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山
【掙扎在貧困線上的窮學者】
艾琳娜是馬克思最小的女兒,出生于1855年1月。當時馬克思一家的生活正處于艱難困窘之中,作為政治難民,租住在倫敦蘇荷區一處逼仄破舊的房子里。據當時光顧過馬克思居所的一位倫敦警察描述:
馬克思住在倫敦最便宜最糟的地區,他只有兩個房間,對著街道的房間是客廳,臥房在后面,兩個房間的家具沒有一件是干凈像樣的,而且破舊不堪,上面積滿了灰塵,房間里到處是一片凌亂……
當你走進馬克思的房間時,煙草的氣味和煙霧熏得人眼淚直流,你起先什么都看不到,好像在黑暗的洞穴中摸索,直到你的眼睛適應了之后,你才在一片朦朧中看清楚一些東西……有一只椅子是三只腳的,另外一張是完好的,但小孩子在那上面玩過煮飯的游戲,這一張是給客人坐的,可是小孩在上面煮過的東西卻沒移走,如果不看好就一屁股坐下去,你的褲子就報銷了。馬克思和他的夫人對這些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他們以友善親切的態度接待客人,他們請你用煙斗抽煙,并且以現場可能有的適合東西招待你。最后,一場聰明有趣的談話展開了,彌補了剛才你所遭遇到的一切不適,這時你開始覺得自在起來,你會發現,他們其實很有趣,而且也很有創意。
這段詳細的描述,使我們感受到了馬克思生活的貧困,但他們似乎有著安貧樂道的情懷——蒙著灰塵的暗淡生活還有著另外一面:如馬克思于1852年6月獲得許可進出大英博物館閱覽室,他每天早上10點到下午7點去那里讀書,仔細閱讀19世紀英國工廠的藍皮報告書,積累了大量資料。這之前,隨著1848年歐洲革命火焰的熄滅,馬克思和恩格斯已經從社會運動中脫身,此時,他正用這些資料從事《資本論》的著述。
馬克思的夫人燕妮在1850年的一封信中,曾詳細敘述他們一家因交不起房租被趕出門的慘況:
有一天,我們的房東太太突然出現,冬天里我們已經付過她兩百五十丹納,而且商議好未來不用再付房租給她,而是付給房東先生,這個大家都同意了。她現在突然來要求我們還欠她的五鎊,她完全否決了先前的決議。我們一時拿不出這筆數目,這時,來了兩位法警,進入我們的屋子,盤踞住我們所有的家私:床、家具及衣物等等,甚至連嬰兒的搖籃和我女兒的玩具也不放過,我女兒站在一旁哭個不停。他們威脅說要在兩個小時之內把所有的東西搬出去,果真如此的話,我寧可抱著發抖的小孩們躺在地上等死!我們的朋友康拉德·施拉姆急著去城里求救,他跳上馬車,馬匹頓起腳來,他當場摔倒在地,渾身流血,被抬進了屋子,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第二天我們必須離開那棟房子,天氣很冷,還下著雨,我丈夫急著為我們尋找落腳的地方,可是大家一看到我們帶著四個小孩,沒有人愿意收留我們。最后一位朋友跑來幫我們脫困,我必須把床賣掉才能清償藥店、面包店、肉商以及牛奶商的債務,牛奶商早在聽說有法警來我們這里時,就連忙趕來跟我們要錢了。我賣掉的床被抬了出去,搬上馬車——然而,你知道怎么回事嗎?當時太陽早已下山,在英國晚上是不許運送家具的,這時房東又找來警察,說這些家具中可能夾雜有他們的東西,我們可能會偷偷運往國外,不到五分鐘,門口竟聚集了兩三百人,都是這一帶的居民。床只好又搬了下來,等到第二天天一亮就趕快送去給買主。
窮困有時還會帶來屈辱,一次,馬克思當掉的一件首飾上刻有“阿吉爾公爵”的紋章字樣,當鋪老板叫來警察,把馬克思抓了起來。此時,一些有地位的朋友正出城度周末,沒有人來營救他,馬克思留在看守所里,直到禮拜一早上才被放出來。
