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保信


自從1972年9月29日中日正式建交以來,中日關系已經一路坎坷地走了40多年,由“友好”漸變為明里暗里的較勁。在歷史上,日本發動的甲午戰爭和侵華戰爭,曾兩次打斷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在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的今天,我們應有充分的警惕,防止它第三次打斷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在國際政治學者時殷弘教授看來,中日應避免由爭端和對抗升級為沖突。
由于日本是美國在亞洲最重要的盟國,要處理好中日關系,必然也要處理好中美關系。而中美關系,又立足于中國的周邊關系。從另一層面上,時殷弘還認為,盡管對外關系重要,我們還是要把較多的精力放在維持中國的經濟增長方面,真正地實現新常態。經濟搞不好,國內政治不穩定,就實現不了我們的愿景。他說:“有的人老在講,我們最大的威脅,就跟抗戰時期那樣,是外部敵人。但實際上,不一定。假如我們搞不好內部的穩定,以及經濟的新常態,就算外部對我們很好,恐怕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中國為何不接受安倍8·14講話
《同舟共進》:今年是抗戰勝利70周年,8月14日安倍作了一個講話,您怎么評價那個講話?
時殷弘:安倍談話的基本含義是,對于日本的侵略和殖民行為,以及曾對亞洲各國人民造成的傷害,日本過去的首相已經道過歉了,安倍內閣堅守過去首相所做的表態,不會作新的道歉。
不同的國家站在不同的立場,對安倍8·14談話的評價是非常不同的。中國和韓國的基本態度是否定的,但美國是表示歡迎的,日本國內的輿論,大多數人也都贊成安倍這個談話。安倍說繼承過去首相對歷史問題的認識和道歉,誰都知道這是言語上的表態,他內心是怎樣的,大家都很清楚。安倍作為日本首相,是在日本國內部分輿論的壓力下,以及中、韓等國的壓力下,才重申繼承過去的道歉,并對日本在二戰期間發起的戰爭做了侵略和殖民的定性。安倍還說,從現在開始,日本不會再輕易道歉。這就是日本國內輿論多數支持安倍的原因,但同時也是中、韓兩國對安倍8·14講話大體持否定態度的原因。
從日本的實際表現看,現在的日本政治主流、當權派在這個歷史問題上的表態是不可信的。日本在美國的積極推動下,急劇提升了自身的軍力,強化日美同盟的軍事作用。不管怎樣,由于日本將解禁集體自衛權提上日程,日本這個國家將來的發展方向,以及它對歷史的態度,是不會取得中韓等國的信任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強烈不滿他拒絕作新的道歉的原因,他們自己心里應該有數。
《同舟共進》:安倍說現在的日本,二戰后出生的人數已占到人口的80%,不能讓那些與那場戰爭無關的子孫背負謝罪的宿命。
時殷弘:從日本的多數公眾來看,他們是絕對不愿意作新道歉了,因為他們認為日本過去已經道歉多次了。但為什么中國、韓國還會有這么多的不滿呢?主要是因為近年來,日本國內政治氣氛越來越民粹,否定歷史罪惡的政治勢力逐漸抬頭,這使東亞國家對日本未來的國家方向抱有嚴重的擔憂。
在可預見的將來,中日歷史問題解決不了
《同舟共進》:中日如何解決這個歷史問題?它一直是影響中日關系的重要因素。
時殷弘:在可預見的將來,這個歷史問題解決不了。過去的日本首相,包括小泉純一郎也說過類似道歉的話,但是你相信嗎?現在,日本政府又特別堅定地要解禁集體自衛權,所以坦白地說,這個歷史問題在可預見的時期內,更加解決不了。
盡管如此,中國仍然要爭取,世界其他國家也要爭取,使日本政府不敢公開地以言論和行動挑戰二戰盟國所作的歷史判決。如果沒有這方面的努力,事情會變得更糟。
《同舟共進》:中日之間,能不能把歷史問題和現實問題拆開來解決?
