹擬”
劉璐
內容提要:現代主義拒斥宏大歷史和宏大敘事袁但是??碌臍v史編纂元小說卻重拾過去成為歷史的能力袁為了道德目標而重新建立起寓言性的偉大故事遙??碌男≌f葉玫瑰的名字曳堯葉傅科擺曳和葉昨日之島曳分別探討了野禁錮冶的知識堯野穿鑿冶的知識以及野濫用冶的知識袁在這些小說中袁埃柯通過對史傳文學的野摹擬冶袁揭露了知識話語對歷史文本的權力攝控遙在拒絕深度的后現代袁埃柯通過其小說創作重新發現了過去對現在堯對未來的意義袁并將其深刻的思考寄寓其中遙
??職v史編纂元小說重構知識
利奧塔爾說,后現代時期“所有宏大敘事都已經死亡”。包括基督教救贖說、啟蒙運動進步說、黑格爾式的精神、浪漫派的統一性、納粹的種族主義、凱恩斯主義的均衡說等都被一一消解。后現代在做著一個關于自己的秘密夢想——一個后現代寓言。這個寓言講述了一股“力量”的故事,這股力量“塑造、取消、又重新塑造”了現實——即“熵”的過程。歷史編纂元小說典型地反映了這個過程,在解構的同時重構著自己的對象。它重拾“過去”成為“歷史”的可能,為了道德目標而重建起寓言性的“偉大故事”。對史傳文學的摹擬是其重要寫作手段之一。之所以使用“摹擬”這個詞,是因為后現代主義小說的建構是建立在解構基礎之上的“重構”、是帶有目的意義的“虛構”。虛構作為一種越界行為,包含了三個獨立環節:選擇、融合和自我解釋。歷史編纂元小說發現并接受了歷史寫作是一種虛構的事實,所以并不抗拒這種越界行為,因而在寫作中故意讓支配虛構和想象的作用與規律變成一種復雜的互動。這種互動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但每一種方式都承擔了不同的歷史情境、保存了歷史印記的活動空間。意大利著名作家??律钪O其道,他通過對史傳文學的摹擬,將深藏著抱負的作品化裝成情節跌宕的偵探小說,在有限的文本空間中劃歸出無數關于知識、歷史和道德的想象空間,并試圖尋找到自己的答案。本文將探討埃柯作品關于知識主題的重構,希望一窺其中寄寓的思考。
在后現代主義的今天,埃柯等一大批歷史編纂元小說作家開始重拾過去成為歷史的能力。雖然承認后現代語境下,“作為過去的歷史”與“作為對過去的書寫的歷史”已經全然分離,但是??乱琅f承認歷史不僅統攝過去,還闡釋現在、預測未來。??滦≌f的書寫總是有意避開那種歷來被信奉的了解過去的、過分簡單的方式,而是通過不同敘述層次的交錯和對話完成其對知識話語和歷史時空的控制。??略噲D通過自己小說的創作揭示知識權力對歷史書寫的攝控,是相信過去對現在、對未來仍舊充滿意義。
《玫瑰的名字》的故事,以中世紀最黑暗的宗教和政治斗爭為背景,以一座即將召開重要會議的教堂里離奇的謀殺案為線索。在威廉根據蛛絲馬跡追蹤到七宗謀殺的軌跡,最終卻發現事件的發展雖然與他的推理驚人的巧合,然而兇手的真實動機卻與他的推理失之千里。這七宗謀殺,看上去暗合了《圣經》之中所描述的人類七宗罪孽;但事實上這七人由于什么罪愆致死,則是書中最令人詫異之處——圖書管理員之所以將他們殺死,正是因為他們發現了這座基督教世界藏書最為豐富的圖書館中竟然藏有那部古代智慧的精髓、亞里士多德《詩學》的下部——關于喜劇的論述。眾所周知,亞里士多德在西方代表了一種為追求真理和理性不斷否定傳承、否定自我的知識階層;而盲眼的圖書管理員佐治保護這本禁書不被世人閱讀,是因為他認為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雖然聲稱透過人的缺陷、弱點和錯誤可以實現精神凈化的作用,但另一方面它卻能夠誘使人們作出極端的推論。但我們知道,佐治真正擔憂的,是亞里士多德對相關行為所作的辯護,會使原本微不足道的事物由邊緣躍居中心,而原本的中心則會消逝無蹤——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將會摧毀西方世界藉由基督教而建立起來的一套完整秩序和規則。在這個的關系中,“知識”成為了一種幽閉。