燕妮原是家境優渥有教養的女子,盡管在這封信中,燕妮為自己的丈夫感到自豪,認為“親愛的丈夫”在她的身邊就是她“生命的支柱”,但衣食不繼的生活是常人所難以忍受的。雖然她以超常的堅韌和愛心與馬克思共度艱窘歲月,但有時不免感到絕望。她時常難過得徹夜哭泣,惹得馬克思生氣煩躁,她甚至說“愿意和自己的孩子住到墳墓里去”。
【馬克思與兒女們】
馬克思不善于養家,他雖是猶太人,但聲稱決不做金錢的奴隸。年輕的馬克思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作家賺錢只要能夠維持生活和寫作就行了,但不能為了賺錢而去生活和寫作……作家可不能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一種手段,那應該是一種目標,如果有必要,他要為自己的工作而犧牲自己,像宗教上的教士一般,堅持一個原則:服從上帝而不是服從人。不要像一般人那樣,成為需要和欲望的奴隸。”這種對精神創造宗教般的虔誠固然可敬,但一個男人使妻子兒女在貧苦中備受煎熬,總不能說盡到了丈夫和父親的責任。馬克思在流亡倫敦的30年時間里,只動過一次要找份固定工作的念頭——到鐵路上做一名書記員,后因字跡潦草,礙難錄用而作罷。
當年馬克思的書賣得并不好,出版也很困難,起碼在他生前,理論研究和精神創造并沒有給他帶來應有的物質回報,維持生活的費用要靠恩格斯的資助。恩格斯對馬克思的友誼終生不渝,他說:“馬克思比我們一切人都站得高些,看得遠些,觀察得多些和快些。馬克思是天才,我們至多是能手?!保ā堵返戮S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由于馬克思無盡的索求和性格上的原因,兩人的關系也一度有過疏離,但后來還是和好如初。馬克思痛恨和嘲弄宗教,從沒想過要樹起一個人格神供人膜拜,更沒有把自己看成先知和神明。馬克思創造了自己的思想體系,并通過思想的力量改變了世界,但他也是普通人,會吃飯、睡覺、生養孩子……面對柴米油鹽的瑣碎庸常生活,他同樣充滿了煩惱。
剛到倫敦時,馬克思一家共有六口人:馬克思夫婦,三個孩子,還有一名女仆。這名女仆名叫海倫·德穆特,是燕妮出嫁時母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這名女仆對馬克思一家忠心耿耿,她就是馬克思家的一員,他們叫她“琳蘅”。三個孩子中有兩個是女孩,即勞拉和小燕妮;一個男孩,名叫艾德加。后來,馬克思的夫人燕妮又有過三次臨產。1855年1月,艾琳娜降生了,他們叫她“杜茜”。燕妮另兩次分娩,一次是一名女嬰,生下不久便死去了,另一次產下一名死嬰,燕妮為此倍受折磨,險些喪命。
就在艾琳娜降生三個月后,馬克思唯一的兒子,那個名叫艾德加的男孩死去了。據和馬克思一家熟識的李卜克內西記述,這名男孩一頭黑發,亮晶晶的大眼睛,長得很像馬克思,而且很聰明。一次一位面包商登門,帶來了一些面包,同時要和馬克思結算舊賬,艾德加去應門,他收下了面包,聲稱馬克思不在家,把面包商關在了門外。艾德加在貧病交加中死去,使馬克思倍受打擊,他在給恩格斯的信中表達了自己無比悲傷的心情,說“家中的靈魂沒有了,房子里更變得死氣沉沉”。
此外,馬克思一家還有一些更為隱秘的往事。上面引馬克思夫人燕妮的信寫于1850年11月,在那封信中,燕妮說到為降生不久的小艾德加哺乳的情景,其中有一句話是:“這位可憐的小天使在吸我的奶時,也許也把我秘密的哀傷和痛苦一起吸了進去……”這種“秘密的哀傷和痛苦”到底有何所指?原來,此時女仆琳蘅正懷著身孕,1851年6月,她生下了一名男嬰,這個男嬰就是馬克思和女仆琳蘅的私生子。對于丈夫的所為,敏感的燕妮自然不會蒙在鼓里,這種“秘密的哀傷和痛苦”又豈可為外人道。琳蘅生下的這個孩子從母姓,名叫亨利·弗雷德里克·德穆特,生下不久便過繼給一戶勞工家庭撫養,從此不知下落。但1880年弗雷德里克再次出現,不久拋下妻子兒女移民澳洲。艾琳娜一直以為弗雷德里克是恩格斯的兒子,她對父親的形象一向認定為理想完美,知道真相后自然十分吃驚,但她與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依然保持十分友善的關系。