時殷弘:不可能拆開。因為在歷史問題上,我們站在道德高地批判日本過分的做法,容易取得世界輿論的同情。但另一方面,對于中日之間戰略競爭、戰略對抗,除了美國明確站在日本一邊外,絕大多數國家都抱著一種旁觀的態度,覺得“這不是我們的事情”。但是誰都知道,中國和日本的戰略對抗越激烈,兩國在歷史問題上的猜忌就越大。反過來也一樣,兩國在歷史問題上的猜忌,也會給兩國的戰略對立增加能量。所以,這兩個問題實際上拆不開,只不過在歷史問題上的爭執,多數時候是比較公開的,而戰略競爭的公開程度要低一些,實際上是明里暗里在較勁。
要防止中日爭端、對抗升級為中日沖突
《同舟共進》:日本自稱想成為一個正常國家,為什么引起中國這么大的反應?
時殷弘:它想要成為正常國家,就是說它原先是不正常的。為什么不正常?因為在二戰期間,日本對它的鄰國發起過侵略、殖民戰爭。二戰以后,盟國對日本已經作了歷史判決,具體表現是,日本在美國占領之下,在它所制定的和平主義憲法中,規定了日本不具有戰爭權,這是比較獨特的。日本要成為正常國家,如果有前提,也是可以的。前提就是,它同主要鄰國的關系并非長久對立,因為這些鄰國是它在歷史上曾經踐踏過、侵略過、占領過的。日本的所謂正常國家就是有軍事權力了,但這軍事權力在什么地方用?這個必須說清楚。1996年《日美安保條約》就是針對臺灣問題和朝鮮,現在要解禁集體自衛權,很大程度上就是針對中國。
如果在中國政府看來,日本是尊重中國的,尊重歷史判決的,并且也愿意在維護亞洲的共同安定中發揮建設性作用,我想中國政府也沒多大興趣反對日本成為正常國家。問題是,現在日本同中國和韓國,都是尖銳對立的,而且日本國內對歷史問題的態度又是這樣一個狀況,所以要讓中國接受日本成為正常國家,在可預見的時期內,是做不到的。
國際政治總是互動的,日本做得越多,中國就會做得越多;中國做得越多,又會促使日本做得越多,這是兩國對立甚至對抗經久不息的一個重要動力。中國現在增強戰略軍力,就是對日本將要解禁集體自衛權、急劇提升在日美軍事同盟中的作用作出的反應。
《同舟共進》:對于影響中日關系的這幾件主要事情,中國應該怎么應對?
時殷弘:從大方向上說,讓中國在這些大問題上改變立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談什么是可能的:
第一,中國會堅持在所有大問題上的基本立場。第二,中日兩國政府從2014年11月達成了“四點共識”以后,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意識和決斷,就是中日之間的爭端對抗可能暫時解決不了,但非常重要的是,防止這些爭端和對抗升級為中日沖突。所以,要控制中日之間的對抗,緩解對抗,否則就有可能變成中日軍事沖突,在一定情況下甚至會演變成中日美三方沖突。
中國國家主席同日本首相已經有過兩次非正式會見,中日在外交和防務方面的對話也在恢復。所以,這就是中國政府應該做的:第一,堅持基本立場,但我并不是說所有立場都要堅持;第二,緩解對抗,恢復對話;第三,還要考慮到中國國內和日本國內的經濟需要,在中日關系困難的情況下,也要維持并發展中日之間的經濟合作,這對兩國都有好處。
為制衡中國,日美軍事同盟在強化
《同舟共進》:我們談中日關系,肯定不能回避美國的影響。想請您談談日美之間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
時殷弘:日美之間有一些心理上和政治上的矛盾,但都是潛在的。現在最重要的事實是,自從中國開始崛起并采取更加積極有為的對外戰略以后,無論從眼前還是長遠的利益看,日美兩國共同的主要對手就是中國。在這種情況下,日美之間即便再有什么潛在矛盾,也是次要的。現在的基本狀況是,在戰略上,日美兩國的合作比過去更加緊密了,它們要聯手制衡中國,特別是中國在東亞和太平洋的戰略活動。
《同舟共進》:日美同盟有沒有改變的可能性?假如中國和日本或者美國走近一點的話。
時殷弘:我們不要去做理論上的想象,而是要看基本的現實。在目前的態勢下,基本上可以說,日美軍事同盟不但不會有改變,而且還會進一步強化。從最近兩三年看,美澳軍事同盟也在強化。日本和其他國家的一些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比如日本和菲律賓、越南、印度、澳大利亞等國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也都有所強化。這不但是對中國實力崛起的一種反應,也是對中國更加積極、大有作為的戰略態勢的反應。
所以,在這樣的趨勢下,在可預見的時期內,日美軍事同盟關系是不大可能改變的。
中國要更細膩地做好對美、對日政策
《同舟共進》:既然各方都不希望中日美關系變壞,那么中國應該怎樣處理好與日本和美國的關系呢?