在這個“拒絕”深度的后現代主義語境里,歷史編纂元小說并非一味地解構和摒棄歷史,它摹擬史傳文學的寫作,并且拿起歷史哲學這個武器,構設出一個屬于自身的深度模式;而建構這個深度模式的史學哲學同樣屬于“知識”,這不能不說又是一個矛盾。為了解決這個矛盾,??虏扇×艘幌盗凶龇?。首先,在充分意識到歷史作為方法論和實踐論的時代已經過去的前提下,??略谄湫≌f中賦予史學性敘事探究“價值”的使命,讓“史學攜手詩學”。其次,小說家畢竟不能像歷史哲學家那樣,將人物放在所有力量的綜合作用、放在宏大而圓滿的具體性中來把握,所以埃柯將小說中的人物置于含混和多義性的事件中加以衡量。這正是后現代主義姿態的顯現:一個負責任的學者要做的,不是強加某種意義而是指出其模糊性,讓讀者自己作出選擇。由此可見,“歷史”在這部小說中究竟只是充當了“建構材料”還是作為被窮究的對象,這正是需要進一步加以研究的問題。但無論如何,埃柯的歷史編纂元小說創作并非僅僅探索新的語言或新的藝術,它之所以易于與歷史哲學結合,正說明內在于這些小說之中的并非消解一切的消極主義;恰恰相反,內在于小說之中的是揭示真相、提供判斷的抱負。另外,在傳統的寫作中,歷史文本必須摒棄旁枝末節而強迫歷史行文遵從某一方向,它達到了結論,但卻難說這個結論是否正確;而《玫瑰的名字》這部小說的史學敘事,鋪排繁復的情節、前景化復雜語境、混淆行文的單一走向,種種看似混亂的敘述卻隱含了更深的寄寓——因為真實不一定唯一、真理不一定絕對。敢于直面這種復雜和矛盾,正是??滦≌f創作的目的所在。
在《玫瑰的名字》這部歷史編纂元小說中,埃柯雖然秉承新歷史主義傳統反對“大歷史”(History),可事實上,它卻悖論地在所敘述的事件背后建構了一個虛擬的“大歷史”——那個風云莫測的中世紀末期。在小說里,??峦ㄟ^這個被重新闡釋過的更“真實”、更能體現權力運作和意識形態軌跡的歷史來覆蓋其中的人物行為,并透過這些來反映歷史活動本質的文化精神——那種被作者所欽仰的“大文化”(Culture)——那個各種思想潮流暗涌整合的文藝復興的前奏。在小說對歷史的幻想中,我們不僅可以找到一些偉大歷史事件的暗碼、宗教的圖像、末世論等各種知識的話語,而且還可以發現各種文學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學性交錯指涉,從而使人物和情節超越歷史與形式主義的兩相對峙,在文本的新模式中實現思想和現實的雙重批判;并通過這種“大歷史”、“大文化”去發現一種“大權力”(Power),以此升華批評主體精神,張揚這種主體性對于歷史習慣的剝離。在小說中,作者??略跉v史的互文性中升華了自己的當代性品格,而伴隨小說寫作所呈現出的作家立場,在后現代的今天顯得尤其珍貴。后現代主義發展到現今階段已經舉步維艱,特別是后現代主義小說。在消解了一切、顛覆了一切、反諷了一切之后,寫作的意義何在?既然世界全無一是、知識全無一用,那么陷入不可知的世界,一切的一切均淪為在場的缺席——后現代主義以最最后現代主義的方式將自身推向絕境。而隨著歷史編纂元小說的興起,后現代主義小說為自己開辟了一塊嶄新的天地。如果說新千年的主題是“差別共存與互相尊重”,那么思想知識領域開創新局面的前提是反思以往種種霸權桎梏而非進入全然的“無所謂”狀態。??滦≌f把現實加以歷史化、把過去加以現實化,這個過程正是歷史編纂元小說希冀超越歷史、沖破知識禁錮的努力。