【艾琳娜:迷失在情感生活中】
艾琳娜是所有女兒中最像馬克思的一個,她有一頭黑發,一雙明亮烏黑的眼睛,額頭很寬,個子不高,身板有點寬,渾身充滿活力,喜歡大笑,嗓音洪亮。盡管馬克思失去了兒子小艾德加,但這個女兒撫慰了馬克思的失子之痛。馬克思也非常喜歡他的小女兒,艾琳娜長大后,成為了馬克思最有力的助手,她是父親的秘書、伙伴兼護理,為父親處理一切來往信件。
由于馬克思以無產階級解放為自己的終身使命,故而艾琳娜同樣投入了19世紀的工人運動之中。她了解工人運動,是一個真誠的社會主義者。艾琳娜喜歡朗誦臺詞和表演,有一陣子馬克思還讓她去學戲劇表演課。后來,艾琳娜把自己的天賦用到工人運動中去,她對工人發表熱情洋溢的演講,宣傳社會主義思想,受到了恩格斯的鼓勵。她幫助倫敦東區的工人組織勞工聯盟,參加1889年倫敦碼頭工人的罷工活動,教工人領袖讀書和寫字。
艾琳娜一度是與資產階級斗爭的先鋒戰士,她勇敢、堅毅,為了事業勇于獻身而又才華橫溢。馬克思死后,她和恩格斯一同整理父親的遺稿,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第一個英譯本即出自她的手筆。她還為著名的性心理學家哈夫洛克·藹理斯翻譯易卜生的作品,為后者主持的“美人魚系列叢書”編了一部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戲劇《警告淑女》。但是,這樣一位杰出的女性卻迷失在自己的情感生活中,造成了令人嘆惋的人生悲劇。
艾琳娜16歲時,有一位名叫里沙加雷的法國社會主義者愛上了她,并向她求婚。艾琳娜有些動心,母親燕妮也不反對。但馬克思以對方性格不穩定為由拒絕了。艾琳娜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隱約提到此事:
如果你有機會來我家,見過我的父母,你就可以了解父親對我的重要性,也可以了解我對愛人和被人愛的渴望,以及我多么需要別人的同情。我多么了解我的父親!多年來不幸的生活中,我們中間存有一層陰影……但我們的愛始終一成不變,我們永遠互相信賴對方。我也很愛我母親,她當然也愛我,但她不像父親那樣了解我,母親死的時候,我感到悲傷極了,覺得以前對她不夠好,但是為了讓父母高興,我也犧牲了自己的黃金年華。至于父親,他一直很信任我——我們的本性是那么的相像!
這段話表達了她對父母——尤其是對父親真誠的愛,同時,也隱含著某種情竇初開的少女惆悵的情緒,為了父親,她犧牲了內心愛的渴望。
被壓抑的情感一旦涌泄而出,就如決堤洪水,盲目而有一種一往無前,至死不回的蠻力。艾琳娜在父親死后一年愛上了一位有婦之夫,此人名叫愛德華·埃夫林,是法國和愛爾蘭的混血兒,一名年輕的科學教員。他雖然長相不佳,但口才很好,相當有魅力,是一個獵色的高手。有人評價他說:“他能夠像倫敦最帥的男人,在半小時之內把一位很美的女士迷倒——這種魅力他屢試不爽,因而樂此不疲。”此人具有藝術家和無賴的雙重氣質,常常把生活和表演混淆在一起。他情感洋溢,充滿幻想,有一陣子他想去當演員,還跟一個劇團到鄉下去演出。他為艾琳娜和自己創作了一部獨幕劇,兩人共同排演。為此他到處借錢,甚至挪用公款,卻從來不想歸還,住旅館不付賬就偷偷溜走。