時殷弘:不管對美國還是對日本,中國一方面要積極爭取最大利益,另一方面也要有底線,這個底線不是退讓的底線,而是要防止從戰略競爭、戰略對立走向重大軍事沖突。
另外,中美日關系緊張,美日現在靠得這么緊,在一定程度上,也與近年來中國的對外戰略和對外政策有關。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日本至少是世界上經濟能力、金融能力第三大的國家,中國對美日是一對二,并且那個二加起來的國力總和遠遠超過中國的這個一,這是一個簡單的戰略算術。所以,我們還是要盡可能多地不但控制沖突,還要集中戰略重點,分清主次,而且要記住,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欲速則不達,我們要更細膩地做好對美政策和對日政策。
《同舟共進》:現在美國特別擔心失去在亞洲的主導地位,中國應該怎樣在亞洲構建自己的地位?
時殷弘:無論在軍事上還是經濟上,中國已經做了很多工作。但跟周邊國家的外交,還有大量工作需要做。中國周邊外交的困難還相當大。
但也不能說周邊沒朋友了。中國同柬埔寨、老撾的關系很好。十八大以后,中國同蒙古、韓國的關系有大幅度改善。但中朝關系改變不大,中國同菲律賓的關系有所惡化。今年以來,由于南海問題,中國同印尼、馬來西亞的關系也出現了一些不那么好的跡象;中國同印度之間的關系,一直是老大難問題。
中美關系的五種可能性
《同舟共進》:這兩年我們說要跟美國建立新型大國關系,但美國對此沒什么反應。藍普頓在前不久的演講中說,中美關系已經發展到了臨界點,不知您認不認可這種說法?
時殷弘:基本同意。盡管中美兩國在經濟、技術、金融、人員交流等方面的合作越來越多,但與此同時,中美之間的戰略對立和戰略矛盾也變得越來越廣泛、深刻和顯著。
《同舟共進》:說到軍事,實際上中國的軍事投射力在亞洲范圍內還可以,但遠遠沒有到達對美國構成威脅的程度。
時殷弘:美國也知道中國是一步一步走的。中國并不希望取得全球霸權的領導地位,但美國還是希望照原樣維持在東亞和太平洋的戰略霸權。如果美國不想給中國作為一個大國應有的戰略權利,特別是在東亞、西太平洋地區,中美之間的戰略矛盾就不會完結。
《同舟共進》:那勢必會有沖突?
時殷弘:也不一定。理論上有這么幾種可能性:
一、美國讓步,美國給中國在亞洲西太平洋應有的戰略權利。
二、中國在這一歷史時期的崛起,最終被證明是不可持續的,比如中國經濟持續往下掉了,中國意志力軟弱了。
三、中美誰都不讓,但是誰都不想發生戰爭,這就會導致一個可能較長期的半冷戰狀況。
四、最糟糕的可能性,就是半冷戰對抗導致有限軍事沖突,而有限的軍事沖突又沒有得到控制,逐漸或迅速升級為可能的大規模戰爭。
五、最理想的可能性,就是中國跟美國真正實現了新型大國關系,互讓、互相合作。
現在看來,最后這兩種可能性,也就是最糟糕和最理想的可能性離我們很遠。在理論上,較大的可能性就是一邊讓了,或者都不讓,但是又不沖突,形成經久的半冷戰對抗。
中國要有所作為,但不是大有作為和奮力作為
《同舟共進》:有的學者把中美關系的根本問題歸結于戰略互信問題,但您認為根本問題是美國愿不愿意跟中國分享權勢的問題,這個問題有化解的可能嗎?