戴維·洛奇說:“歷史可以具有哲理意義,成為虛構。不過這并不能讓我們產生那種錯過一班火車或是什么人發動了一場戰爭時的感覺?!弊鳛樽x者,我們總是希望文字給我們提供一種指示作用,把我們安頓在日常生活中,就像在哲理的規范之內對歷史事件作出的解釋總會給我們提供那種一貫的舒適和確定性一樣。然而在后現代主義歷史編纂元小說的世界里,日常生活已經失去了它理應擁有的有效性,作者卻試圖保留生活感覺在哲理規范下的那種神秘性。
在小說《傅科擺》中,主人公的生活在穿鑿的知識與道德控制的趣味中串通起來,構成了他們所認定的“真實的歷史”,也成了??聦懽鬟@部小說所呈現的唯一真實的樣式。在知識的作用下,主人公們通過社會與文化的符號公式,將自己圈禁在一個想象比認識更接近真理和神話的世界:學識淵博的卡素朋博士和他兩個朋友籍由一些歷史知識的碎片探究到一個波云詭譎而株連迭出的龐大陰謀??ㄋ嘏笠驗閷懽鳟厴I論文而發現一個重大“秘密”,這個秘密被極為隱蔽地藏在種種語言符號中——原來歷史上眾多科學家和藝術巨匠、那些更容易接近“真理”的精英人物,事實上都屬于同一個兄弟會——圣堂武士團。他們曾經得以認識造物主的“真理”,卻因為政權和教權的干預壓迫,流散到世界的各個角落,而他們所掌握的秘密也因為流亡而分散到不同的人手中、由“整一”變成了斷簡殘篇。但是每過一百二十年,分散在各地的圣堂武士便要聚首一次,拼合他們手上掌握的以及這些年間搜集到的關于“秘密”的信息,以便獲得源自太出的“道”——上帝的真理。據說這種真理的力量足以改變既有的世界和人類的前途,它的巨大能量是任何核武器也無法比擬的。當然,還有另一些各懷目的的人也在搜尋這個秘密。當卡素朋和他的朋友慢慢接近這個“秘密”的“真相”(或者是所有這些人以為的“秘密”的“真相”)時,貝爾勃自稱被追殺不知所蹤、迪歐塔列弗因精神過度緊張而病重死亡。而當我們的卡素朋手握那個“秘密”信息的殘片終日惶惶不安的時候,他的女朋友經過一番解讀后卻告訴他,這不過是一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送貨單??墒钱斘覀冏x完這個故事掩卷沉思之時會不禁感嘆,若是這些依賴廣博的知識進行精密的推理、或者基于錯誤的邏輯誤打誤撞而巧合揭發的“真相”果真成立,那么,西方自中世紀以來的文明發展歷程是絕對應該被重新書寫的。也許卡素朋是對的,也許正確的是他的女友。但是,正如幾百年來苦苦追尋這個所謂秘密的眾人,無論他們的目的是探求真理、獲得權力、弘揚道德、光大信仰或是報仇雪恨,他們已經都落入了理性和知識所編織起來的一套“話語”之中。??陆柽@個故事呈現給我們兩重世界:一個是為我們所熟知的、亦信其為“真實”的世界;另一個則是基于巧合、穿鑿、附麗羅織而成的,看似“虛誕”的歷史。這兩重世界均以各自的系統進行著連續性、綜合性的演進;而兩兩面對時,其各自的“相續性”神話便因相互碰撞變得支離破碎。
米歇爾·傅科所理解的后現代,恰恰是要把獨立于理性和知識編織的“話語”之下清醒的自我意識煥發出來;這部小說也在借用“傅科”大名的同時對其理論進行了互文性的指涉,提醒讀者必須在介乎過去的“原始事件”和人們從中構設出來的“歷史事實”之間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識,因為“事實”本身是被賦予意義的事件。正如小說主人公卡素朋和其女友莉婭,雖然依據同樣的材料,但是從他們兩人各自的角度出發,卻搜索到截然不同的事實。而作者正是通過小說中對檔案記錄的過濾和詮釋,主題化了這個把“事件”轉變為“事實”的過程。這個過程強調了這樣一種觀點:即過去并非“它”——一種理所當然的客觀存在,可以被其本身中立地表達,“過去”是擺在我們面前必須加以正視的“呈現”課題;然而身處今天的我們也只有憑著過去的“呈現”,才能構設現在的“意義”。在這部小說中,埃柯將歷史還原成人為知識所建構起來的、不穩定的、相對性的以及暫時性的“符碼”,更加印證了傅科的觀點:歷史的發展從來都不是連續性的、邏輯森嚴的,它不能用任何因果關系來推論;任何詮釋模型都可能放逐了或放大了有效了解歷史的材料,因為歷史書寫所依據的不過是一套套系統的知識話語,而每套話語又各自幻化成隱秘的系統——在《傅科擺》的故事里,正是書寫將歷史引向了未知。