埃夫林自結識艾琳娜后,也熱心參與社會主義活動。他要求加入當時的一個社會主義組織“社會民主同盟”,該組織的執行委員會卻不愿意接納他。最后,由于艾琳娜和馬克思生前的一些朋友推薦才得以如愿。他是恩格斯家晚宴上的???,但許多客人討厭埃夫林,聲言如果此人到場他們就拒絕參加,一個叫奧利弗·施萊諾的人就寫信說:“我開始覺得埃夫林這個人很令人畏懼,說我不喜歡他仍不足以表達我對他的感覺。每次一靠近他,我就感到惶恐不安,每次一看到他覺得畏怯萎縮……我喜歡艾琳娜,可是那個家伙就是令人覺得不舒服?!钡鞲袼固蹛郯漳?,為了她的緣故,他不顧眾人的抗議,不想冷淡和驅逐埃夫林。
艾琳娜和埃夫林的交往,遭到了很多朋友的反對和規勸,但艾琳娜執迷不悟。很快,在19世紀生活觀念保守的英國,艾琳娜這種令人側目的前衛行為,給她帶來了苦果。她當時在一個上流階級的寄宿學校工作,學校知道這種情況后,立即把她開除了。她寫信給藹理斯:“我很需要工作,可是很難找得到,‘體面的的人不肯聘我。”
像埃夫林這種浪蕩子,不可能忠實艾琳娜的情感。有段時間,這個人失蹤了,不久之后重新出現,卻身患重病。艾琳娜雖得知他已和別的女人走到了一起,在他開刀手術和養病期間,還是寸步不離守在他的床前。1898年,艾琳娜在寫給她同父異母的哥哥(馬克思和女仆琳蘅的私生子)弗雷德里克的信中,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辯解的理由:“我越來越了解,行為錯誤是一種道德病……有許多人缺乏道德感,就像一些人耳朵聾了或近視或其它毛病一樣。我現在比較了解,我們不能因此而去責難他們,我們要想辦法治愈他們,要盡力而為。”——這簡直堪比宗教圣女特蕾莎的情懷!但艾琳娜不知道,道德病要比肌體和生理上的疾病更難治愈,甚至根本無法治愈。
就在埃夫林肌體上的病將要痊愈時,艾琳娜突然服毒自殺了。一天早晨,她收到一封信,信中揭露埃夫林失蹤期間,其原配妻子去世,他趁機和一個年輕的女演員結了婚。艾琳娜知道,這個男人一直在利用和蹂躪她的情感,在他身上,她沒有未來,所以她只能以決絕的死亡來終結她的錯愛。艾琳娜死時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只寫了一句話:“這些年來的生活真是太悲哀了!”
艾琳娜死后,把恩格斯遺留給他的錢全部留給了埃夫林,可埃夫林竟帶著這筆錢和新婚妻子到別的地方尋歡作樂。幾個月后,埃夫林也死了——在陽光下,躺在安樂椅上面,手里還拿著一本書。顯然,此人并非死于“道德病”,而是死于肌體和生理疾病。
這里,順便交代一下馬克思另外兩個女兒的情況。馬克思的女兒勞拉1866年夏天和一位來自古巴的年輕醫生保爾·拉法格訂婚,兩年后結婚。另一個女兒小燕妮1872年嫁給一位叫沙爾·龍格的法國社會主義者,他于巴黎公社瓦解后逃往英國,在倫敦大學充當講師。馬克思對這兩個女婿皆不滿意,起碼在政治信仰上,沒有一個是他的信徒。他寫道:“龍格是最后一個蒲魯東主義者,拉法格則是最后一個巴枯寧主義者——愿魔鬼與他們同在?!眲诶屠ǜ裆^幾個小孩,但沒有一個存活下來。恩格斯死前給勞拉留下了七千英鎊,她把這筆錢分成10等份,打算用完這筆錢后夫妻兩人一起自殺。1912年,當他們已經快70歲時,有一天被人發現死在了床上,驗尸結果證明,是注射大量嗎啡而死。燕妮·龍格死在馬克思之前,馬克思去世后6個月,她的一個兒子也死了。馬克思留在世界上的后代,已經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人類對美好的社會制度充滿渴望,很多人為未來的社會理想而獻身。但個人的命運常常與制度無關。美國著名的文化和社會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談到馬克思時寫道:“似乎只要共產主義社會一來臨,所有一切人生問題便迎刃而解,他顯然對未來寄托了太沉重的希望。”