時殷弘:世界上的事情是不會化解的,是只能解決的。最好的可能性是中國堅持自己有限的戰略權利,美國最后嘆一口氣,作出一個退讓的決定。同時,中國作出明確的表態,使美國放心,在這一歷史時期,中國不會再要西太平洋以外的戰略權利。
當然,這個可能性有多大,現在不太知道,但還是有可能的。假如我們能把戰略重點再集中一些,假如我們的戰略耐心再大一些,假如我們推進得再慢一些,這是有可能實現的,這對中國的前途是最好的。反過來講,假如我們戰略不集中,假如我們推進過快,假如我們沒有在周邊外交和世界外交上結交盡可能多的朋友,假如中國國內無論從穩定來說,還是經濟發展來說,不能支撐一個穩定增長,這個最好的前途就實現不了。
《同舟共進》:這么說,中國還是需要“韜光養晦”的戰略?
時殷弘:也不是,中國不能再韜光養晦了。韜光養晦,從哲學上說,就是我們對外的態度和根本心態要謹慎,弱的時候要謹慎,強大也要謹慎。但是,如果中國現在還把韜光養晦放在口頭上說,第一,外國不接受,說你是裝的;第二,中國人民也不接受。所以,我主張現在少說韜光養晦。但問題在于,有所作為在一些地方被解釋成“大有作為”,或者被解釋成不管時間、條件,在各個主要戰線上都要奮力作為,這就出問題了,我們不可能在同一時間里達成一切目標。
“周邊關系”是立足點
《同舟共進》:在戰略上,中國應怎樣調整對美關系和對周邊國家的關系,以實現最好的愿景?
時殷弘:在中國的對美關系(特別是其中的戰略層面)方面,一定要牢牢記住以下根本事實:中國是高速增長著的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美國則是實力最強和權勢最廣的發達國家,兩國關系實屬多維、復雜、能動和意義非凡。中美兩國既非單純的對手,亦非單純的伙伴,雙邊關系中基本的競爭、對立、協調和合作成分,既有相對的穩定性質,又有不息的變動特征。中美兩國都必須明白,任何非同小可的彼此間輕視,任何左右相關國策的誤識或偏見,任何就對方的緊要利益、實際能力和基本情感作出的嚴重誤判,都會導致重大的損失和深遠的后患。無論是試圖以實力脅迫對方屈服的蠻橫做法,還是出于激憤和莽撞的過激反應,都屬于政治上的淺薄和戰略上的輕浮。
就中國的根本國家愿景之一而言,中國必須持之以恒地以堅決有力而不失審慎的戰略推壓,步步勸使和迫使美國退讓,接受中國應有的戰略權利,從而爭取一段歷史時期去實現中美作為兩大世界強國彼此間和平的“最終解決”。有些時候,堅決有力尤其必要,而另一些時候,不失審慎實屬優先。就此,任何時候都要防止一種傾向(必要)掩蓋或排斥另一種傾向(必要)。既要有“只爭朝夕”的雄心,又要真正懂得“欲速則不達”的哲理。
應對美國與對待周邊之間有根本的聯系。完全可以說,周邊關系不能大致地搞好,對美關系就沒有大致搞好的希望:近年來中美關系特別重要的不良方面和不良階段,許多都深刻地出自中國周邊的麻煩或“亂子”,出自中美兩國就這些麻煩或“亂子”的結構性和情勢性摩擦、對立與競爭。從戰略上說,爭取中國在“大小”周邊有日益增多的友國、戰略中立國甚或嚴格意義的戰略伙伴,同時日益減少或克服緊鄰中國的戰略對手或美國的戰略附庸,當然會大大有助于美國對中國的退讓。
對目前的對外政策而言,在有廣泛的戰略布局的同時,尤其需要確定和堅持戰略重點,首先追求在這些重點上集中的戰略決勝。戰略努力必須有基于深思熟慮的堅韌,戰略耐久性往往有決定意義。
在考慮中國當前對外政策的優化時,應當記住克勞塞維茨的話——采取和堅持一種適合于政治大目的的“適中的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