在這部小說中,作者??聦Υ龤v史的態度更像是一個追問的“中介者”,揭露了歷史的寫作怎樣憑借折中方式通過文本媒介周旋在“被假設出來的過去”和“被經歷著的現在”之間,最終成為了話語。在《傅科擺》中,埃柯通過這種追問提出了一個建構性的假設:他發現歷史中的虛構之所以會產生,是因為人們通過歷史的書寫創造了關于自身的神話,然后又自動接受這些神話的支配——這個神話讓所有人感覺到了圈套的誘惑,可他們又悖論地強迫自己、推薦他人扮演起神話安排他們扮演的角色。
后現代主義歷史編纂元小說致力于開啟語言和哲學的某種新鮮立場,所以將焦點置于被其改造過的歷史經驗之上。這種歷史經驗也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小說讀者對當今世界的看法。這些小說所敘述的歷史經驗遵從了歷史哲學中關于“過去”的論述,但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后現代主義洗禮從而放棄了對其中相關經驗的本真性追蹤。??乱蚕嘈湃缙渌堑?、沒有被現有的歷史或知識所中介的過去是不可能被今天的我們所認知的,所以他在自己的小說《昨日之島》中直面那些本真性,借主人公之手不斷否定和重復否定自己所書寫的過去。而另一方面,??乱步逵尚≌f所敘述的過去回應了后現代主義新歷史關于過去的基本觀點:即將人們對過去的信念解構成一種期待——把過去書寫進當下的語境,將當下陌生化為極端的過去,讓過去的當下性在當下得到展示。
《昨日之島》的故事發生在17世紀,一個剛剛發明顯微鏡、望遠鏡、溫度計、氣壓記和鐘擺的世紀。當時一切都還尚在模糊的觀測和粗糙的估計之中,寫實的要求尚未取得近代科學的法源依據。??禄氐竭@個知識的蠻荒期,去繼承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古老且自由”的書寫傳統,通過喬裝打扮改頭換面,竭盡所能羅織了繁如星辰的小知識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誘惑。故事的主人公羅貝托是個患有疑心病、妄想癥的年輕的貴族,在一次涉及王權和教權以及各方豪強勢力的戰爭中,羅貝托痛失所怙。不愿回鄉的他留連于巴黎,在貴族們的沙龍里,為了贏得心儀的貴婦人的芳心,羅貝托發表了一番關于“武器膏藥”夸張言論,這風聲傳到野心勃勃的樞機主教馬薩林耳中,于是這源自聲色場上爭寵取奇的言論成了他進退維谷的開端。馬薩林主教獲悉這番談話后,以為羅貝托通曉一種以“交感粉末”來測量精度的秘密方法,以死刑相要挾,逼羅貝托登上日后遭遇海難的阿馬利里斯號商船,去探查以畢爾德醫生為首的一伙兒英國人如何利用“交感粉末”測量精度的技術細節。事實上,“交感粉末”不過和“武器膏藥”一樣,是一場謊言編織的騙局——船上的畢爾德醫生和岸上的同伙約好,每天同一時刻對使狗受傷的武器進行處理以減輕狗的疼痛。于是,畢爾德醫生便在每天觀察狗的同時得知倫敦標準時間,然后再通過對比當地時間測量出所在地的經度。商船遇難后,羅貝托成為了唯一的幸存者,被海浪沖上了另一艘棄船達芙尼號。滯留在達芙尼號的日子里他遇見了另一個也在尋找一百八十度經線——那條可以把人帶回“昨日”的神秘經線的年老僧侶,一位淵博的學者。馬薩琳和歐洲的君主們測量經度,為的是爭奪霸權;這個與世無爭的僧侶尋找一百八十度經線,為的卻是拯救基督,帶他穿過那條神奇的經線回到昨日,救他脫離十字架。
在身陷達芙尼號的漫長日子里,羅貝托勉強依靠船上殘存的糧食、蔬果和家禽維持生命,在那個對未知充滿執著熱情的卡斯帕神父的影響下學習探索各種各樣的“知識”、進行光怪陸離的實驗——這些我們今天看來錯誤百出的科學實踐,被埃柯書寫成一部崇高的探索史。同樣是為了獲得真理和知識,“羅貝托”們勇敢地進行著種種嘗試,甚至會訴求于某種超越于人類之外的神秘啟示。這種啟示在他們的世界里籍由“神性”自身通過形象、符碼、夢幻等方法加以顯現、以當時所能掌握的理性加以詮釋,并最終以“知識”的方式加以固定。羅貝托在滯留達芙尼號的漫長時日,為了打法無聊,迷上了寫作。孱弱多疑的他幻想自己有個離散多年的孿生兄弟費航德,利用一模一樣的相貌在各個場合冒充他、破壞他的聲譽。這個被羅貝托塑造成撒旦的費航德其實是他站在另外一個獨立位置反觀自我時所獲得的一個形象——是羅貝托在講述自己。而當他在敘述中不斷迷失以至無力掌控時,我們也驚訝地發現,歷史的書寫也常常如此混淆了自己的情節,而羅貝托正是在自我意識的支配下參與了故事的建構。
在《昨日之島》的寫作中,??鲁浞忠庾R到了“作為過去”的事件本身具有的文本性質——人們通過過濾這些檔案和文本才能推知意義,因此必須把這些經驗性的材料賦予事實的地位才能夠確立自己的論述。所以,??峦ㄟ^“摹寫”,將羅貝托的故事呈現為傳記的模樣,一如羅貝托自己所幻想的費航德的故事。在這部小說中,歷史的視野使文本成為一個不斷被解釋的意義增殖體。在意義與解釋的角力中,作者又找到了自己的邊緣批評立場,直面權力、控制和社會的壓迫,揭露語言的暫時功能以及“知識”的偏見。
為了渲染《昨日之島》中被濫用的知識,埃柯在寫作小說時運用了各種各樣的戲仿技巧,這些炫目的技巧使得文本之間的交互指涉比單純的學術游戲更為復雜并且富于閱讀趣味。同時,埃柯似乎并不掩飾自己的虛構所具有的強烈主觀色彩:他不詢問事實應該是什么,他所關心的是虛構該不該被限制。誠如馬薩林主教建立在羅貝托所“虛構”的理論之上的那一系列“論述”,本身就是飄搖不定的,這樣的歷史還存不存在“過度詮釋”的問題?在這部小說里,被敘述和重構的歷史,是刻意避免困擾我們的認知局限、以公然藐視事物本質化的方式追求虛構越界的結果,也同樣是一次對知識的“濫用”。
傅科說,應該讓歷史自身的差異性說話,在這一點上,埃柯的小說遵從了傅科的后現代主張,未將斷裂的、非連續性的歷史敘事連綴成為可以把握的連續性的總體敘事;而是展示其中難以逾越的時空鴻溝、揭露因時間和距離造成的意義缺席,從而將文本的新意義填充進去。所以,無論是在《玫瑰的名字》“威廉兄弟”的故事中,在《傅科擺》“卡素朋們”的推論下,還是在《昨日之島》“羅貝托”的日記里,我們看到的歷史都不再是客觀的、透明的、統一的事實對象,而是有待被“知識”填充的話語對象。
在后現代主義時期,像歷史學家們一樣對自身所處時代感到困惑的歷史編纂元小說作者在自己的小說中不約而同地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關于“時代”的疑問發人深省也令人迷惑。誠然,歷史有著自己的邏輯,而后現代的今天,??碌葰v史編纂元小說作者更傾向于從文本背后去考察,從文本的性質推知作者的意圖。富蘭克林·安克斯密特說,后現代主義不是一個可以采納或者予以否決的某種理論或觀點,而是更像一個用來描述當今思想氣候的術語。所以在一個將自身時代定義為“后現代主義”的人們所能提出的關鍵性問題,并非置身其中的事件是否服膺于所謂后現代主義的宗旨,而是身處其中的人們是否相信這樣一個術語和其所內涵的東西能否恰當地代表這個時代所發生的事情。因此,??碌男≌f更傾向于將自己建構成一種體驗式而非論證式的文本。而相當悖論地是,由于后現代主義歷史編纂元小說的自省性和自反性是基于小說作者對歷史和現實所持有的自我意識,因此,這些體驗式的文學作品又從另一個方向論證了當今世界正走向碎片化、解體和放棄中心,這使得歷史編纂元小說往往專注于當代世界中種種悖論的焦點。哈琴說后現代主義沒有調和也沒有辯證法,只有未解決的矛盾,而后現代主義的歷史編纂元小說卻一再試圖將時代的悖論與曾經發生過的和正在發生著的事情建立起聯系,盡管他們清楚地明白,所謂聯系也不過是人為建構的一種而已。
面對二元對立思想和本質主義的虛妄,??碌男≌f選擇以偽裝的方式挖掘文本材料在不同知識和話語體系中的意義構造,讓游移不定的文字同樣攜帶漂浮的意義。這些小說的故事情節常常牽涉歷史上所記載的相關文本,每每以某個支配敘述者發現了某一古舊的文字記載而發端。小說使用直接與正處在閱讀狀態中的讀者講話的方式開場,用元敘事的方法將情節結構置于“歷史”與“敘述”之間;而間插在小說各個段落中的敘述情境同歷史情境的混淆則提示著讀者,這些描寫一直是小說對書寫對象的創造。同時,歷史編纂元小說對史傳文學的摹擬,在一定程度上“軟化”了元小說在書寫過程中時常發生的“越界”行為,它通過呈現讀者所愿意接受的“事實”來包裝自己的創作意圖,又運用不同層次之間的互相涵蓋和互相質疑,引導讀者在文本和歷史、歷史和現實之間生發聯想。而無論是揭示“知識與幽禁”的《玫瑰的名字》,還是“講述自己”的《昨日之島》,又或是揭露文明寫就過程的《傅科擺》,都并非意圖模擬或是再現世界,而是要模擬或再現“話語”,從而建構起另一個自足的世界。在這些小說中,埃柯選擇了以語言虛構“歷史”、以歷史解構“知識”、以知識對抗“權力”;同時也否定了歷史的呈現是對過去所作的簡單復制和延伸,質疑了被知識話語所填充、改寫的歷史文本。
(劉璐,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講師)
Reconstruction of Knowledge—The Mimicking Historical Biography of Eco’s Historiography Meta-fiction
Liu lu
Postmodernism rejects grand history and grand narrative,but Eco’s historiography metafiction has regained the ability to make the past become history,in order to re-establish the great moral goal.Eco’s novel Name of the Rose,Foucault pendulum and Yesterday’s Island discussed the locking of knowledge,the far-fetched knowledge,and the abuse of knowledge.In the novels,by mimicking historical biography,Eco revealed knowledge discourse controls the history texts.Postmodern times refusing depth,but these novels rediscovered the past right now and put the profound thought in them.
Eco;historiography meta-fiction;reconstruction;know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